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1章 ·夜宴
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唤客尝。
龟兹乐师的筚篥声悦耳动听,王太医倚在雕花槅扇后,望着楼外的风景冷笑道:“当年老夫上任,可没见宰杀西域八百里加急送来的羔羊。”
“如今太医院的风气啊……”配药房的老刘太医嘬了口翡翠烟嘴,把楠木烟杆磕得咚咚响,“比户部那群米虫的秤杆子还势利。”
众人一时啧啧附和,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声郎朗大笑:
“新丁贵人到了——!”
陆九霄这一嗓子中气十足,惊得满楼雅间许多人探头出来观望。
“下官见过院使大人。”吴桐连忙行礼,结果身子还没来得及弯下去,就被陆九霄一双大手稳稳拖住。
“吴院判年少有为,咱太医院后继有人了!”陆九霄拍着吴桐后背,震得他肺腑发颤,“当年给张九四押盐船时,陆某就爱跟读书人厮混,如今见着真才实学的——!”
话到此处突然收声,他眯眼打量着吴桐腰间玉带,话锋陡转:“哟,这扣头用的是和田青玉?”
肥厚手指熟稔地一弹,玉石发出清越鸣响:“陆某记得王院判的衣服堆儿里,也有一颗和这差不离的。”
吴桐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这玉带分明就是王太医所赠,此刻却成了噎人山芋。
正待开口,忽闻珠帘外传来环佩叮当,只见六个胡姬托着鎏金银壶,款款走上楼梯。
“来吧!”陆九霄一把揽住吴桐膀子,大笑道:“今儿吴院判还另有厚礼嘞!”
门旁侍者恭敬地打开朱漆大门,陆九霄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吴桐生生按在了王太医身边。
“介庵公!”陆九霄转头唤起王景仁的字,大笑道:“你的美髯修得更标致了!”
王太医一勾唇角,扯出个皮笑肉不笑的笑脸:“明远公此番前去西域吐鲁番,可有带回什么稀罕方子?”
“公事以后再说!”陆九霄起身击掌三声,胡姬们闻声掀开银壶盖,从中竟飞出数十只萤火虫!
虫群振翅而起,在众人头顶翩翩起舞,织成一片星河流转。
“这是岭南献的夜光砂,配上龟兹乐舞才够妙!”望着众人纷纷瞪大的眼睛,陆九霄哈哈大笑,满是得意。
夜宴开场,各色菜肴轮番上桌,一时香风阵阵,引人垂涎。
“吴贤弟!”觥筹交错间,陆九霄走下主座,也不顾吴桐推辞,抬手给他斟上满杯葡萄美酒。
他凑过来小声问道:“听闻贤弟有今日殊荣,全凭在滇南之时,用一手绝活平了瘟疫,治好燕王,可有此事啊?”
满座太医齐齐一静,吴桐瞥见王太医的嘴角扯出讥诮弧度——这位主持编修《大明御制药典》,得过御赐匾额的杏林泰斗,此刻正将炙羊肉狠狠戳进蒜泥里。
“回院使大人话。”吴桐合手说道:“滇南瘟疫,全仰仗王大人不计前嫌,赠我熟苗;而至于燕王……不过是晚辈的一时侥幸。”
陆九霄正要答话,楼下忽然传来阵阵骚动。
几个身穿锦缎华服的太监抬着描金食盒鱼贯而入,领头的老太监高声道:“皇后娘娘听闻太医院摆开夜宴,特赐新贡血燕!以助酒兴!”
一时间众人呆若木鸡,几个太医手里的银筷子当啷落地。
大伙急忙离座叩首,陆院使看着这一幕,脸上褶子堆得更深了:“吴大人圣眷正隆啊……”
接过御赐血燕,陆九霄回过头来,对吴桐笑吟吟道:“听闻吴院判在滇南处理瘟疫时,深居汉夷杂处,治理得颇有章法。”
“所以今日,陆某有一事相托,还望大人莫要推辞。”
还不等吴桐发问,冷不丁的,案头突然砸下一包油纸裹的胡麻馕!
“吴太医亚克西!”
屏风后闪出一道人影,镶着红玛瑙的牛皮靴咔嗒并拢,戴着雪白羊皮帽的俊俏青年张开双臂,作势就要扑上来!
“院使大人说你是这个——”维吾尔小伙竖起戴着金戒指的大拇指,腕间三十六个细银镯子哗啦啦响成一片:“从今天起,你就是我阿扎提·买买提的阿达西!”
吴桐被孜然味熏得后退半步,当他瞥见门外偷笑的药童药女,突然明白宴会开始前,陆九霄那句“另有厚礼”的含义。
“这位……阿兄……”吴桐轻轻推开热情似火的青年:“请问您是……”
“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从吐鲁番带来的西域医生!”陆九霄接过话来,说得阿扎提一个劲点头:“今天我举办这场夜宴,也是为了将他引荐给吴院判,让他好好跟着你,学点中原医术!”
“没有错的!”阿扎提说罢,掏出镶着祖母绿的豹皮囊往案上重重一拍,抖落出一大堆胡椒、没药等西域珍材。
“早上我给院使大人送了五峰骆驼的肉苁蓉,他老人家说以后太医院就是我家,咱们比家人还亲!”说着,他突然单膝跪地行了个突厥礼,羊皮帽差点挑着吴桐的眼睛。
廊下传来王太医的冷笑:“好个中原杏林春色里,忽见昆仑踏雪来。”
“王太医这话我不爱听!”阿扎提蹦起来,拍打着波斯长袍上的香灰,腰间金饰叮当乱响。
“我们新疆娃娃学医,那叫一个劳道!前几天在应天会同馆,我用阿娜(妈妈)教的玫瑰花酱,治好了三个腹痛症娃娃!三个啊!——家人们谁懂啊!”
吴桐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忽见阿扎提又从他那哆啦A梦口袋似的豹皮囊里,掏出个小胡杨木筒。
“来来来,这是喀什噶尔古法酿造的沙棘药酒,滋阴壮阳!保证晚上硬邦邦!帐篷里的小伙子喝了,能追着太阳跑!”
浓烈的果香混着辛辣的酒精味,吨吨吨给吴桐灌了一大口,直接就把吴桐喝了个大红脸。
“阿兄……可知何为‘四诊合参’?”吴桐打了口酒嗝,比出四根手指,挣扎着问道。
“我是必须知道的!”阿扎提抬手一挥,啪地展开洒金折扇:“望是看姑娘眉眼,闻是嗅雪莲香气,问是打听中原八卦……”
他嬉皮笑脸地抬眼,正撞上吴桐发青的脸色,忙摸出包巴旦木坚果讨好道:“玩笑玩笑!我们伊犁马背上的大夫,给姑娘治病,从不受诊金,待病好了,一起跳支舞就够哩——哎哎阿达西你别走啊!”
旁边的太医们早笑倒一片,就连一向不苟言笑的王太医,也捋须眯眼,忍俊不禁。
吴桐望着桌上越堆越高的和田玉脉枕、彩陶药罐、琉璃小药瓶,突然怀念起在现代时,带实习生的日子。
至少,不会有人往自己白大褂里塞烤包子,充当拜师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