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牵星板裂痕
三佛齐王城的晨雾裹着丁香气，麒麟号九艘福船在琉璃灯塔指引下缓缓入港。陈海生扶着艉楼柚木围栏，看赤脚船工将浸透海盐的缆绳抛向码头。棕榈叶编织的防撞帘下，三十七个香料筐正被暹罗挑夫扛下跳板，肉桂与胡椒的气息冲淡了船舱的霉味，却盖不住柚木龙骨深处渗出的桐油香。
“陈副舵，左舷第三水密舱要换七块船板。“老船匠阿鲁抹着汗凑过来，黧黑的手指间夹着半截炭笔，“您给掌掌眼，这批暹罗柚木的年轮可对路？“海生接过木样，见截面纹路细密如星轨，他屈指叩响新补的船板，回声里混着细碎瓷音。这让他想起七日前穿越鬼牙礁时，那些从海底涌出的建文青瓷碎片——此刻正静静躺在底舱木箱里，与三十筐胡椒为伴。
“申时前务必完工。“海生将木样递还时，余光瞥见阿鲁腰间别着柄奇特的刨刀。黄杨木柄上阴刻着三弧纹，正是爪洼星图中的“破浪符“。老船匠察觉他的目光，咧嘴露出镶金的门牙：“家传的老物件，比不得您那牵星板金贵。“
港口的铜铃声突然急促。海生转头望去，见占星台顶的青铜晷针正在转向。晨光穿透雾霭，在晷面投下道细长阴影，恰好指向麒麟号主桅的八卦帆——那是郑和亲绘的镇海符。
“陈副舵！“二副的喊声穿透码头喧嚣。他举着刚卸货的锡锭奔来，锭面“永乐六年“的戳记泛着冷光：“暹罗商贾说这批锡料要直送龙江船厂，可舱单上明明写着......“
海生抬手打断，指尖掠过锡锭边缘的灼痕。这是爪洼火山锡特有的熔岩纹，父亲笔记里记载过辨别之法。他突然嗅到丝异样——咸涩的海风里混着铁器生锈的腥气，像极了太仓船坞那些被药水蚀坏的船材。
“先入库。“他示意水手搬走锡锭，转身时靴跟碾过滩涂上的贝壳。破碎的砗磲在晨光中泛着珍珠母光泽，内壁天然纹路竟与牵星板的星轨暗合。这让他想起三日前用血墨破局时，那些从海底升起的发光水母。
码头突然传来铁锚入水的闷响。海生循声望去，见郑和的旗舰正在降帆。三宝太监玄色披风扫过柚木跳板，腰间犀角杯承接的晨光里，隐约浮动着星砂屿的虚影。
“海生啊，“阿鲁用汗巾擦拭刨刀，突然压低声音，“您说这南洋的木头，怎就比闽南的经得起风浪？“老船匠的刨刀掠过新木截面，带起的木屑在空中旋成微型风暴，“要我说，是海盐吃进了木头的魂里。“
海生正要答话，占星台突然传来浑厚的钟声。九只白腹鲣鸟应声腾空，羽翼扫落的绒羽飘向麒麟号主桅。他伸手接住一片，发现羽管中卡着粒星砂——正是父亲笔记里记载的赤道无风带特产。
当最后一块船板钉入龙骨时，海生摸出贴身收藏的牵星板。象牙板面还带着穿越鬼牙礁时的余温，星轨纹路间黏着星砂屿的火山灰。他对着占星台晷针调整板面角度，突然发现某个加密星位与晷针裂痕完全重合。
“副舵！西南海面有异！“瞭望手的惊呼划破晨雾。海生疾步登上艉楼，见天际线处浮动着青灰色云絮——那是赤道飑线的前兆。他攥紧牵星板，板面星砂突然发烫，在“巽“位烙出个针尖大的焦痕。
铜锣声与惊雷同时炸响时，最后一箱龙脑香刚滚进货舱。陈海生单手扣住湿滑的艉楼围栏，看铁锈色的雨幕吞噬三佛齐王城。九艘福船在浪谷间跳动着，像被天神撒向怒海的铜钱。
