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章 第十九个人
出租车危险地在马路边停下来,把他们带到了百老汇附近的四十四街的南侧,这里有很多辆大巴一字排开。它们全都闪闪发亮,以粉色和蓝色为主色调,装饰得异想天开,好像多愁善感的母亲打扮出来的患有肢端肥大症的婴儿。它们的保姆都是穿着笔挺的蓝灰色制服、身材健壮的年轻人,他们腿肚子光溜溜的,有着军人般的风度,聚在人行道上一个粉色和蓝色的小亭子旁,一边抽烟一边聊天。
探长付钱给出租车司机的时候,佩兴丝就站在小亭子外面的人行道上等着,她并非没有意识到那些穿着制服的年轻人投来的毫无掩饰的爱慕眼光。
显然其中一个金发的大个子看到她显得特别高兴,他往下推了推帽子,遮住眼睛,缓缓地走过来,非常愉快地说道:“你好,宝贝。怎么样?”
“现在,”佩兴丝微笑着说,“感觉不怎么样。”
他瞪大了眼睛。一个红头发的年轻人朝她走过来,然后愤怒地转向那个金发的大个子。“你走开,”他咆哮道,“否则我就给你一拳。这位小姐——”
“啊,费希尔先生!你来得正好!我想你的朋友没有……呃……不敬的意思。”佩兴丝惊呼道,“不是吗,大个子爱神[1]?”她眨了眨眼睛。
那个大个子的嘴巴张得很大,过了一会儿,他面红耳赤道:“当然没有,小姐。”他就这样消失在那群巴士司机之中,引来一阵哄笑。
乔治·费希尔摘下帽子:“别管这些家伙,萨姆小姐。他们就是一群爱说俏皮话的大猩猩……你好,探长。”
“你好,”探长简单地说,他锐利的目光扫过那群年轻人,“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嗯,帕蒂?有个小崽子放肆了?”
这些年轻人顿时鸦雀无声。
“没什么,没什么,”佩兴丝连忙说,“这么快又见到你真是高兴,费希尔先生!”
“是的,”费希尔咧嘴一笑,“我正等着叫我去出车。我……呃……”
“啊!”探长说道,“有什么消息吗,伙计?”
“没有,先生,什么都没有。自从离开了你的办公室,我就打电话去了多诺霍的出租公寓和博物馆。但是都没找到那个爱尔兰老家伙,该死!”
“看起来博物馆的那些人应该有些担心了,”探长喃喃地说,“他们听起来怎么样,费希尔?”
费希尔耸耸肩:“我只是和看门人通了话,探长。”
萨姆点点头。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一支雪茄,随意地咬掉了一头。他这么做的时候,眼睛扫视着眼前的每一张脸。司机们还是小心翼翼,不敢说话;那个金发的大个子已经退到队伍的后面。他们虽说粗鲁,却是一群老实人。萨姆把雪茄头吐在人行道上,刚好看到敞开的粉色和蓝色的小亭子,与站在亭子里抓着电话听筒的男人四目相对。那个男人立刻把目光移开,他一头白发,红脸膛,穿着和其他人一样的制服,只是鸭舌帽上的牌子除了“里沃利巴士公司”,还有“发车员”几个字。
“哦,也许我们发现了什么,”探长突然和蔼地说,“别着急,费希尔。我们走,姑娘。”
他们从那群默不作声的人身旁走过,来到时代广场地区众多破旧不堪的老式建筑中的一栋,进了门,登上咯吱作响的黑色楼梯。走到楼梯尽头,他们来到一扇玻璃门前面,上面写着:
J. 西奥菲尔
经理
里沃利巴士公司
探长敲了敲门,一个男人应道:“进来!”然后他们走进了一间到处是灰尘的小办公室,从高高的装着栅栏的窗户中,纽约那典型的淡淡的阳光射了进来。
J. 西奥菲尔显然是一个老气横秋的年轻人,脸上已经有了深深的皱纹。“什么事?”他从一堆表格中抬起头,语气尖锐地说道。他的目光先停留在佩兴丝身上,然后转向了探长。
“我叫萨姆,”探长粗声粗气地说,“这是萨姆小姐。我就是今天早上打电话问你费希尔的事情的那个人。”
“哦,”西奥菲尔慢慢说道,身子往后靠了靠,“请坐,萨姆小姐。到底是什么麻烦,探长?恐怕我今天早上在电话里没有弄清楚。”
“没什么麻烦,根本不是什么案子。”萨姆忽然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我是探长?”
