
第6章 破庙细语
“刘御史,请。”那衣着华贵的中年商人微微躬身,语气恭敬不失分寸。
马车内传来一声淡淡的回应:“有劳孟掌柜了。”那声音清朗,带着几分书卷气。
只见一只素白的手搭在车门上,紧接着,一道修长的身影从容步下马车。
季尘借着马车檐角悬挂的油灯望去,昏黄的光晕中,能隐约看见那人一袭青衫,身形挺拔。
待细听到那清越的声音,季尘不由得一怔。
这御史竟如此年轻?
御史正常是二品起步,平常官员熬到这个资历少说也要几十年。
随着御史下车,其余几辆马车上的人也鱼贯而出。
夜色中,人影绰绰,脚步声、低语声、衣料摩擦声交织成一片,然而在这纷乱的场景中,季尘的目光却被一抹幽蓝牢牢攫住。
那是一把异于常制的绸扇,扇面较寻常折扇大了三分,其上上绣着一只青蓝色的异鸟,羽翼舒展,长尾如剑,栩栩如生。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扇面仿佛有流光暗涌。
季尘的瞳孔猛然收缩——
不,不只是流光!那面扇子上的图案在动!
那只怪鸟的羽毛在诡异地变换着色彩,羽尾在扇面框体内分裂蔓延,如同活物般游走渐渐填满了扇面。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鸟的眼睛竟在转动,冰冷的目光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当那道目光与视线交汇的瞬间,季尘只觉得脑海中轰然作响。
待他回过神来,扇子依旧是那把扇子,怪鸟也安静地停在扇面上,仿佛方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除季尘之外,似乎无人见到那扇子的异样。
“什么东西见了鬼了!”
那一行人目不斜视地从季尘身边走过,仿佛他不过是路边的小石子。
御史在前,众人鱼贯而入,连个眼风都未曾施舍,直到最后一名侍卫跨过门槛,才有人在门内低声交代了几句。
先前骑马赶来的两名小吏快步走出,见季尘仍蹲在墙边,顿时横眉竖目“你泼皮真是不识好歹,这是你能蹲的地方吗?还不快滚!”
左侧小吏抓住倚在墙边的长剑猛力一拽,不料剑身纹丝未动,自己反被带得一个踉跄,靴底在沙地上划出两道深痕。
另一人见状,唰地抽出腰间佩刀,连刀带鞘劈头抡下。
季尘不语,只是不慌不忙将最后一口烙饼塞入口中,油纸团随手抛向半空。
他右手如电光火石般探出,五指牢牢钳住刀背。
只听“吱呀“的一阵皮革和钢铁的挤压声,精钢锻造的刀面竟被生生捏出指痕,刀身在巨力下拧弯了半圈。
季尘只觉得自己吃饱饭后浑身是劲,竟没想到用力一捏就把这钢刀给掰弯了。
原来我还挺强的嘛,打不过叶上飞那三人应该是单纯的被《飘絮功》克制了。
可惜那三人死后没把飘絮功爆出来,不然季尘还挺想看看这个世界的修炼内功是是什么东西。
他缓缓起身,沾着饼屑的唇角微微扬起,两名小吏刚见他抬手抹嘴便被吓得面如土色,连忙弃了佩刀连退数步。
季尘低头垂视这两个比自己矮一头的小吏,不顾他们战战兢兢的样子,只是拉下皮革刀鞘将其夹在腋下。
再一手抓刀柄一手夹住剑面,使劲那么一捋——
弯月状的刀身已恢复如初。
“接着。”
季尘随意的把刀插回鞘内,向着那人怀中丢去,再回身拎起墙边的天引剑和背囊,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摸了摸鼓起的肚子,只感觉自己浑身是劲心情大好。
虽然他们骂自己是泼皮,看在心情不错的份上就不和他们计较了。
身后传来慌乱的脚步声,那两个小吏像是见了鬼似的,跌跌撞撞地逃回驿站。
他数着脚步声:两道进门,一道出门...
嗯?还有谁?
“这位剑客请留步!”
