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和猫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8章 云影 四

第8章 云影 四

就在上个月, 娘过了八十三岁的生日。 老伴就像热锅上的蚂蚁, 没事就在家里转来转去, 嘴里念叨着, 不是说大仙通灵的吗?

儿子每天很晚才回家, 超市生意不景气, 他脸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一年前, 他对马海平夫妇说过, 怎么算你们这几十年也多多少少有点积蓄吧。 可马海平夫妇真的没有存钱, 才想去借娘的房产证贷款给儿子。

父母没能拿得出钱支持他, 自此至今, 儿子一到家就沉着脸, 好像即使父母这辈子没欠他的, 上辈子也肯定欠了他的。

马海平在家处处小心, 老伴和儿子像火药桶子, 一碰就爆。

马海平已经不是小时候的马海平, 他的厉害都在小时候用完了。自从马毛毛出事后, 马海平像变了个人似的, 他对任何人都小心翼翼的。

马毛毛的命丢在马海平手里, 马海平常常噩梦连连, 他这辈子都不想再有意外出现在他身边。 他甘愿做一个受气包, 谁心情不好, 都可以拿他出气。

他像沙袋, 任你拳头如雨点, 他也不会反抗的。

如今老伴来真格儿的, 她从昨天开始绝食了。 马海平只能硬着头皮来养老院接娘回家。

养老院坐落在城的最东头。 马海平走到养老院时, 雨停了。他站在养老院大门口吁了一口气,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他此刻感到的不是陌生, 而是荒凉。

这所养老院是水泥大门, 水泥路面。 现在是下午四点多, 天灰蒙蒙的, 天空像铺上了一层水泥。 养老院门前一棵树都没有, 铺天盖地只有孤独的水泥, 就连天上刚巧飞过的一只麻雀, 也是这灰灰的水泥的颜色。 马海平将这灰色定义为老年的颜色。

他进养老院时, 心里是不安的。 自从娘进了这养老院, 他从没来看过她, 这一来就是要接她回家。 好孝顺的儿啊, 马海平却有一种非同寻常的恐慌。

马海平进了大门, 院内只有四排老式平房, 从房子的外观看, 是 20 世纪建成的。 这显然是政府扶持的收留孤寡老人的养老院, 而不是配套齐全的护理医院。

马海平问了两位散步的老人, 就寻到了娘的住处。

门是开着的, 娘背对着门叠衣服。 屋内陈设很简单, 一张平板床, 一张小方桌, 一把木椅, 洗脸架上放着毛巾和脸盆。 床铺对面的南墙上有一扇小窗户, 屋顶悬着一盏电灯, 电灯没开, 光线很暗, 所有家具都蒙着老年的色调。

马海平站在门外不作声, 他看着娘微微弓着的背, 忽然觉得她很可怜, 这世上也就他跟她似乎有那么一点点亲情关系, 她活着的痕迹一点点被抹去, 即将归零。 她只剩这最后的呼吸, 却也有一只无形的手, 向她的口鼻伸去, 夺去她呼吸的权利。

娘叠衣服的动作不利索, 一件衣服重复着叠。 马海平进去喊了一声 “ 娘”。 娘转过身, 揉揉眼睛, 看看马海平, 娘笑了, 说,平儿, 你怎么知道娘今天要回家的?

娘, 我就是来看看你, 不是接你回家的。 马海平慌忙说。来了正好。 我已经办好手续了, 今天回家。

马海平没想到事情竟然会这样。 他来时路上都在犹豫, 要不要接娘回家。 现在是娘自己要回家的, 可怪不了他, 这么想着,马海平就上前去帮娘收拾。 东西并不多, 装在一个背包里, 娘手里还拎着一只小包。

马海平叫了出租车, 娘让马海平也坐后排。一路上, 娘只拉着马海平的手, 并没有说任何话, 她安详地闭着眼睛, 头微微侧向马海平。 马海平看着娘, 他又开始深呼吸。

司机五十多岁, 跟马海平年龄差不多, 听到马海平不停地深呼吸,问要不要开窗户。 马海平说, 不用了, 娘在睡觉呢。

司机说, 如今的年轻人都是嫌父母唠叨, 也只有到了我们这把年纪, 才心疼起父母, 我的父母不在了, 不如你有福气。

马海平没有答话, 他看着窗外的景色迅速后退, 这像极了人生, 什么都在迅速退去。

到了娘家门口时, 马海平喊了几声 “ 娘”, 娘真的睡着了。她睁开眼问, 这是到哪儿了? 马海平说, 娘, 咱们到家了。

娘愣会儿神, 终于明白过来。

打开门, 家里有一股霉味。 马海平先去开窗, 娘拎着她的小包去了房间。 马海平去开房间的窗, 他看见娘从小包里拿出一件毛衣, 一件绿色的儿童毛衣, 放在床上。

娘再打开衣橱, 将一件件毛衣拿出来, 放在床上。

马海平怔住了。 整整七件毛衣, 赤橙黄绿青蓝紫, 光彩夺目。 幽暗的房间里瞬间添上了一道彩虹, 亮堂了。

毛衣放好了, 接着, 娘趴到地上。 马海平吓了一跳, 他看见娘从床底下摸出了一个文件袋。 她想再爬起来时, 就做不到了,她手臂发软, 撑不住衰老的身体, 爬不起来。 马海平赶紧将娘扶了起来。

娘坐在床边喘着气, 说, 老了, 不中用了。 说着, 打开文件袋, 拿出了房产证和工资卡。 她把房产证和工资卡放在那堆七彩毛衣上, 对马海平说, 平儿, 都拿走。

马海平立在床边,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娘说, 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 我的日子不多了。马海平说, 娘长命百岁。

娘说, 毛衣没织完时, 我和老天斗过, 我不会轻易走的。 娘停顿一下, 接上一口气, 接着道, 我也承诺过, 等我织完毛衣,老天随时可以来取我这条老命。

马海平又开始大口大口地呼吸。 难道娘听到了什么风声, 自己和老伴那卑鄙的想法被娘知道了?

娘说, 这屋子太闷了, 你赶紧拿了走。 说着又开始喘气。黄昏正悄悄降临, 房间里除了闷, 光线也不是很好。

马海平还是站着。 娘说, 平儿, 娘很困, 没力气了, 你自己拿啊。 后半句娘是闭着眼睛说的, 她真的是要睡觉了。

马海平伸出手, 他浑身都在抖。 他的表情瞬息万变, 惊讶,羞愧, 悲痛。 娘这突如其来的举动, 让马海平有些眩晕, 他的心狂跳不已。 他伸向毛衣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怎么也够不着床上那堆闪着彩虹光芒的物体。

老伴的话清晰地响在耳边: 我们儿子的超市都快垮了。 你说你娘也真是的, 八十几岁的人了, 霸着房产有什么用?

那个大仙算命从没失手过。 说了你娘今年就算熬过生日, 也不可能熬过中秋。 现在中秋已过, 她为什么还好好的? 一定是她住在养老院,捉她的小鬼找不到她, 你得赶紧去把她接回家。

外面狂风大作, 房间里蹿进丝丝凉气, 一片移动的乌云遮住了黄昏仅剩的薄薄光线。 黑团团的云影透过窗户, 先罩住了马海平伸出的手, 慢慢地又罩住了马海平的身体, 最后整个房间都黑下来了。

马海平的手依然在半空中抖着, 房间里仿佛真有小鬼, 小鬼没有去捉年迈的娘, 而是捉住了马海平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