西奥菲尔微微一笑:“我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年轻。我记得有一阵子你的照片几乎每天都见报。”
“哦,”萨姆说,“要来支雪茄吗?”西奥菲尔摇摇头。“好吧,”萨姆继续道,一边得意地哼哼,一边坐下来,“我们只是在调查一些看起来不太对劲的事。请告诉我,西奥菲尔先生,谁负责替那群印第安纳波利斯来的老师安排租车事宜?”
经理眨了眨眼睛。“我想……等等,我具体确认下。”他站起身,开始翻阅一堆厚厚的文件,然后从里面挑出一份记录,“我记得没错,是一位名叫安德多克的先生。他似乎是那个团队的负责人。他在两周之前给我们写了一封信,然后周五的时候从帕克希尔饭店给我打了电话。”
“安排了昨天的旅行?”佩兴丝皱起眉头问道。
“不完全是,萨姆小姐。那只是其中一部分。他希望在一周的行程中由我们为他的团队提供租车服务。”
“所以他们周六和周日也出去了?”萨姆问道。
“哦,是的。而且他们今天、明天,还有这周剩下的几天也要出去。行程很紧张。事实上有点儿不同寻常。当然,我们给了他们特别的折扣。”
“嗯。一开始就是十七个人吧?”
“十七个?是的。”
“周六或周日出去的时候没有超过十七个人?”
西奥菲尔瞪了他一眼,然后冷冷地说:“应该没有多出来……如果你是说这个的话。等一下。”他拿起手肘边几部电话中的一部。显然这是一条不通过总机转接的专线,因为他立刻说道:“巴比,叫沙莱克和布朗上来。”他慢慢放下听筒。
“巴比,”探长说,“就是那个发车员吗?”
“是的。”
“我明白了。”探长说着,用火柴点燃了雪茄。
门打开了,两个穿着制服的壮小伙走进来。
“布朗,”西奥菲尔严厉地对第一个走进门的人说道,“周六是你带帕克希尔的那群老师出去的。你数过人数吗?”
布朗一脸惊讶:“当然。十七个,西奥菲尔先生。”
经理目光严峻地瞥了他一眼,然后对他的同伴说:“你呢,沙莱克?”
“十七个,头儿。”
“你们两个都确定?”
他们自信地点了点头。
“那么好了,伙计们。”
他们转身要走。“等一下,”探长客气地说道,“我想,你们下楼的时候最好能叫发车员巴比上来,伙计们。”
经理对两人询问的眼神报以点头的回应。“你觉得……?”当门在两人身后关上之后,经理焦急地问道。
“我知道,”探长咧嘴一笑,“你把他交给我吧,西奥菲尔先生。我擅长这种事。”他搓搓手,又歪头看了看正皱起眉头的佩兴丝。萨姆从来都没有搞懂过应该如何处理父女关系这一巨大的难题。他很晚才品尝到当父亲的滋味,女儿还梳着两条小辫时就去了国外,不在他身边了,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年轻的姑娘。但是在这种场合下,他希望获得赞许的无言请求却没人理睬;佩兴丝正在思考着许多事情,而满足父亲的虚荣心并不包括在其中。探长叹了口气。
门打开了,楼下小亭子里的那个白头发男人出现了。他的双唇闭得更紧了,而且对于萨姆父女的在场视而不见。
“找我什么事,西奥菲尔先生?”他粗声粗气地说。
探长以职业警察那种冷静、权威的语气说道:“说出来,巴比。”
那人不情愿地转过头,看了一眼萨姆,然后把目光移开:“什么——我不明白,先生。”
“探长在和你说话,”萨姆的大拇指钩在背心的袖孔里,“快点儿,巴比。我知道你拿了好处,所以没必要再拐弯抹角。”
巴比迅速环顾了一下周围,舔了舔嘴唇,然后结结巴巴地说:“我脑子不大好。什么好处?你是什么意思?”
