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斯文学简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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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神秘数字“七”之谜

在探索“七位一体”神的由来时,除了神性方面的考虑之外,决不能也不应该回避和忽视“七”这个神秘数字。列维—布留尔在其名著《原始思维》中指出:“对这个或那个社会集体来说,在头十个数中,没有一个数不具有特别的神秘的意义。”61那么,琐罗亚斯德为什么偏偏选择了“七”作为组合成善界至上神的结构数?是不是直接由吠陀神话中的七联神阿底提耶(Aditya)62引申而来的呢?克里斯滕森认为,尽管上述两组神有共同的源头,但神性不相似,此说恐怕难以成立。63依我看,两者的神性虽不相近,但都使用了“七”这个神秘数,应该讲吠陀神话的影响多少还是存在的,只是不能讲直接引申罢了。按照列维—布留尔的说法,“七这个数首先是在中国人或亚述巴比伦人的信仰发生影响的地方带上了特别神秘的性质”64。因为早在印度—伊朗人共同体时期就与两河流域的巴比伦文化有联系,所以奥登贝格(Oldenberg)认为,吠陀神话中的七联神阿底提耶和伊朗的“七位一体”神均来源于古巴比伦的星相学,即由太阳、月亮和五大行星构成具有神秘和神圣意义的数字“七”。克里斯滕森不同意这种说法,而主张从“七位一体”神的结构性质入手探索其内在的含意65。在他看来,《伽萨》所歌颂的“七位一体”神虽然具有抽象的性质,但其中蕴含着自然界诸因素的成分,即阿沙·瓦希什特喻指“火”(《亚斯纳》第34章第4节,第43章第4节),赫沙特蕾瓦尔喻指“金”(《亚斯纳第30章第7节》),斯潘达尔马特喻指“土”(《亚斯纳》第47章第3节),哈尔弗达特和阿穆尔达特分别喻指“水”和“木”(《亚斯纳》第33章第8节,第34章第11节)。他还援引安达雷阿斯的观点说,起初造物主是围绕着“金、木、水、火、 土”五大元素来造神的,后来这五大元素神被赋予抽象的精神品 质,再与人类的庇护神马兹达和牲畜的庇护神瓦胡曼相加,这样便构成了善界“七位一体”的至上神66这种观点似乎有一定的道理, 但是依然没有猜中琐罗亚斯德使用神秘数字“七”的谜底,有待我们用当代流行的“神话—原型”理论去揭示正确的答案。

《伽萨》中除主要歌颂以马兹达为主的“七位一体”神外,还提到世界上有七个国家(《亚斯纳》第32章第3节)。后出的第十篇《亚什特》在描述光明与誓约之神梅赫尔乘车从天国下凡,击溃毁约者,杀死众妖魔时,梅赫尔“随后从阿雷扎希、萨瓦希、法拉达·扎弗舒、维达·扎弗舒、武鲁·巴雷什蒂、武鲁·贾雷什蒂和辉煌的赫瓦尼拉萨67的上空飞过。”(《梅赫尔·亚什特》第31章第133节)上述七个国家各处在什么方位呢?据巴列维语文献《本达希申》第八章记载,整个地面原本分为三十三块,后经蒂什塔尔降雨成海,淹没陆地,最终形成七大块。位居中央的那一块被称作赫瓦尼拉斯(Khvanīras),其面积为环绕它的其余六块土地的面积之和。位于东方的国家称作阿雷扎赫(Arezah,或Arzah),位于西方的国家称作萨瓦赫(Savah),位于南方的两个国家为弗拉达·塔普什 (Frada-tapsh,或Frada-tafsh,Frata-tafsh,东南方)和维达·塔普什(Vīda-tapsh,或 Vīda-tafsh,Vīta-tafsh,西南方),位于北方的两个国家为武鲁·巴尔什特(Vouru-barsht,或Vōru-barshn,Vohukru-barsht,西北方)和武鲁·贾尔什特(Vouru-jarsh,或 Vōru-jarshn,Vohukru-jarsht,东北方),位居中央的是伊朗雅利安人的住地赫瓦尼拉斯68。光明与誓约之神梅赫尔在上述七个国家的上空巡行,显示出作为世界统治者的威风;梅赫尔绕行东、东南、西南、西、西北、东北、中七个方位,则象征着太阳年周期和日周期的运行轨迹。这里的神秘数字“七”,在字面意义之外,显然还喻指“无限大”和循环的周期,因而成为具有宇宙时空意蕴的圣数。“七位一体”神中的圣数“七”,想必也含有同样“无限大”的象征意义。表面上看是“七位一体”神,实际包含了所有的善神。进一步考察《本达希申》中记述的创世神话,我们发现“七”这个数字被当作“结构素” 反复地使用。如讲到光明世界的主宰霍尔莫兹德(即马兹达·阿胡拉)在用“漫无边际的光源”造出火、气、水、土四大要素之后,在一年的时间内,分六次顺序创造了天穹(40天)、江河(60天)、大地(75天)、植物(30天)、动物(80天)和人类(75天),其中天穹、动物和人类用火(或熔铁)造成,其余的江河、陆地和植物等均用水造成。每次创造之后,霍尔莫兹德都要休息五天。后来人们就用这六个五天来欢庆神主创造尘世的成功,于是在民间形成了六个伽罕巴尔节(每个节日持续5天,最后一天达到高潮)。69如所周知,古希伯来人的上帝当初用六天时间创造了天地、动植物和人类,把第七日规定为安息日,由此而生发出世界性的以七天为周期的作息制度——公历的星期制。70两相比较,似乎可以把古波斯人和希伯来人的创世神话,视为同属于从“一”到“七”的数序展开系列为主导性模式的神话变体群,具有完全相同的以圣数“七”为结构素的深层结构。区别在于,古波斯人以年为活动周期,把神主休息的时间安排在季节气候变化的六个不同阶段,从而形成独具民族特色的年作息制。应该指出的是,古波斯人还把年终前的十天定为“灵体节”(从12月26日至30日,再加5天的“伽萨日”),作为缅怀先人,敬祖祭神的传统盛大的节庆。这个“灵体节”包含第六个伽罕巴尔节“哈马斯帕特马达姆”(每年的最后5天举行)在内,因而更加突出了神主造人的非凡意义。六个伽罕巴尔节加上“灵体节”,每年总共“七”大宗教节日。用一年时间创造了天穹、江河、大地、植物、动物和人类,再加上造物主,又恰好组成圣数“七”。由此可见,在古波斯人的心目中,凡数重复到“七”便产生了某种神秘力量或法术性质,久而久之便化为“集体无意识”深处积存的原型,派生出以“七” 为结构素的其他文学和文化现象。

