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5章 归潮无声1
雷恩等人自阿塞莱腹地出发,北行已整整两个月。朝阳初升之际,他们终于抵达加隆托堡附近,远远望见那座城堡时,所有人的脚步都下意识地慢了下来。
加隆托堡,位于绿洲与沙漠交界的断崖之上,朝向蔚蓝大海,背靠浩瀚平原,仿佛天地在此断裂,荒芜与生机在此对峙,阳光洒落在城墙残骸上,映出一道道斑驳的光影。晨风自海上吹来,裹挟着咸涩的潮气与草木的清香,抚过众人的面颊,掀动战袍、战旗。
雷恩眯起眼,眼前这片景象宛如一幅破碎的史诗画卷,而加隆托堡,就是那卷轴上被岁月碾碎的篇章。
堡垒外是一片不规则的岩石丘陵,红褐色的岩面被风沙与海潮侵蚀得斑驳坑洼,间或有被烧焦的树桩与废弃的攻城器械残骸横陈其间,仿佛战火尚未远去。
更远处,是沙漠与绿洲交汇的断层线,沙丘宛如波涛滚滚,连绵不绝,绿洲则是另一番光景,翠绿的棕榈林下,水泽闪烁,水鸟掠过,在晨曦中留下一道道悠长的影子。
雷恩看向悬崖上,他记得数年前第一次见到这座城堡时,它仍是帝国在南境的一道屏障,高墙林立,箭楼峥嵘,如今却早已面目全非。
十数年几个王国的反复争夺,堡垒的四面城墙皆已残破,西墙更是崩塌了一大段,仅凭堆砌的木板与沙袋勉强堵住缺口,南墙有一道巨大的裂缝,自地基贯穿至顶部,如同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崖边的塔楼已然塌陷,只剩一根扭曲的梁木探出外墙,悬在海风之上,随时可能坠入波涛。
靠近城门,便见数十名工匠正搭设木架,修补东侧尚可利用的墙体。他们赤裸上身,皮肤黝黑,额头布满汗珠,铁锤与凿子的敲击声在空旷中回荡。城墙下堆放着简陋的民用梯子,那些曾被敌人用以攻城的木梯,如今被杂乱堆叠,几乎成了攀墙的快捷通道。雷恩目光扫过,心中浮现出一个念头——若是敌军来袭,恐怕越过城墙不过片刻。
“这哪里是城堡。”赞亚在他身后低声咕哝,“像极了一个放大版的岗哨。”
雷恩未言,只是沉默前行。脚下是混合着碎石与沙砾的地面,浅坑随处可见,几只野狗在城墙阴影下争抢残骨。远处兵士的喊声,骡马的嘶鸣声,和海浪拍击到石滩上的咆哮声交杂,仿佛身处战火未平的前线。
城门洞开,守卫懒散的或坐或站在城门旁。几名阿塞莱巡逻士兵靠在门侧的木栏上喝着劣质的椰枣酒,见到雷恩一行人,才仓促地收拾姿势,迎上前来。
为首的是一名身材精壮的巡逻队长,年约三十,眉眼坚毅,衣甲整洁,在这座残破堡垒中显得格外精神。
他打量着雷恩几人,目光在他们风尘仆仆的战甲与徽记上停留片刻,随即上前行礼,声线低沉。
“你们是莱亚大人提到过的雇佣兵?”
“雷恩·卡尔维恩,奉命归队。”雷恩回礼,语气平和。
“莱亚大人提到过会有一队雇佣兵前来。”队长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敬意,随即指向城内,“他和他的部队已经随军团北上,几日前攻下了色雷刻托堡,暂未返回。我们受命留守修缮。阁下若不嫌弃这荒地,就请驻扎在城内。”
雷恩目光穿过城门,落在堡内——那里更是一片废墟。
主广场上的石板道被重物砸裂,中央是几堆还未熄灭的炭火,木桩、破布、碎铁散落其间,一些战马拴在临时搭建的棚架下,用蹄子踏着地面,神情不安。
城堡主楼已坍塌三分之一,数十名士兵在废墟上翻找残材,巡逻兵三五成群在残垣间巡视,疲惫与麻木写在每个人的脸上。
“真是个好地方。”萨日娜在雷恩身旁冷笑,转头对队长道,“西帝国若派兵来攻,你们靠什么挡?这几根柱子?”
“靠命。”队长嘴角一挑,带着阿塞莱士兵惯有的沙漠口音,“要是真打来,我们就成了最后一道防线。死在这里,尸体还能堵个缺口。”
雷恩微微皱眉,低声道:“他们多久回来?”
