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概述
灾难流行病学（disaster epidemiology）是一门伴随灾难医学（disaster medicine）发展的新兴学科，在不同的历史时期，灾难流行病学担负的历史使命和任务不同，其研究对象、研究内容也在不断演变。梳理灾难流行病学的发展史，可以帮助了解灾难流行病学学科的特点、历史地位和作用。
一、灾难流行病学的发展背景
1.学科形成前期
自人类诞生那一刻起，灾难就伴随在人类左右，与人类社会同存共在，一直是人类健康和生存的主要威胁。在古代，人们就已经开始有意识并且应用一些简单的办法来预防和控制灾难，以减轻灾难造成的损失。这一时期人们的思想尚未完全成熟，更多地以为“天灾人祸”难以避免，长时间缺乏对灾难系统的研究。灾难流行病学学科形成前期是人类自有文明史以来至20世纪50年代之前的一个漫长历史阶段。该时期灾难流行病学学科尚未形成，但已有一些密切相关的概念、观察的现象以及采取的措施，这些构成了灾难流行病学的“雏形”。
2.学科形成期
流行病学学科形成期是指20世纪50年代初至80年代末。该时期资本主义经济快速发展，城市化进程加快，人口快速增长，工业急剧发展，科学技术也大幅提升。科学技术是人类认识自然和改造自然强有力的武器，它在给人类带来便捷的同时，也进一步加速了自然环境的退化，影响了全球气候系统，进而严重影响着全球气候格局和自然灾害致灾因子的分布、频率和数量。全球自然灾害统计数据显示，自然灾害事件几乎跨越整个20世纪，涉及200多个国家和地区，包括干旱、洪水、地震、飓风（台风）风暴、瘟疫等多种灾难事件。同时工业化的进步也导致了技术性灾难的增加，使流行病学学科在应对灾难方面的作用急剧扩大，以减轻灾难事件所导致的严重公共卫生后果。
20世纪50年代早期，就已开始了针对灾难的系统研究。随着对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疏散规划和战时搬迁的研究，以及对核攻击或事故发生的担忧，灾难研究开始重点关注灾难事件的触发因素以及社会后果，力图从灾难与社会的相互关系中寻求普遍性规律。20世纪60年代末期，在尼日利亚内战期间的国际救援行动中，美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Centers for Disease Control and Prevention，CDC）的流行病学专家，针对救灾中发现的食物短缺问题进行了调查研究，这是首次应用流行病学方法研究灾难中的救援问题，是灾难流行病学的开端。20世纪70年代以来，流行病学的原理和方法被更多地应用于灾难救援实践中，以分析特定灾难所致伤害和疾病等公共卫生问题在不同时间、空间和人群中的分布特征，使应急管理工作更具有针对性和有效性，并为预防和控制灾难所致的公共卫生问题奠定基础。1970年，孟加拉国遭受飓风“Polo”侵袭，造成至少50万人死亡，成为该国历史上最严重的风暴灾害。此次灾难事件中，灾难流行病学方法被应用于评估该地区受灾人群健康状况，该研究确定了儿童、老人和妇女为人口密集和贫困地区的脆弱人群，合理、准确地评估了救灾需求，为该地区恢复重建提供了科学信息。此后，很多具有多年实战经验的公共卫生先驱者指出了流行病学方法在解决灾难对人群健康影响方面的效用，描述了流行病学家在灾难救援中发挥的作用。1973年，比利时鲁汶大学创建了灾难流行病学研究中心（Centre for Research on the Epidemiology of Disasters，CRED），标志着灾难流行病学这门崭新学科的问世，该中心于1980年成为世界卫生组织（World Health Organization，WHO）的合作中心。