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匪夷所思

吕芳适时走到高拱身边，不冷不热地命令随行小太监：

“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点把高大人搀扶起来！”

等到小太监们一番折腾，把高拱从蒲团上扶起。

徐阶、严嵩、严世蕃，吕本四人也已经在其他秉笔太监的引导之下，来到无逸殿堂上。

众人也看到和刚才高拱见到同样的景象，顿时面面相觑。

嘉靖在位30余年，臣子早已经对他的习性了若指掌。

圣上虽然沉迷修道，如非必要不愿意浪费时间见外臣，

但一旦召集臣子来西苑，就必会准时在无逸殿等着。

更何况，今天要讨论的可是皇帝最在意的财政大事——

过去几年时间互补，赤字严重。

今年能够供皇帝使用的预算，自然比往年大大减少。

没有钱怎么大兴土木修建道观？

怎么供养大批修行有所得的老神仙为万岁爷讲课？

又怎么雇佣大兴安岭和玉龙雪山的农民冒着生命危险去悬崖峭壁上采摘炼丹所需的奇花异草，灵丹妙药？

严嵩毕竟位居首辅之位，他用探寻的眼光看向吕芳：

“吕公公，皇上……”

吕芳也是无奈了。

就在一刻钟之前，他第三次差遣身旁伺候的小太监去仁寿宫提醒，今天有万岁爷心中一直挂念的财政会议，请万岁爷务必不要忘记，准时驾临无逸殿。

然而得到的回话却是：

主子爷正在向新来的张神仙请教世间大道，。无暇顾及，凡尘俗世。让大臣们在无逸殿等着便是。

至于这世间大道要学到什么时候，一帮身着红袍的顶级文官要傻傻等到什么时候，却是一个字没提。

吕芳在张扬被带进精神的时候就被打发出来，为昨天晚上发生的“刺杀”进行善后。

自然没有看见张扬用苹果十六手机充当法宝“两仪镜”给皇帝变的戏法，

怎么也想不出来这位张神仙到底给嘉靖下了什么迷魂药，竟然让主子爷连朝政中最关心你的财政大事都抛在一边，

此时虽然满腹狐疑，也只能挤出笑容尽奴才的本分尽力拖延：

“各位大人稍安勿躁，主子爷一会就到，一会就到……”

然而，这一等就是一个半时辰。

连严嵩这样几十年宦海生涯熬出来的城府都不耐烦起来：

“吕公公，圣上为何还未现身？”

毕竟是当了十几年司礼监掌印的人物，吕芳虽然心里焦急，脸上却仍是古井无波，拿起茶碗缓缓饮了一口：

“阁老莫急，我刚才已经让冯保亲自去催，想来马上……”

说话间，冯保已经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虽然是寒冬腊月，他环视一圈发现五个三品大员都在虎视眈眈地看着自己，额头上竟然渗出汗来：

“干爹，干爹，不好了！主子爷说今天得遇天人，彻夜相谈之后身心舒畅，竟然难得有顿悟之感，

需要打坐消化。让各位阁老和大人各回各家，改日再议！”

话音一落，无逸殿中落针可闻，陷入了短暂的沉寂。

随即，一片哗然！

严嵩苦口婆心：

“吕公公，我等白跑一趟。在此等待一个半时辰倒是小事。但皇上虽然春秋鼎盛，但毕竟比不得年轻的时候怎能整整一夜不眠不休？熬坏了身子，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全都是该诛九族的大罪啊。”

高拱一直觉得司礼监和严党是一丘之貉，早已忍了很久，此时闻言怒不可遏：

“得遇天人？？吕芳，冯保，又是你们两个从什么地方找来的妖人，竟敢妖言蛊惑圣上！”

严世蕃趁机抓住高拱话中的漏洞，大做文章：

“圣上天纵之才，明察秋毫，岂会被妖人欺骗？！高拱，你这分明是在怀疑天子圣明，简直大逆不道，好大的胆子！”

嘉靖虽然天资聪颖，但过分沉迷修道，受到方士蛊惑长达二十余年，甚至听信陶仲文谗言不见皇子，这在三品以上大员之间已经达成了共识。

可是，

有些事情就像“皇帝的新衣”，虽然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偏偏不能当众宣之于口。

华夏几千年历史，无论哪个朝代，皇帝都会声明自己执政的合法性是：受命于天，代天牧民。

因此自古以来，帝王本身就带有宗教性的色彩——上天之子自然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怎么会犯错？所谓金口玉言，便是对这种带有神性权威的总结。

严世蕃玩了个概念偷换，

把高拱质疑皇帝被方士蛊惑的话，等价于质疑皇权的权威性。

一顶大帽子扣下来，顿时让高拱招架不住——当今圣上以藩王小宗入继大统，却稳坐江山将近四十年，

其权谋手段不但在本朝，即使在历史上所有皇帝中也是排得上号的。

要是被他记恨上——大礼议事件中跳得最欢的十六名文官是如何被活活杖毙？杨廷和，夏言纵然一时权倾朝野，最后又落了个什么下场？

就在他面红耳赤，不知该如何回复之时，

次辅徐阶对着吕芳拱拱手：

“吕公公，可是陶神仙亲自书信为陛下引荐了高人，请问这位高人姓甚名谁，入京之前在哪家道观修行？”

“此时尚未到辰时，冯公公方才说陛下和天人彻夜相谈，难道……高人昨夜在宫中待了一夜？”

一句话成功为高拱解围。

是啊，对于臣子来说，最重要的就是揣摩圣意。

了解嘉靖的最新动向，知道皇帝最近宠幸哪个臣子，关心哪件政事，对什么奇珍异宝感兴趣，才能准确揣摩圣意。

这正是京官相比地方官最优越的地方。

竟然有人能夜宿皇宫，让皇帝陪他聊了一整夜，甚至连本来最关心的财政会议都不来参加！

这件事简直匪夷所思，相比之下，给政敌上眼药下绊子都不是那么重要了。

严嵩眯着老眼：

“是啊，吕公公。难道是蓝神仙？”

此话一出口，

无逸殿中气温瞬间降低了十度。

严世蕃冷笑一声，声音像浸了冰的丝帛擦过金砖：

“呵呵，妖言惑上，祸国殃民……徐大人，高大人，今天我才算是见识了，到底什么叫贼喊捉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