“最迟五日。”队长沉声道,“军团拿下色雷刻托之后,必定回撤整编。他们知道这地方撑不了多久。”
雷恩点头,转身望向废墟深处。“我们在此驻扎。”他说。
萨日娜,格林纳德和伊莲娜对视一眼,随即点头,开始安排兵士整顿营地。雷恩跟着巡逻队长走向破败的城墙,赞亚紧随其后。
他登上一处残垣,脚步踏过尘土,远眺东南——尽头的沙漠天色泛黄,大风骤起,隐约有沙暴聚集,灰云翻涌。西侧海潮咆哮拍击悬崖,潮声隆隆,东侧的平原只是被乌云遮住,但依旧如往日般平静。雷恩和赞亚巡视着城墙上的防御,一丝血红的光从云缝间透出,如同残阳。
第二日
烈日高悬在加隆托堡的上空,阳光似火,炽热的金芒洒落在残破的城墙之上,将一道道裂痕与斑驳的战痕映得愈发醒目。
城墙上的石砖早已褪色,尘土与汗水在阳光下蒸腾,混合着海风的咸腥与沙漠的干燥,构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气味。
雷恩脱去了战袍与轻甲,赤裸着上身站在高墙之上,皮肤在烈日下泛着铜色光泽,结实的肌肉线条在阳光与汗水交织中清晰可见。他双手抬起一块半人高的石砖,膝盖微屈,双臂发力,将它稳稳放入塌陷的墙基之中,碎石在脚边散落,砸起一阵细尘。
而他身旁,格林纳德也赤着上身,圆滚滚的腹部如同铁锅般挺出,肥肉在每一次抬石、搬砖中抖动着,映出深深浅浅的褶皱,但却能清晰看到肌肉随动作鼓动的轮廓,力量的厚重感隐匿在那层看似松弛的脂肪之下。
他哼着不知名的巴坦尼亚歌谣,将一块沉重的木梁扛在肩上,走在满是碎石的城墙上,踩在上面吱吱作响。
“啧……这城墙还没阿塞莱的碳烤饼子硬。”格林纳德咧嘴,汗珠从脸颊滚落,他将木梁放下,抬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随手弹落在地上。
“雷恩,我看咱们这些砖头补完,城墙也不比酒馆的围栏强多少。”
“挡不住攻城器械的,只是能延缓他们的攻城进度。”雷恩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句,抡起锤凿敲紧石砖,火花在铁器与石缝间溅起。他的声音低沉,带着汗水与灰尘。
城墙下,残破的练兵场上尘土飞扬,赞亚与萨日娜、伊莲娜正在带领新兵训练。
那块不成形的空地早已被践踏成一片坚硬的黄土,裂痕密布,四周是被烧毁过的箭靶与折断的木桩。新兵们顶着烈日,全副武装,挥汗如雨地重复着最基础的操练。
“矛头再低点,别想着拿这玩意儿当旗杆。”赞亚冷着脸,手里捏着石子,精准地敲击着犯错士兵的护腕。沙尘扬起,她的身影像猎鹰般在队列间穿梭,言辞犀利,却无一人敢违抗。
不远处,伊莲娜正在演示持盾格挡,动作迅捷如风,干练中透着冷意,盾面在阳光下泛着黯淡的光泽。
萨日娜在箭靶前纠正着新兵的错误。她用弯刀抬起一名新兵握着弓的手臂:“手握住,胳膊放松,匀速呼吸。”
雷恩站在高墙之上,忽然感到一股异动——远方的海天交界处,一道白烟自北而来,在平原的边缘升起,极快地逼近。
他抬手遮住阳光,目光紧紧锁定那道白线。他很快捕捉到一道飞驰的骑影——马匹踏破尘烟,一名骑兵在风沙中疾驰,战袍猎猎作响,如同沙漠中的猎鹰破空而至。
“传令兵。”雷恩低声道。
残破的城门在士兵和工匠的呼喝声中缓缓开启,沉重的铁铰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伴随着门轴的颤鸣,骑兵翻身下马,脸上满是尘土与汗水。
“军团将至。”他看着巡逻队的队长,急促而清晰地报告,“军队已整顿于城北不远处,一日内将至,奥赞大人命令你等做好接应。”