此外，除了政府组织在灾后人道主义救援工作中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外，其他一些私立机构、国际红十字会等非政府组织（non-governmental organization，NGO）在灾难人道主义救援中也发挥着重要作用，在灾民健康管理、食品和饮水供应、避难所设置、营养和卫生方面的基本需求等方面达成了基本共识，有力地推进了灾难流行病学的发展。这一时期，尽管关于自然灾害流行病学的报道越来越多，但多数研究仍集中在对发展中国家受灾人群食物短缺的原因及影响因素方面。20世纪80年代，学者们开始系统地应用流行病学的原理和方法，研究灾难发生的分布、原因、流行因素、预防措施以及与灾难有关的健康和疾病等问题。在此期间，流行病学方法在灾难医学研究中的应用得到了快速发展，流行病学的分支学科——灾难流行病学正式诞生。1984年，Seaman出版了首本灾难流行病学专著《自然灾害流行病学》，首次对自然灾害流行病学的有关问题进行了系统阐述。20世纪80年代后期，灾难流行病学研究受到极大关注，并得到迅猛发展。
3.学科发展期
灾难流行病学学科发展期大约从20世纪90年代起至今。这一时期的主要特点是：
（1）灾难流行病学的研究内容发生转换。
从研究自然灾害对受灾人群健康结果的问题，扩大为研究所有灾难（自然灾害和人为灾难）对受灾人群健康结果的问题；从仅描述受灾人群发病率和死亡率，扩展为研究灾难对受灾人群短期和长期不利健康结果的影响；从研究灾难对身体疾病的影响，扩展为研究灾难对身体和心理等多维度的健康影响。
（2）研究方法得到扩展。
由传统流行病学的调查分析，扩展为定量与定性方法相结合、宏观与微观方法相结合，分析方法不断完善，分析手段更加先进。
（3）灾难流行病学学科范畴不断扩大。
积极与其他学科（如物理、数学、计算机科学和网络科学）交叉融合，相互渗透，使灾难流行病学的应用范围越来越广。
20世纪90年代以来，“灾难流行病学”术语开始被系统使用，这有助于将该学科确立为流行病学的一个正式子集，并推动这一学科的持续发展。近几十年来，自然灾害和人为灾难的发生数量和强度都有所增加，对人道主义需求的援助持续增多。2020年10月12日联合国发布的《灾害给人类造成的代价：过去20年的概况（2000—2019年）》的报告显示，全球与气候相关的灾害数量在21世纪的头20年出现了惊人增长，其发生次数和所造成的影响均远超1980—1999年，其中极端天气事件已经成为最主要的灾难来源，洪水和风暴是最高频发生的灾难事件。该报告的统计数据还显示，从2000—2019年全球共记录发生了7 348起自然灾害事件，造成123万人死亡，带来2.97万亿美元经济损失，受灾人口高达40亿。2022年5月25日，联合国减少灾害风险办公室（United Nations Office for Disaster Risk Reduction，UNDRR）发布了第六版《2022年减少灾害风险全球评估报告：我们的世界面临风险：转型治理建设有韧性的未来》，指出过去20年来，每年报告的灾难事件显著增加，这些灾害包括地震、海啸和火山爆发等地球物理灾害，与气候和天气有关的灾害，以及作物害虫暴发和流行病在内的生物性灾害。1970—2000年间，平均每年发生90～100起大中型灾害，但这一数字在2001—2020年间上升到每年350～500次。按照目前的趋势发展，全球每年灾害数量可能会从2015年的大约400起增加到2030年的560起。因此，更好地了解自然灾害造成的死亡机制，以及伤害和疾病分布的流行病学特征，对减少这些灾难事件所导致的损失和公共卫生后果至关重要。