季尘疑惑回头,只见驿站门口立着个身影,青绿色长袍在暮色中如水波荡漾。
那人手持紫蓝绸扇,扇面上的异鸟在灯火映照下仿佛活物。
细看之下,这御史生得眉目如画,面如冠玉,举手投足间有一股熟悉的书卷气。
他眼神温和似笑非笑,仿佛与尘世隔着层看不见的薄纱,给季尘一种说不出的疏离感。
季尘在心中暗叹:我草,还真是个小白脸。
就在这时,那怪鸟似听到季尘的心声一般,竟踱步到扇面正中扭头直视着他。
目光如炬。
果然那扇子有问题!
季尘心头一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破庙方向走去。
......
夜色已暗,狂风呼啸,阴雨连连。
“哟!老哥,咱们可真有缘!”季尘推开吱呀作响的庙门,一眼就瞧见了角落里的绷带老哥。
那名浑身打着绷带的奇异人士听到声音,缓缓抬起头来。
见是季尘进入破庙,他瞪了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手慢慢摸上腰间的剑。
季尘没有理会他带有敌意的反应,而是环顾四周。
破庙内光线昏暗,墙角堆着些破旧的蒲团,地上散落着几片残破的纸页,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的香灰味。
他抬头打量了下房梁,只见几根横梁上结满了蛛网,但没有结构松动的迹象。
不错,这破庙虽旧,倒也宽敞。
庙内三三两两聚着些人,一群刀客独坐一隅,刀剑横在膝上。
有四名行脚商围坐在火堆旁,身旁停着一辆盖了防水毡布的木推车,车上货物用麻绳捆得结实。
商人们显然相熟,正低声交谈着什么,不时发出几声轻笑。
破庙中央,一小簇火苗在石砖围成的简易火塘中跳动,几根捡来的枯枝堆在一旁,火光将周围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季尘眯眼估量着火势,火苗不过巴掌高,四周又清理得干净,应该不会酿成火灾。
他轻巧地绕过几处屋顶漏雨留下的积水,自然而然的坐在火堆旁边。
几名行脚商借着火光打量季尘,目光在他脸上稍作停留,便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背后那柄长剑上。
他们交换了个眼神,微微咂舌,默契地对这个不速之客视而不见。
怎么无视我了?这可不行!
季尘想着这些行脚商走南闯北的消息灵通,不趁此机会打探些城中情况,日后进城怕是要处处碰壁。
他运转起因吃饱饭而满血复活的大脑,暗自思索要怎么打开话题。
分析目标形式、掌握市场痛点、寻求双方各取所需,为接下来的交流创造优秀的先决条件...
这时他瞥见几人正啃着干硬的馍馍,喉结艰难地滚动。
季尘权衡了一下利弊便咬了咬牙解开背囊。
油纸包一打开,烙饼的香气顿时四溢,对面几人虽强装镇定,但面部的表情似乎有些绷不住了。
“几位兄台有礼了。”季尘拱手作揖,目光扫过那堆显眼的柴火,“这火堆可是几位生的?”
他脸不红心不跳,只要眼睛正常的人,看到那几人身边的柴火都不会怀疑火堆的归属。
“正是。”其中一名年长的行脚商不卑不亢地答道:“这位大侠可是有什么指教?”
“大侠不敢当...”季尘连连摆手,顺势靠近火堆,“小弟只是赶路遇雨,浑身湿透,想借个火烤烤衣裳。”
“这是刚从驿站买的烙饼,几位若不嫌弃,就当是烤火的费用了。”
几名行脚商交换了个眼神,年长的那位微微颔首:“既然如此,侠士请自便。”
说着,这一油纸包十个烙饼,那四个行脚商一人拿走两个,还余了两个在里面。
他们语气虽客气,却仍带着几分警惕。
几人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这持剑人虎背熊腰、人高马大,自称“小弟”实在蹊跷,可能是另有图谋。
那年长的行脚商咬了口烙饼,热腾腾的面香让他神色恍惚:“这位侠士冒雨而来,想必不只是为了烤火吧?”
