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东宫
丧期第二十六日,暮色如墨般浸染着宫殿的飞檐。韦昭珩独坐案前,鎏金烛台上的红烛已燃去大半,烛泪层层堆积如珊瑚礁石。她手中紫毫悬在名册上方,一滴墨汁将落未落,在“良娣裴氏”四字上投下浓重的阴影。
“娘娘,戌时三刻了。”青绾轻手轻脚地添了盏新茶,茶汤里浮着两朵杭菊,“太医说您不宜久坐。”
韦昭珩恍若未闻。这几日她奉李泓命,忙于给东宫旧人册封位分之事。本朝的位分为皇贵妃一,贵妃二,妃四,贵嫔六,嫔九,婕妤十二,贵人、美人、才人、宝林、御女、采女、选侍、官女子则无定数。
此刻她正盯着册封名册,名册上朱笔圈画之处墨迹犹新:沈韫玉萧菀柳同拟封妃位,谢望舒拟封嫔,韦昭熠拟封婕妤,凤柔止拟封贵人。唯独裴骄鸢与陶渝安的名讳旁,仍留着几道犹豫的划痕。
韦昭珩轻叹:“内宰掌书版图之法,以治王内之政令。这位置,实在难定。”
紫宸殿的青铜更漏滴到亥时,李泓仍在批阅奏章。鎏金狻猊炉吐着龙涎香,却掩不住殿内弥漫的墨香。当黄门侍郎通传皇后求见时,他正用朱笔在一封奏折上画了个圈。
“皇上。”韦昭珩行礼时,十二树花钗在额前摇曳如帘,“臣妾拟定了册封名册。”
李泓接过名册,烛光在他眉间投下深深阴影。当看到"沈氏拟封妃位“时,他忽然开口:“贵嫔足矣。”
“皇上?”韦昭珩有些意外,执册的手微微一颤,“沈妹妹是东宫位序第一的侧妃,位分仅在臣妾之下,且沈妹妹育有皇次子,又是太后族人。仅得贵嫔之位,是否不妥?”
李泓未接话,思虑片刻道:“裴氏如何安排?”
“拟封荣妃。”韦昭珩端庄道:“裴大将军掌北衙六军。”
“准。”李泓又补充道,“再加协理六宫之权。”
韦昭珩颔首,应了声:“是。”
李泓接着合上册子,话锋一转道:“沈氏虽册贵嫔,但与荣妃共同协理六宫。”
韦昭珩福身默默退出殿中,她心里明白今夜这场对话,早在前朝就已定下基调。权势不可以借人,沈家已有太后,这册封位分,是帝王的权衡之术。
只是她不禁为沈韫玉的位分惋惜,她想起那年东宫,沈韫玉生产时染血的被褥换了三遭。出了殿后她叹了叹气,扶着青绾的手道:“走吧。”
坐落于角落的一处小苑,青砖地被夜露浸得发亮。陶渝安握着景曜的小手,在宣纸上写下“克己复礼”四字。孩子的手腕还软,最后一笔拖出歪斜的尾巴。
“母妃,父皇会来看儿臣写字吗?”景曜仰起小脸看着陶渝安。
陶渝安正要回答,忽听宫门处传来清脆的鞭响。她慌忙用帕子擦净孩子指尖墨迹,铜镜中瞥见自己素银簪子已经歪了,忙用手正了正。
“皇上。”她跪迎时,嗅到李泓衣襟上淡淡的沉水香——这是沈韫玉亲手调的香。
李泓虚扶一把,目光落在案上宣纸:“《弟子规》教到哪了?”
“回皇上的话,刚学到"首孝悌,次谨信“。”陶渝安奉上云雾茶,茶汤映出她微微颤抖的眼睫,“景曜今日还背了《千字文》前八句。”
李泓点点头道:“爱妃教导皇子辛苦了。”
“这应是妾身分内之事,何谈辛苦。”陶渝安低眉奉上清茶,“陛下深夜前来...”
