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脉的演进:中国古代文学史讲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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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中古文学

关于“中古”这个概念,也有很多不同说法,比如刘师培的《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是用中古指魏晋南北朝时期,这本书曾得到鲁迅先生推荐,是六朝文学研究者的必读书目。基于此,文学史的“中古”,往往指魏晋南北朝。但从史学角度讲,中古的概念向上可以包括东汉,向下可以延伸到唐代,至少是唐代前期,这也是我采取的分期方式。

关于中古文学,除了前面所说脱离音乐、追求文字本身韵律的线索之外,还有一些值得注意的现象。首先,悲伤、哀愁、愤怒、不满的情绪,在中古文学中占有主导地位。从汉代开始,焦虑不安的感受就得到特别的表现,比如项羽《垓下歌》: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表达一种穷途末路的情绪。再如刘邦《大风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前两句气魄宏伟,第三句却急转直下,表达焦虑不安的感受。据《史记》载,刘邦平定叛乱后,回到老家沛县,设酒宴招待父老乡亲,酒酣时击筑,唱《大风歌》,而后“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刘邦作歌后感伤哭泣,这种悲哀的情调,《楚辞》中有很多,在汉代得到了继承和发扬。再如汉武帝的《秋风辞》:

(北宋)米芾书《秋风辞》局部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

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

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前面写楼船扬波、箫鼓棹歌,欢乐到了极点,而后骤然乐极生悲,转变为悲哀的情绪。

汉代文学中,这样的例子非常多。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回顾古人创作的动机,提出发愤著书的文学观:

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

他把文学看成痛苦、悲惨境遇所催生的悲伤情绪的产物。从汉代的“古诗十九首”,到曹操、曹植,再到阮籍、谢灵运等的作品,其基调都是表现生活的不圆满、生命的有限和孤独,即使写的是对美好、宁静生活的向往,也透露出强烈的不安感。

之所以会产生以悲哀为基调的文学,或许与作家的贵族身份有关,他们在社会文化中的优势地位,使个体意识得以表达在文学中。很多早期文学是群体性的,表达普遍的情感,比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表达普遍性的男女之爱。到后来,文学中的个体意识逐渐显现出来,而只有处于相当高社会地位的贵族,才有表达悲哀情绪的条件。平头百姓并不是没有悲哀的情绪,而是没有受文化教育的机会,当时识字的人很少,能够发出自己声音的人也很少,用王小波的话说,就是“沉默的大多数”。而项羽、刘邦、汉武帝、曹操等人,处在较高的社会地位,具有文化优势,因此加深了对生命悲剧性的体验和表达。政治地位、文化地位紧密相关,用法国思想家福柯的话来讲,就是权力和知识的关系,占有权力的人往往同时拥有知识,而拥有知识也能为权力的合法性提供支持。魏晋南北朝时期,写赋写诗是贵族文化教养的表现,倘若不具备贵族身份、不处在优势的文化地位,便没有条件接受文学训练,更不可能对悲哀情感进行细致、深入的表达。

从群体性向个体性转变,也是中国文学发展的一条线索。理解早期文学,未必需要了解具体的背景;而对于六朝以下,尤其是唐宋以下的文学,知人论世就越来越重要,欲获得深刻的理解,往往需要考订作品的写作时间、写作背景、写作对象、预期读者等。

对于早期的古诗,写作背景的缺失并不构成理解的障碍,比如这首相传为苏武辞别李陵所作的诗: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

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我特别欣赏这首诗,它写的是女子送别丈夫上战场,夫妻度过最后一夜,天亮以后,丈夫将要离去,二人握手长叹,流下眼泪,又叮嘱彼此把握青春时光,不忘曾经的欢乐。理解这首诗,并不需要明确具体的场景,即使不知道诗中的两人是谁、作者是不是苏武,也能明白它表现的是生离死别的情景,表达了夫妻感情之深厚。“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一句,情感的强度极为惊人,许多汉诗就是如此,把人间最基本的道理,用最极端的方式表达出来。上战场是死生难料的事情,二人约定,倘若男子活下来,就回家团聚,倘若死了,只好长久地思念彼此。诗的意思非常简单,但其中蕴含的情感力量极为强烈。我讲汉诗是群体性、类型化的,并非贬低,而是客观描述其特点,这些描写一般状况、表达普遍性情感的诗歌,往往带有超乎寻常的力量和美,值得深入体会。

到后代,理解诗歌本事变得越来越重要。比如同样写男女之情,李商隐的诗歌读起来就比较晦涩,因而许多人迫切地想要考证他所爱的究竟是谁。比如著名的《无题》: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要理解这首诗,就需要明白它发生在怎样的场景中,是同僚朋友的府宅还是风月场?我们大概知道诗写的是对一位女子动情,但由于涉及个人性的内容,只有充分了解其背景,才能更好地体会诗歌之美。

《无题》书影

选自《李义山诗集笺注》,清乾隆四年华亭姚氏松桂读书堂刊本

上引苏武诗和李商隐诗形成明显的对比,一种是全副热情喷涌而出,极为爽直、率真,一种是婉曲、微妙的表达。从艺术效果上看,二者各擅胜场;而从历史的眼光来看,它们体现了从群体性转向个体性的文学演化趋势。大概人类所有艺术的发展,都符合这种趋势。很多年前我曾写过一部小册子解说法国历史学家、艺术史家丹纳(Hippolyte Adolphe Taine)的《艺术哲学》,书中提及从古希腊雕塑到现代绘画的变化,指出古希腊雕塑的风格是明朗、健康的,往往直率地表达喜怒哀乐,而现代绘画则复杂、晦涩。这与中国文学的发展呈现出相似的规律。

关于中古文学,第二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格律的发展。前面已提到,中国文学在脱离音乐之后,开始从声韵入手,发展起文字本身的音乐性。而这之所以能够实现,也离不开贵族文学的特殊性质。中古时期的作者,基本上都具有相当高的社会地位,拥有丰富的知识文化、充分的闲暇,因而能投入大量时间精力来琢磨文字的声韵。从齐梁到唐初,诗歌的格律化过程,完全是在宫廷中实现,而宫廷之外的人,往往对格律并不在意。比如陶渊明的诗,固然也有精心锻造、锤炼的成分,但在辞藻的雕饰上,和当时文坛的主流明显保持着距离,像“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这样的句子,和辞藻华丽、声律复杂的宫廷文学风格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