他试探着问,目光却始终没离开季尘背后的长剑。
“在下被师父以'历练'之名赶下山门。”季尘苦笑一声,“本想去缘宁州府谋个差事,但听闻州府遭灾,想先打听打听情况,也好早做打算。”
年长的行脚商咽下口中的烙饼,沉吟道:“这次天灾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季尘立即竖起耳朵,身子不自觉地向前倾了倾:“此话怎讲?”
火光跳动,映得几人面色忽明忽暗。
老行商啜了口热水,缓缓道:“这次地震虽猛,但好在没伤着多少人,就是州府的房子塌了不少。
但最要命的是耽误了秋收,眼瞅着冬天要到了,怕是...”话未说完,只是摇了摇头
“水患则是地震引起的,水患在西境没影响到州府。
不过西境隔三差五就闹水灾,官府也摸出门道来了,修堤坝、疏河道,按老法子来,这水患也就过去了。”
季尘注意到,说到水患时,有两个行商都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
但其中一人表情不对,忍不住插嘴:“老周头说得轻巧,这次水患可不一样...”话还未说完,就被老行脚商一个眼神制止了。
【地震没震死多少人,反倒是水患的影响更大吗】
季尘牢牢记住了这条关键的线索。
“那城里的受灾状况呢?”他问道。
“广安府还是那样,城里的富商们都舍得钱用好木头,请的木工师傅也都是真材实料的手艺人,这一下地震下去城内建筑基本毫发无损。
城外的地方...那就不好说了,不过缘宁州各地想去广安府讨生活的人多的是,无论如何城外也缺不了人。”
老行脚商不紧不慢的用衣襟擦嘴,之后又说道:“只是经此一遭天知道多少人要家破人亡,多少户人家要投作宝鸡寺的家奴。”
“啊?还有和尚?”
行脚商白了一眼季尘,仿佛是对季尘一惊一乍的不屑。
“你当那些和尚吃素的?”
刚才被制止的行商猛地拍了下膝盖,粗粝的手掌擦出刺啦声响:“那些和尚不止吃素,他们还吃人肉啊!”
“现在缘宁州半数良田都攥在寺庙手里,这次他们接着水患又在搞那‘慈悲贷’,全都是借一斗还三斗,利滚利的阎王债!”
慈悲贷?这又是什么东西?
有和尚是还小事,现在的问题是为什么异世界有和尚!
“天灾一来寺庙也就伤筋动骨,可百姓全都颗粒无收家破人亡!
就算水患消退了,家家户户也都只剩下泡水发霉的种子,明年春天还是要去寺庙借‘慈悲贷’!”那名行商的声音越来越大。
见另一名年轻货郎扯住他的衣袖道:“周叔冷静,别伤了自己...”
“第二年还不上慈悲贷的,男的当僧奴!女的当僧妓!全家老小一个都不放过!他咳咳...呵...咳”
然而他话未说完就被剧烈的咳嗽打断,那名行商佝偻着背满脸通红,其余几人慌忙替他捶背,过了许久才缓过气来。
“老周你消消气...侠士他只是亲侄子被那些秃驴逼到家破人亡了,没有别的意思。”
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吗?这对于季尘来说有些骇人听闻了。
季尘像是突然灵光一现般,从脑海中挖掘出了前世的记忆。
他想起寺庙在古代往往占据着大地主的生态位,土地兼并、欺男霸女、放高利贷样样精通,直到做的太过被政府派兵强力镇压才渐渐衰落下去。
自己穿越前七年的童年时期就已经十分贫苦,若是有相同境况的人再被和尚们插一脚...
简直是反了天了。
“这种状况常见吗?”季尘只是平静的发问。
“不只是缘宁州,老汉我行商这么多年,大旸腹地的每个州郡都是如此。”
季尘听闻低头沉思,脸上古井无波般不见一点表情。
突然周围气氛寂静的可怕,几名行商像是被刀抵住脖子般大气不敢喘一口。
“谢谢你的消息,这些就够了。”
刚才死寂一般的气氛忽然松懈,他拾起包裹起身向角落处走去。
这些就行了?
行商们疑惑的不知所谓,本来还以为是触及了什么逆鳞,结果这位只是问了一些人尽皆知的问题就离开了,他到底是来做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