“左满舵！抢风位！“他的吼声穿透雨啸。二副正用麻绳把自己捆在舵轮上，浸透雨水的牵星绳在甲板上蛇行。海生扑向主桅下的青铜罗盘，见磁针正在刻画建文玉玺的“皇帝亲亲之宝“篆文——这是父亲笔记里提过的“磁暴蚀星“，唯有星砂屿的赤铁矿场能引发此象。
“取备用牵星板！“他踹开指挥舱的防水木柜。郑和亲赐的象牙板刚入手便发烫，星轨纹路间渗出的赤色矿粉，竟与三佛齐占星台晷针的裂痕同源。海生突然明白，这场磁暴不是天灾，而是有人故意扰动星砂屿矿脉！
第一道赤色闪电劈开云层时，他看清了云团中的诡谲——那不是自然雷电，而是千万粒悬浮的赤铁矿粉在摩擦生电。父亲用朱砂在笔记边缘批注过：“永乐五年孟夏，星砂屿矿工暴动，投铁砂入海引磁暴，七船尽殁。“
“转舵！离位五更！“海生将牵星板按在湿透的《郑和航海图》上。图纸加密标记遇水显形，爪洼文标注的逃生航线竟与星砂屿矿脉走向重叠。二副突然嘶吼：“主帆索崩了！“
海生撞进雨幕，咸涩的浪沫灌进喉咙。麒麟号主帆正在解体，浸透雨水的硬帆重若千钧，将桅杆压出骇人的弧度。他攥着牵星板跃上舵台，象牙板面“巽“位星标已灼穿皮革护套。
“摔不得啊！“老船匠阿鲁从货舱爬出，独眼被赤色闪电映得血红，“这是三保太监亲赐......“
话音未落，海生已将牵星板猛砸向铜舵轴。象牙碎裂的脆响惊破雨幕，七块残片飞溅处，磁针突然停止疯转。二副的惊呼带着哭腔：“稳住了！罗盘指正南了！“
海生跪在积水里拼接碎片。当裂缝将北极星分割成七等份时，浸透矿粉的雨水在甲板汇成赤色溪流，沿着牵星板裂缝勾勒出修正航路。
“升三角帆！右舷吃风！“他抹去眼皮上的铁锈雨，看见郑和的旗舰正在浪尖亮起鲸油信号灯。三宝太监立于艉楼的身影稳如山岳，手中犀角杯承接的赤色闪电里，藏着星砂屿的经纬暗码。
申时的暴雨将甲板浇成镜面，陈海生跪在积水中拼接摔碎的牵星板。象牙碎片浸透赤铁矿粉，在《郑和航海图》上投射出北斗七星的裂痕方位。二副突然指着图纸惊呼：“经线在移位！“
海生抬眼望去，原本平行的经线在光影中扭曲重组，显露出朱砂绘制的爪洼文注释——这正是父亲测量星砂屿时独创的“三弧定位法“。他猛然抓起鲸油灯，跃上被浪涛拍打的舵台，七盏风灯在桅杆间摆出奎宿阵型。
“转舵！离位四更！“令旗劈开雨幕的刹那，船首青铜雀像突然震颤。当第七块牵星板碎片嵌入雀眼凹槽时，铜铸的喙部突然喷出赤铁矿粉——星砂屿特有的赭色铁屑在浪尖划出航道。
九艘福船摆出楔形阵列，船艏劈开的浪沟里泛起血色矿流。二副抓着湿漉漉的罗盘嘶喊：“磁针咬住正南了！“海生回望指挥舱，郑和玄色披风扫过柚木舱门，手中犀角杯承接的雨水里沉淀着星砂，在甲板汇成金色航标。
子夜暴雨渐歇时，最后一艘福船驶出磁暴区。海生瘫坐在渗水的舱室里，看阿鲁用鱼胶粘合牵星板。“摔得好。“郑和的声音混着潮气传来。三宝太监指尖拂过牵星板断纹，犀角杯底沉淀的星砂正与铜雀首残片共鸣：“你父亲困守礼法，至死不敢损毁御赐之物。这板子如今才算真正活了。“
海生攥着修补好的牵星板探出舷窗，暴雨洗过的南天格外澄净。北斗杓柄延伸处，三颗陌生星辰正泛着赤铁矿的赭色辉光——那正是父亲笔记里用朱砂圈注的星砂屿方位。铜雀首残片在掌心发烫，与占星台晷针裂痕产生着微妙共振。
值更水手开始哼唱《八面风号子》，修补中的硬帆在晨风里鼓胀如孕满月光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