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0003:弈棋忘忧忧亦增
“见过季父,小侄今日已是好转,特来拜望季父,谢季父为小侄延请名医。”
祖阳一丝不苟的按子侄辈向祖纳行礼,却没有就此离开的意思。即便祖纳的仆役已经将一篮鸡蛋和鱼交给了婉儿。
原主留下的印象不好,那自己便重新立个印象出来。
祖纳瞥了他一眼,问:“听说,昨日你‘不识好歹’拒绝了士少(祖约的字)?”
祖纳与祖约俩人关系不好,家里人尽皆知,所以提及这位兄长时祖纳丝毫没有敬意,语气里反倒夹杂着冷嘲热讽。
祖阳站得近了些,发现祖纳在用的棋盘不是当代常见的十七路,而是与后世相近的十九路。
他拿捏着分寸,道:“叔父也是好意,只是小侄不想麻烦他老人家。”
“呵……”祖纳摇头笑道:“那你就想来麻烦我?”
“季父毕竟是君子嘛,嗯,可欺之以方。”
和这位长辈相处,祖阳敢于小小的僭越一番,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虽说之前的少年绝不敢如此。
可既然换了他来,便更想按自己的态度过一辈子,若事事模仿别人,这一世得多别扭?
祖纳动作顿了顿,旋即自顾自提子:“士少那人贪财好利不假,可到底不会侵渔家人,你无需芥蒂。
“把田产交他打理,每年无需忧心还能落得些收成,何苦自己费神?今后出人头地,还是要着落在读书上。
“世道不靖,洛水以北那处地方别看是在洛阳脚下,可离家太远,盗贼反倒更多。这次,把家中田产统交给士少打理是士少所求,但归根到底其实是二兄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
谈话的方向和味道有了些变化,祖阳微微挑了挑眉。
这番话让他再度审视了自己与祖纳的关系,这位长辈虽然对自己印象确实不好,可用心照拂也不似假的。
如果单纯从过日子的角度看,刚刚祖纳的这番劝解堪称金玉良言。这事儿的道理其实他也都能理解,换他在祖逖的位置上也会如此抉择。
不过,祖阳有自己的打算,而这种打算暂时没法和祖纳言明。
安静了片刻,祖阳仍旧腆着脸说:“现今暂无战乱,盗匪不会盯着荒地、流民劫掠,我主持耕地保住秋收即可。小侄还是希望做些实事,多些历练,请季父成全。”
祖纳停下动作,深深看了侄子一眼,愈发诧异。
往日里,话说到一半,自己这个侄子就会赶忙应允下来,避免和长辈起了摩擦冲突。
今日,这言谈举止……
他想了想,笑道:“来,与我手谈一局,若你能撑到收官,我自可助你些许。”说着,他将祖阳让到对面。
祖阳顿了顿,忍着心里的别扭在对面蒲团上端正跪坐,笑问道:“若是小侄侥幸胜了,又如何论?”
廊下,婉儿目瞪口呆。
祖纳乃是国手,饶是她不懂弈棋却也听过四郎主的赫赫威名。公子是怎地了?竟想着要胜?这般说话,会被四郎主认为“轻狂”的吧?
“呵……”祖纳上下扫了自家侄儿一番:“若你胜了,此番有求必应。”
话已说到此处,自然不需再费口舌,祖阳咧嘴一笑,心中已定下了策略。因是小辈,按此时规矩得以执白先行。
魏晋是中国围棋发展的关键阶段,十九道渐渐成为主流,竞技规则也渐渐与后世相类。
祖阳本就有棋艺在身,此时策略已定又翻检了少年记忆,果断落子。
第一手祖阳扣于目外,无甚出奇,显然是打算拆二张势开局。祖纳执黑子则落于五六路高目。
三路小目、二连星……檐角铜铃正掠过六月的微风,上午的阳光正好,显得端正平和。
双方落子很快,变化来得更快。
第八手时,祖阳的白子轻点三三,小飞守角如合鞘——正是最本分的无忧角定式。可祖纳的第九手竟直刺白棋小目,在五六路祭出“大斜飞挂”。此招本多见于中盘乱战,此刻竟在序盘时便悍然出招。
祖阳果断应着,随后祖纳的攻势便连绵不绝,竟一开始就杀气四溢。
祖阳意态仍旧平和,饶是对手的攻势凌厉可他守角守得仍旧稳当,随后按部就班开始拆边。
廊下院中,棋坪上落子声伴着檐角铜铃声声清脆。
婉儿拎着鸡蛋和鱼凑得近了些,踮着脚看向棋盘,虽然看不大懂,却觉得自家公子似乎下的颇有章法,与对手有来有往。
莫非,公子在弈棋上也深藏不露?