“朕在想你的位分。”李泓摩挲着茶盏边缘——这是韦昭珩前年寿辰赐下的官窑瓷器,突然道,“你入府最早,又诞育长子。”
陶渝安手中茶盏泛起细微涟漪:“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妾身但求嫔位,足矣。”
李泓目光微动。十年前那个雪夜,正是这个从六品侍御史之女,用冻得通红的手为他熬了第一碗姜汤
李泓轻拍了拍她的手,叹道:“你从朕还是南阳郡王时就跟着,这么多年一向知进退,识大体。”
陶渝安莞尔一笑,福了一身,“妾身只愿安稳度日,懂节制,知荣辱,方能长久。”
李泓投来赞赏的目光,开口道:“朕还有些事要处理,改日再来看你们母子。”说罢捏了捏景曜的小脸,面容中流露出些许慈和。
陶渝安立刻起身:“恭送皇上。”行礼时她的目光在触及妆台底层露出的香囊一角时,忽然变得幽深。
圣驾离去后,陶渝安从妆奁底层取出那个褪色的香囊。并蒂莲的绣线已经发暗,却仍能看出当初绣娘笨拙却用心的针脚。
记忆如潮水漫涌。那年春宴,宋知意穿着一袭蔷薇襦裙,在回廊下冲她招手:“陶姐姐快来看,这海棠开得多好!”她腕上的银镯叮当作响,像极了少女清脆的笑声。
陶渝安出身从六品侍御史之女,是李泓所纳的第一个侍妾,当年李泓还是南阳郡王时,自己就为李泓诞下了长子景曜。宋知意是李泓纳的第二个侍妾,父亲是正五品的光禄寺少卿。她性子单纯,入府半年就有了身孕,诞下李泓的长女嘉婳。陶渝安记得他抱着那个粉团似的小郡主时,眉梢眼角的笑意。
李泓勤奋好学,聪慧过人,加之沈氏一族的运作,很快李泓就被先帝封为雍王,并迎娶宁国公的女儿韦昭珩为雍王妃。
变故发生在李泓被立为太子那年,沈韫玉、萧菀柳、裴骄鸢陆续入了东宫。那日宋知意与贴身婢女在花园闲聊,说起裴骄鸢承宠多时却未有孕,怕是身子有问题。这话一传十十传百,渐渐的成为东宫下人们之间的谈资,更可怕的是,这言论不知怎的传到了裴骄鸢耳中。
“陶主子不知道,裴良娣当时就变了脸色,对着传话的宫人抬手便是重重一掌。”宋知意的婢女杏儿后来哭着对陶渝安说,“没过几日,我们姑娘就染了时疫...”
陶渝安至今记得那个雨夜。她被雷声惊醒,看见杏儿浑身湿透地跪在榻前:“陶主子救命!我们姑娘要生了,可太医署的人说时疫会传染,都不肯来!”
陶渝安当即前往宋知意的住所,这阵子李泓远在边关,太子妃身怀有孕,沈侧妃早产后一直静休调养,她咬牙切齿道:“眼下无人做主,这帮人都要翻了天了。”
等她赶到时,宋知意已经奄奄一息。床榻上的血水不断往下淌,接生嬷嬷颤抖着说:“胎位不正,孩子...孩子已经没了...”
“知意!“陶渝安握住她冰凉的手,当下向青禾呼道:“快请太子妃过来!”
青禾正要离开,杏儿边流泪边拦道,“奴婢在来找陶主子之前就已经去过了太子妃宫里,青绾姑姑告诉奴婢,太子妃今日为太子一事去拜见皇后娘娘了,眼下还未回来。”
宋知意涣散的目光突然聚焦:“是裴...”话未说完,一口鲜血喷在陶渝安素白的衣襟上,像极了她最爱的那株海棠。
三日后,杏儿被逐出府前,将这个染血的香囊塞给陶渝安:“小主临终前一直攥着这个...说是要给未出世的孩子...”
香囊里的丁香籽簌簌落下,陶渝安猛然回神,发现景曜正揉着眼睛站在门口:“母妃,您怎么哭了?”