队长微微点头:“告诉奥赞大人,加隆托堡已经准备好迎接大军。”
“是。”骑兵拱手,再次翻身上马,马蹄扬起尘沙,很快消失在视野之外。
黄昏时分,军团如约而至。旌旗蔽日,马蹄轰鸣,三千余人缓缓行进至加隆托堡外,队列严整,战马鼻息如雷,步兵列阵而行,战鼓低沉回响。
铁甲与日光交织成一道银流,沿着悬崖边缘展开营地,帐篷如林,火光点点,宛如一座流动的钢铁城池。地动山摇,尘土飞扬,士兵们有序而行,如洪流般涌入城堡内部。
夜幕初垂,雷恩等人返回雇佣兵营地,篝火升腾,笑声四起,久别的战友围坐一团,分发着新鲜的酒水与热肉。帐外,星辰高悬,海风徐徐,仿佛一切都是平静的。
“人都到齐了。”奥希尔将一大块烤肉甩给雷恩面前。
“莱亚去哪了?”赞亚问。
罗瓦尔摇晃着酒杯,眼神懒散:“主营开会,军团指挥召集她了。”
众人继续举杯痛饮。火光映照着他们被风沙洗礼的面庞,每个人的眼神都带着放松与期待,终于迎来了难得的重聚时光。
直到傍晚,莱亚归来,披风随风而动,神色凝重。
“西帝国的军队到了。”她径直走入营地,环视众人,低声道,“他们已经驻扎在吕西亚村,距此不过一日路程。”
众人停下了饮酒的动作,篝火旁的欢笑声也停止了。
“两千人,大多是步兵。”她顿了顿,声音如铁,“军团指挥决定,在野外歼灭他们。”
火光摇曳,众人神情各异,气氛凝固,一场大战,已然临近。
晨光初现,苍白的天色如薄纱般笼罩着天地。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沉闷的轰鸣,仿佛远古的战鼓在水中咆哮。
加隆托堡下方,一片狭长的沙滩向远方延展,左侧是密集的森林,枝叶如壁,右侧则是苍茫的大海,潮声不绝。沙滩与海洋在此交汇,潮水撞击礁石泛起碎银般的波纹,轻雾浮动,掩映出战场未曾苏醒的沉寂。
雷恩站在沙滩边缘,脚下是被潮水打湿的沙地,略显坚硬,踩上去带着粘滞感。
他静静望着对面,那是一片空旷的滩地,西帝国的旗帜在远处缓缓升起,金色的双头鹰在紫色的丝绸上摇曳。帝国军的方阵已经列好,沉默无声,铁甲泛着淡淡的寒光,仿佛一面沉默的墙。
他深吸一口气,海风夹带着潮湿的咸味与青草的香气,还有森林深处传来的鸟鸣。耳边传来战士整备的金属碰撞声,以及格林纳德粗重的喘息声。
“妈的,这都几月份了还这么冷。”格林纳德咒骂着,伸手拉了拉裹在身上的毛皮披风。披风厚重粗糙,却遮不住他肥硕的身形,在灰白色的晨光中,他仿佛一堵摇晃的肉墙。海风从大海方向扑面而来,带着刺骨的寒意,掀起披风下摆,卷起沙粒打在脸上,犹如细小的针刺。他的皮肤被寒风吹得泛红,像是被砂纸反复擦拭。
肩上扛着的长剑,铁刃泛着冷光,剑身覆盖着凝结的水珠。海风遇上冰冷的钢铁,化作一股细细的露水,顺着剑脊蜿蜒而下,滴落在他的靴面,
“安静点。”萨日娜翻了个白眼,抬头看向他,即使在军队中,格林纳德仍比众人高了一头。“一会打起来就不冷了。”
伊莲娜站在雷恩身侧,目光扫过对岸的帝国军阵,神情冷峻:“他们阵形稳健,恐怕正面接战我们不占优势。”
雷恩点头,握紧剑柄。他想起了多年前他也是帝国军团的一员,步兵结成整齐方阵,盾墙如铁浪般连绵,并肩举起长矛的场景。
如今他却站在了他们的对面。寂静弥漫,时间仿佛在沙滩上停滞。海风越发猛烈,掀起沙粒,吹拂在战士们的脸颊上,带着刺痛的感觉。
忽然——
“呜——!”
帝国军方吹响了号角,那声音低沉而悠长,仿佛来自地底的呻吟,惊破海雾,回荡在森林与沙滩之间。随即,战鼓齐鸣,节奏有如心跳,起初缓慢,渐渐加速,沉闷如雷霆。
“开始了。”雷恩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