上引创世神话中提到,霍尔莫兹德在创造尘世之后,又设计并制造出七层天,将太阳、月亮、恒星和行星分别安置在苍穹与大地之间的七层天上,充分做好了迎战恶魔阿赫里曼的准备。这七层天分别为云层、星层、纯星层、月亮层、太阳层、光源层和神主本人居住的最高层。71其中在群星闪烁的星空置有四颗明亮的星作为四方首领:蒂什塔尔(Tishtar)主管东方诸星;萨特维斯(Satvēs,Satvesh,或Satavayēs)72主管南方诸星;瓦南德(Vanand,或 Vanant)主管西方诸星;哈弗托·兰格(Haftō-ring,Haftō-ring,或 Haftoirang)73主管北方诸星。这四颗明星又归北极星所统属。作为北斗七星的哈弗托·兰格与地面上的七个国家相照应,当恶魔阿赫里曼发动进攻时,负责保护这七个国家的安全。这里作为模式数字的“七”,再次反复出现。更为引人注目的是,第三层天上发出纯光的星体构成一道“妖魔鬼怪不可逾越的屏障”,从而使月亮、太阳和漫无边际的光源得到安全保障,不会受到任何污染和侵害。由此我们联想到吠陀神话的三界神和三种火的类型,进而受到启发:若将这道“妖魔鬼怪不可逾越的屏障”视为分界线,那么神主所造的七层天结构方式不是可以概括为“三”(云层、星层和纯星层)加 “三”(月亮层、太阳层和光源层)再加“一”(光源的最高层)等于“七”吗?以此类推,神主创造尘世万物的模式中是否也蕴含着作为结构素的“三”呢?解开这个谜,将有助于我们找到破译“七位一体”神深层结构的密码,因而具有头等重要的意义。如前所述,神主创造万物的始基(宇宙本原或第一因)为“漫无边际的光源”。本自于光源的四大要素中,“火”(或熔铁)被用来造出天穹、动物和人类;“水”被用来造出江河、陆地和植物。于是,“光”、“火”和“水”便成为神主创世中最重要的三大元素,受到伊朗雅利安人的特殊崇拜。《胡尔达·阿维斯塔》中的“五颂”,即是对日、光、月、火和水的礼赞。74人类、动物和天穹三项由火造出,属阳性;江河、陆地和植物三项由水造出,属阴性。阳性三项与阴性三项相加,构成阴阳交合的自然万物,它们又都源于“光”,所以神主创造万物神话的深层结构,同样可以概括为“3”+“3”+“1”=“7”的原型模式。

上引创世神话中还提到,七层天造成之后,世界上水、气、火、 土样样俱全,植物、动物和人类应有尽有。于是,霍尔莫兹德决定把世间万物的管理工作,分派给先于尘世所创造的六大天神。第一大天神巴赫曼(即瓦胡曼)负责保护四条腿的动物,第二大天神奥迪贝赫什特(即阿沙·瓦希什特)负责保护熊熊燃烧之火,第三大天神沙赫里瓦尔(即赫沙特雷瓦尔)负责保护金属,第四大天神埃斯梵达尔马兹(即斯潘达尔马特)负责管理土地,第五大天神霍尔达德(即哈尔弗达特)负责管理江河湖海,第六大天神莫尔达德(即阿穆尔达特)负责保护各种植物,神主亲自主管人类的事情75。这样就把世间万物与身居高位的天国神灵挂起钩来,解决了神与自然界,尤其是神与人类的关系问题。具体说来就是,以马兹达为主的“七位一体”神是自然万物(包括人类)的创造者和庇护者。根据前面找出的创世神话的原型模式来解读琐罗亚斯德所使用的神秘数字“七”,答案就十分清楚了:头三位大天神依次为动物、火和金属的庇护神,皆与“火”元素相关联,属阳性神;后三位大天神依次为土地、江河和植物的庇护神,均与“水”元素关系密切,属阴性神;六大天神之和即为神主马兹达,他是人类的庇护神,与造人类用的火元素密切相关,他自己又是作为始基的“光”本原。至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说,“七位一体”神的深层结构与创世神话的原型模式如出一辙,都是“3”+“3”+“1” = “7”。它们虽然同属于以“七”为结构素的神话变体群,但却不是由“一”到“七”的数序展开模式,其中含有另一个更为原始的模式数字“三”。在《阿维斯塔》后出部分和《本达希申》的创世神话中,神秘数字“三”不但是圣数“七”原型模式的有机组成部分,而且作为结构素单独出现的次数比“七”还多,不妨称之为琐罗亚斯德教神话体系结构中最原始、最常见、最基本的原型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