随着对灾难研究的深入，与灾难伴随而生的灾难流行病学也得到了快速发展。2020年，新型冠状病毒感染（corona virus disease 2019，COVID-19）疫情的暴发，对全球公共卫生构成了重大威胁。这次疫情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将流行病学家和流行病学学科推向了政策和媒体的聚光灯下，极大地凸显了灾难流行病学的重要性，也成为了这一学科发展的重要推动力。随着灾害周期管理理论的发展，在不同灾害阶段，流行病学都发挥着不可或缺的作用。灾难流行病学技术能够帮助相关机构和组织进行灾难应急响应的计划和准备，以及卫生资源的合理配置，避免资源缺乏或浪费，高效开展救援工作，尽可能减少与灾难相关的死亡，降低由灾难导致的各种疾病负担。基于社区的快速需求评估技术的不断发展，获取传染病和慢性健康状况资料的监测系统不断升级，灾难所致危险因素和不良健康结局干预的研究越来越多，以及登记和问责制相关研究的广泛应用，灾难流行病学的理论及知识体系也在不断更新和完善。
灾难流行病学具有多学科交叉的鲜明特征，伴随相关学科和技术的发展，灾难流行病学的研究范畴也在不断拓展。一方面，随着流行病学方法和技术发展，作为流行病学的分支学科，灾难流行病学不断与其他学科交叉融合（特别是环境流行病学），从而更新学科理论和实践模式。另一方面，随着信息技术的发展，灾难相关数据的收集趋于电子化，采用智能手机、平板电脑、传感器或卫星生成，这一客观现实需要新的分析技术来对这类数据进行处理；电子健康记录和实时信息收集也可能影响当前的流行病学方法，以及随后的灾难准备、处置和恢复工作，因此，尽可能科学、高效地应用正在进行的生物监测和环境采样数据结果，将有助于识别和量化与灾难相关的灾难暴露情况。最后，大规模的灾难实践可能会重塑研究设计，以及对结果的解读，以解决部分、累积、累加或协同的健康影响，以及归因风险和环境影响。
随着灾难流行病学原理的扩展和方法的进步，灾难流行病学研究的范围和涉及的领域越来越广，同时也意味着需要针对未来可能发生的灾难展开新的研究，不断完善研究设计和实施过程，以补充灾难流行病学理论体系，扩展灾难流行病学知识储备。
二、我国灾难流行病学的发展
1.萌芽期
灾难流行病学是在人与灾难斗争过程中逐渐发展起来的一门学科，每一次巨大的灾难将会推动灾难流行病学学科的进步。早在2000余年前，我国已有灾难流行病学思想的萌芽，总体上，这一时期，已有灾难流行病学相关文字记载和观察现象的出现，但学科尚未形成。中国是一个有着悠久历史和灿烂文化的国家，由于其所处的地理位置和气候条件等因素，是世界上自然灾害发生最频繁的国家之一，也是遭受自然灾害威胁最严重的发展中国家之一。面对灾难给人类带来的巨大磨难和损失，在生产力不发达、科学技术相对落后的古代，人们已经开始有应对灾难的思想、制度和政策措施。史料记载，我国古代从大禹时期起就开始重视对水文状况的观测和分析，以预防和控制水患。汉元帝时期，在海啸发生后，元帝采取“诏吏虚仓廪，开府库赈救，赐寒者衣”。中国自商周时代起，有文字记载的疫情就频频发生，每次大规模的疫病发生都会给人类造成严重灾难，出现“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悲惨景象。在与疫病作斗争的过程中，人们采用各种各样的办法，进行治疗和预防，控制疫情的蔓延。南宋的真德秀在泉州任职期间，鉴于泉州城内水沟湮阏岁久，“淤泥恶水，停蓄弗流，春夏之交，蒸为疠疫”，于是作《开沟告诸庙祝文》一文，并兴工清理沟渠。除此之外，人们还会将感染疫病的人加以隔离，从而减轻疫情蔓延。“隔离”这一观念在秦代时就已初步形成，《秦律》规定凡是确诊为麻风病的患者，都将被送往“疠迁所”进行隔离。南北朝以后，隔离政策发展为一种制度。据记载，萧齐时期，太子长懋等人设立了专门的患者隔离机构——六疾馆，以隔离收治患病之人；魏晋时期，若朝臣家有三人以上感染时疫时，则即使没有被感染的人，在百日之内也不得入宫。在这期间，政府也采取多种渠道展开救灾活动，一方面政府组织选派良医诊视患者，免费发放汤药，另一方面动员民间力量，鼓励商人和富有人家捐资救助，施医舍药。