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屈原”问题
所有楚辞的作家里最重要的一位,毫无疑问是屈原,所以我们主要就谈一下屈原。当然宋玉也是重要的作家,现在大家比较认同的宋玉的作品,就是《九辩》。

傅抱石《屈子行吟图》
屈原这位人物,一提起来就很麻烦,过去对于到底有没有这个人,实际上是有争论的。最大的问题在于,屈原的第一篇传记,也就是司马迁作的《史记·屈原贾生列传》,里面提供的事实并不多,议论倒挺多的,而且有不少真假混杂的情况。几乎每一位专门研究《楚辞》的人,都会将《屈原列传》拿来做笺注,考订实际的人、事情况。著名的《楚辞》研究者汤炳正先生,有一部论文集《屈赋新探》,其中一篇文章《〈屈原列传〉理惑》,对《屈原列传》做过一个分析,追溯哪些部分原来是司马迁所表达的,哪些部分实际上是别人的文字,据说汉代淮南王刘安作过《离骚传》,其中一些部分也被混入《屈原列传》中。
屈原的生平并不那么清楚,许多学者投注精力,做了很多考证。基本上可以说,屈原大概是楚国的贵族,一开始得到过重用;在楚怀王后期,被流放到汉北,后来楚怀王上了秦国的当,入秦不返,死在秦国;到了楚国的顷襄王执政,屈原受到更大的挫折,被放逐到现在的湖南沅、湘流域;最后楚国的国都被攻陷,只好东迁,屈原觉得非常悲愤,于是投河而死。——如果相信有屈原这个人,对他的生平大概便是这么一个表述,很多人还会从细节上来考证,但没有一个确定的说法。我们系的前辈朱东润先生,以前有学生读书读不通,就去问他,朱先生的意见特别有意思,他说有的地方如果讲不通,可能就是无法讲通的,上千年前传下来的东西,倘若句句都讲得通,肯定就是不对的。有时你越是要把一件事情讲得很圆满,可能离事实越远。所以后来我有时候觉得,常识是很伟大的,追求卓越、崇高当然很好,但用常识判断也很重要。
但另外一方面,也有人怀疑屈原这个人的存在。最大的问题是,除了他流传下来的作品之外,先秦的文献里没有屈原这个人。《史记》依据的材料可能很早,但其他文献中都找不到,所以很多人对他有怀疑。一些老派的学者,比如四川的学者廖平就专门谈过,他认为屈原的作品都是秦人写的;包括后来新派的胡适,认为屈原是箭垛式的人物。这类似于西方的荷马,意大利的思想家维柯认为,不能将荷马绝对地看作一个人,他实际上是古希腊时代行吟诗人的代表人物,大家把很多行吟诗人的作品,都归到他身上,构成《荷马史诗》,就像把弓箭都射到箭垛上。后来还有很多人,比如何天行在1940年代写过专门的著作,朱东润先生在1950年代也写过系列文章,认为《史记》的记载是不可信的,而屈原的作品基本是汉代的,可能是刘安这个时代写的。当然现在已经在出土文献里找到先秦时代屈原的残句,这是非常有力的证据,虽然不能确证全部的作品,但可以证明一些段落在先秦时代已经存在,所以认为屈原的作品是汉代产生的观点,就不攻自破了。但具体的情况到底怎样,到现在也没有特别清楚的结论。

荷马的大理石半身像
后来一直到1980年代,日本学者重提这个问题,当时国内的学者群情激昂,都表示相信真的有屈原这个人。屈原确实有一点特别,他的作品如此完整,而且根据《史记》,对这个人的生平、性格风貌,可以有比较清楚的了解,这在整个中国文学史上是前所未有的,而且在他之后很长时间,才有类似的人物。我这里也不是做判断,只是给大家介绍确实有这样的分歧意见存在。
我相信的一点是,很多人想尽力把一些作品和历史记述,都归到屈原身上,当作绝对的事实来看待,这一态度确实是有问题的。“知人论世”实际上是有限度的,中古以后的考究才比较有效,放在上古时代并不合适。比如研究《诗经》,说《诗经》的作者到底是谁,是在什么情况下写的这首诗,其实没有必要,它当时产生的机制就不是这样,我们现在也没有必要这样去了解。后代有些诗人也是如此,比如寒山,他的诗非常之多,大部分学者都认为有寒山这么一个人,留下来的诗都是他一个人写的,然后通过这些诗和其他零星的材料,来印证寒山的时代,又通过这些诗来证明寒山是个怎样的人,建立他的形象,但不同材料之间其实有很多矛盾,我觉得这种方式是完全失效的。我写唐代佛教与文学的书时曾经提到:如果寒山真的是一个人,这些作品都是寒山这个人写的,那么他可能是整个唐代经历最丰富的诗人,因为他曾经归隐过,曾经想去考科举,曾经到西北从军,走了中国很多地方,有人编寒山年谱,说他活了九十几岁,可能一百岁,很长寿,这有可能吗?一个历史人物生平越完整,经历越丰富,涉及的面越广,就越说明他可能是一个箭垛式的人物,人家把各种各样的人生经验都归到他的身上。我也不是要完全否定寒山这个人,但我觉得,先认同现存寒山诗都是一个人作的,然后再通过这些诗来建构寒山的生平和形象,这种方法是有问题的。回到屈原,如果要把所有有关屈原的历史记载,或者所有归于屈原身上的作品,都当成证据来证明屈原是怎样的一个人,然后再根据建构出来的形象,来解读他的诗,甚至落实到每一个段落、每一句,这个方法实际上是有问题的。
还有一个问题我想提一下。大家可能经常听到屈原是爱国主义诗人,因为在《离骚》的第三个大段落,诗人已经准备好要离开楚国,但回过头来看到自己的国土,生了眷恋之心,就不走了,后来大家说这是爱国主义。对于这个问题,王国维在《屈子文学之精神》里曾经谈到过,在春秋战国时代,对于家邦确实有强烈的文化上的认同,比如夷、狄入侵,中原人就要对抗,像《诗经·采薇》就显示了自觉捍卫自己文化的精神。孔子也说过“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说如果不是管仲,恐怕我们都要披散着头发,衣襟向左打开,那中国文化就完了。但是就每一个邦国而言,像屈原那么眷恋自己的邦国,甚至以死从之,这种情况非常特殊,大部分人并不如此。在屈原生活的战国中后期,士的想法就是,我有本领,哪里需要我,我就去哪里。用孟子的话来说:“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如果把臣子当作无足轻重的尘土、草芥,那臣子也可以把君王当作敌人。像苏秦,他一开始是要到秦国去“连横”,秦惠王不重视他,他就到东方去“合纵”,佩六国相印。他未必有什么政治主张,只要能有国君采用他的观点,让他实现自己的人生,获得富贵,他就满足了。苏秦可能比较极端,但也反映了当时的情况。再比如对伍子胥来说,家仇就比国恨更重要,他的父亲被楚平王杀死,于是他跑到吴国,带了吴国的军队打败楚军,掘开楚王的坟鞭尸,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们现在讲的爱国主义,实际上采用的是近代西方民族国家建立以后的概念,和中国古代的情况并不一样。如果用民族国家的概念理解屈原,实际上并不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