没人在意小女婢在想些什么,对弈的两人显然都已凝神对战。
中盘时,祖纳依旧凌厉相攻,而祖阳则依旧以“飞”、“跳”厚势,落子都在围空,看都不看祖纳的大龙一眼。
一百手时,祖纳忽然笑着摇摇头,丢了棋子:“你这般下法,与何人学的?”
祖阳也放下棋子,谢了季父指教,恭敬道:“小侄年轻识浅,弈棋、读书、处事、为人都在自己摸索。原本行事粗疏,好高骛远,而今大病一场略有所悟,想锤炼个‘稳扎稳打’的性子。”
祖纳定定看着祖阳,许久后,直白开口:“你想要多少财物?”
祖阳也不客气,开口要了八匹绢大致合比轮铜钱十六贯。
祖纳点点头,道:“我可予你一半,余下你自己该去想办法解决掉。”
说到这,祖纳扶了扶小冠又补了一句:“若解决不了,我予你再多也是无用。”
祖阳顿了顿,有些为难,可仍旧再度拜谢季父:“午后,侄儿会去拜见仲父,请他应允,并能支应一二。”
祖纳发自内心地露出笑脸。
家仆捧来四匹绢布交给婉儿,被祖阳主动接了过去捧在怀里,祖纳挥挥手示意祖阳离去。
临转身时,祖纳对他道:“今后,常过来陪我弈棋。”
祖阳转身笑了笑:“敢不从命?”言罢,带着一头雾水的婉儿离开了小院。
等到主仆俩离开,门扉关闭,祖纳忽然起身,踱步走到了祖阳原本所坐一侧,他俯身看了许久,捋着胡须喃喃道:“人之心性也,竟生变化?”
六月的天燥得厉害,热气蒸腾,鸟鸣声声,清风拂面时便忽让人觉得精神一振。
出了门,婉儿小鸟似的跑到祖阳身旁,张罗着又要把绢帛抱回去,祖阳拗不过她,只好接了装鸡蛋和鱼的篮子。
婉儿捧着绢帛明显感觉情绪高涨了不少,她好奇问道:“刚刚是公子赢了?”
“输了,输得还蛮惨的。”祖阳抖了抖衣袖,手指轻微摩挲着,一脸淡然。
祖纳确是国手,围棋七八段的水平绝对是有的。虽然他的很多下法、定式变化比不得后世丰富,可对棋理研究极深。
祖阳前世不过只是业余玩家,在乡镇机关工作时总有闲忙交替,空了时他偶尔弈棋寻个消遣而已。
虽然刚刚守得扎实、拆得稳重,但到底比不过在此道浸淫日久的先辈。
当然,如果祖阳将AI定式和后世一些死缠烂打的招式用上,未尝不能靠着标新立异和剑走偏锋赢下一局。可这样一来,却落了下乘,与他此行目的背道而驰。
祖阳想拉投资,却不能做成一锤子买卖,想要细水长流就得讨长辈欢喜。
哪个长辈不喜欢沉稳谦逊的后辈?
不过,虽然投资到手,可祖阳却并未多么欣喜。刚刚祖纳其实已经给足了他暗示,只有启动资金是不够的,这件事想要自己来做,关键得让现在的家主、祖阳的二叔——祖逖的首肯。
虽然没有程朱理学作祟,可宗亲家族一贯是这个国家和民族的社会基石,在现在这个时代尤其显得重要。
他想处置自己的财产腰杆得先硬起来,否则那些东西都得变成家族的一部分。
虽然觉得有些早,但是祖阳必须现在就和这位英雄二叔打打交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