尽管当时人们尚未完全理解原理和方法，但灾难流行病学的思想及其实践已经存在。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我国流行病学学科体系初步形成，中国灾难史研究也得到长足发展，流行病学在灾难环境中扮演的角色也崭露头角。重大的自然灾害往往会导致大量的人员伤亡和财产损失，对人类的健康和生存造成深远影响，同时使公共卫生服务需求极度增加，卫生服务体系遭受严重打击。党和政府非常重视灾难事件造成的严重公共卫生后果和针对灾难的救援工作，通过运用流行病学的原理和方法，设计并实施一系列救灾防灾的政策、规划和措施，以预防和控制灾难。具有代表性的是1976年唐山大地震，这是1949年以来发生的一次重大自然灾害，也是人类近代史上屈指可数的重大自然灾害。地震发生后，我国政府立即派出救援人员赶赴灾区，对伤员进行紧急救援并进行检伤分类，转移重伤员至其他救治地，以合理配置卫生资源，同时在灾区搭建避难所，以监测受灾群众的健康状况和震后传染病的流行情况。为防止灾后传染病的流行，实施一系列预防措施，如：启动消防水龙带分点供水，保证饮水卫生；展开大规模人群免疫工作，加强饮水和食品的卫生监督等。经过艰苦卓绝的努力，创造了人类历史上大灾之后无大疫的奇迹，推动了流行病学在灾难环境中的应用。
2.发展初期
20世纪80—90年代是我国灾难流行病学的发展初期。这一时期，社会经济飞速发展，流行病学在长期的建设和发展中逐渐走向成熟，开始出现流行病学与相关学科定义相互渗透的现象。1988年，我国流行病学家吴彭年教授在《中国公共卫生》第1期发表了“自然灾害流行病学”一文，这是国内首次应用流行病学方法，详细论述自然灾害发生的原因、规律和预防措施。20世纪80年代后期，灾难流行病学的研究开始引起极大关注，并取得了迅猛的发展。我国流行病学家在重大自然灾害的救援实践中，对于灾情调查以及灾后传染病的预防和控制，积累了许多成功的经验。
3.发展期
21世纪初至今是我国灾难流行病学学科发展期。该时期灾难流行病学无论从研究范围、研究内容和方法上都得到了快速发展，理论体系也在不断趋于成熟。首先，在“灾难是一个重大的公共卫生问题”的认知上达成了共识。灾难不仅是全球的一个重大的公共安全问题，而且已成为全球的一个重大的公共卫生问题。学术界已普遍认为，灾难所造成的健康结局属于医学及公共卫生领域的范畴。其次，进一步明确了灾难流行病学在灾难医学中的作用和用途。2006年，谭红专教授提出，灾难流行病学的任务是研究灾难发生的分布及其影响因素，它将灾难资料的收集和分析与灾时的紧急决策联系起来。但灾难流行病学不是灾难的管理，而是灾难管理的一种方法或工具，灾难的影响必须应用流行病学方法进行研究。2011年，王声湧教授在《中华流行病学杂志》上撰文“灾害流行病学进展和中国紧急卫生防疫救援体系建设展望”，明确阐述流行病学在紧急医学救援中的地位已无可替代。2015年，曹广文教授提出灾难流行病学在灾难预防、应急救援和灾后防疫中的核心作用。随着灾害流行病学的发展，灾难流行病学的用途也在不断扩大，概括起来主要有下列两个方面：首先是有关灾害的原因和结果的分析，这里关注的是灾害本身及与之相关的疾病和死亡等，有关灾害原因的深入研究对制定预防措施至关重要；第二是在灾害发生时，要研究减轻灾害负担的可能机制与措施，此时流行病学方法的最直接应用是建立灵敏的监测系统，以及时了解准确的伤亡人数及可能的传染病暴发的紧急状态。另外，由于灾难流行病学研究范围广，为达到不同的研究目的需应用不同的研究方法，有时需要多种方法联合应用。主要的灾难流行病学方法包括描述流行病学、分析流行病学和评价流行病学三种。最后，灾难流行病学在有关灾害的定义、受灾人数与因灾死亡（发病）数的确定、灾害暴露的测量及灾害的快速评估等方面进行了大量的研究，取得了一些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