“贿赂。”探长不带丝毫怜悯地说道。
那个发车员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变得煞白,两只大手无力地抽动着:“怎么——你是怎么发现的?”
佩兴丝毫无声息地吐了口气。西奥菲尔满是皱纹的脸上浮现出愤怒的神情。
探长笑了:“我就是干这个的。现在就告诉你,伙计,我可以马上把你扔进牢里,但是,哦……如果你坦白说出来,西奥菲尔先生就不会控告你。”
“没错。”经理嘶哑地说,“好了,巴比,你听到探长说的话了!不要像头蠢牛似的站在那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巴比笨手笨脚地摸了摸帽子:“我……我有一家老小。我知道这违反了公司的规定。但是这笔钱看起来有些——诱人。当第一个家伙来找我的时候,我想告诉他这么做不行——”
“一个大胡子、戴蓝帽子的家伙,嗯?”萨姆厉声说。
“是的,先生!我是想告诉他这么做不行的,你瞧,但是他露了一张十美元的一角给我看,”巴比支支吾吾道,“于是我说‘好吧’。我让他和其他人一起上了车。然后大约一分钟之后,又来了一个家伙,他向我提出了和第一个人一样的要求,要我让他上费希尔的巴士。我已经让第一个人上去了,那么我觉得既然做了,何不再多赚个五美元?他给了我一张五美元钞票。这就是第二个家伙,他也上了车。我就知道这么多。”
“费希尔和这件事有关吗?”西奥菲尔厉声问道。
“没关系,西奥菲尔先生。他完全不知情。”
“第二个家伙长什么样?”探长问道。
“一个外国佬,长官,脸长得像老鼠一样尖嘴猴腮的,黑皮肤,我看像意大利人。他穿得很花哨,像在皇宫剧院附近闲逛的那种人,左手上戴着一枚奇怪的戒指——长官,他是个左撇子,至少他是用左手把钞票递给我的——”
“你所说的‘奇怪’是什么意思?”
“戒指是马蹄形的,你会以为那上面镶嵌着宝石,”巴比嘟哝着,“看起来像是铂金或者白金。上面镶着碎钻。”
“嗯,”探长摩挲着下巴,“我想你之前没见过这个人吧?”
“没有,先生!”
“如果再见到他,你能认出来吗?”
“能的,先生!”
“他和那群老师一起回来了,是不是?可是戴蓝帽子的家伙没有,对吗?”
巴比因为探长的一语中的而瞪大了眼睛:“啊,正是如此。”
“棒极了。”探长站起来,把手伸到桌子对面,“非常感谢,西奥菲尔先生。别对这个小伙子太严厉。”他朝经理眨眨眼睛,友好地拍了拍惊慌失措的发车员的肩膀,把佩兴丝戴着手套的手夹在腋下,往门口走去。
“这件事告诉我们,”他们踩着咯吱作响的楼梯下楼时,探长咯咯地笑着说,“如果一个家伙总是盯着你看,而等你看他的时候,他又把目光移开,这时候就有问题了。第一眼看到他待在那个好像理发店标志的亭子里时,我就知道这家伙一定和这件事脱不了干系!”
“哦,老爸,”佩兴丝笑出了声,“你真是无可救药地爱卖弄。我该拿你怎么办?现在——”
探长的脸阴沉下来。“真是的。我们在寻找老多诺霍的事情上一点儿进展也没有……好吧,帕蒂,”他叹了口气,黯然说道,“让我们去一趟那该死的博物馆吧。”
[1] 原文为big male Venus,直译为大个子的男性维纳斯。维纳斯是罗马神话中爱和美的女神,佩兴丝以此打趣那个大个子搭讪的行为。——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