陶渝安慌忙用袖子按住眼角。香囊里干枯的丁香籽漏出来,在青砖地上滚出细碎的声响。
夜深。
萧菀柳静坐殿中,手中捧着《诗经》,“夜如何其?夜未央。”
青砚进来行礼道:“娘娘,嘉姝公主要您哄着睡呢。”
菀柳无奈一笑,随即转入内室。
嘉姝正抱着锦被坐在榻上,眉眼像极了她父亲。萧菀柳轻拍女儿后背,目光却落在妆台暗格里的白瓷瓶上——那里装着特制的避子汤。
萧菀柳出身书香门第的萧氏一族,父亲萧正官至正三品吏部尚书,她自小受父亲哥哥熏陶熟读史书,为人聪颖又容貌出众。不多时便得到了先帝与太子青睐,嫁入东宫。
初入东宫时萧菀柳也曾怀揣着每个少女的真挚情愫,尽心侍奉太子李泓,与他品茶下棋,共论诗赋。很快,她便有了身孕。
嘉姝满月那日,李泓抱着女儿说的那句话:“裴将军又立了军功,在府中宴请宾客庆贺。孤听闻,萧尚书也去了。”萧菀柳悄悄抬眼望向李泓,他那语气温柔,眼神却晦涩不明。
仅一语,她便明白,自己要侍奉的是东宫太子,而非自己的心上人。
次日她就让青砚递了密信出宫。三个月后,兄长萧敬之与朝中凤御史的长女凤柔荑订下婚约。李泓得知消息后,并未多言什么,只眉宇间舒展了一瞬,看向萧菀柳的眼神中带了一丝不明意味。
从那之后,萧菀柳一如往常侍奉着太子,二人还是会共赏古籍,探讨史学。只是两人的眼神中,都少了些曾经的真挚。萧菀柳每逢承宠后也一直暗服避子汤,她明白,在权力之尊的猜忌面前,那点真心与家族的生死荣辱相比,算不得什么。所幸,她还有嘉姝。
她温柔地看向怀中渐渐熟睡的嘉姝。
“萧姐姐。”凤柔止突然出现,在萧菀柳身后轻声唤道。
萧菀柳立马用手势噤声,向她招招手,柔止蹑手蹑脚地走过来,看着嘉姝小声道:“这小家伙,我睡不着便想来闹闹她,结果她居然睡了。”
萧菀柳笑道:“她要是知道柔止姨母来,怕是又生龙活虎的上蹿下跳,搅的我殿中又要不得安生了。”说罢便将嘉姝轻轻放到床塌上,柔止会意,挽着萧菀柳坐到了寝殿的另一旁。
“姐姐雅好琴音,为人娴静,生的孩子却是整日龙马精神,小小的年纪就爱舞刀耍枪,可不知是随了谁。”柔止掩唇轻笑。
萧菀柳被逗乐,关切地问道:“这么晚还不休息,什么事扰了你?”
柔止原明艳的笑意暗下了几分,脸上的忧色如同一片阴郁的乌云,“明日便要册封后宫了,自入了东宫起我就随姐姐同居,我不想和姐姐分开。”
菀柳郁然道:“姐姐也不想与你分开。嘉姝今早还说,想吃柔止姨母做的透花糍了。”又朗然安慰道:“小柔儿别伤心,若想见,总能见的。凤仪宫日日的晨昏定省,你我还要碰面呢。”
柔止眸中一动,“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怎么忘了这个?不过皇后娘娘那的一会会儿怎么够,我还要拉着姐姐说体己话呢,妹妹闲人一个,等入了宫,我逮着机会便来烦姐姐。”
菀柳用指尖点了点她的头,“你个鬼丫头,紫微城那么大,怕是你一来一回,回自己宫中早累的四脚朝天了。”说着,她温然道:“你入东宫时年纪小,等你年岁再长些,皇上就要召见你了,等你一朝得宠,日日伴驾,哪还能像现在这样清闲。”
柔止闻言脸不禁一红,羞怯道:“姐姐打趣我做什么!我倒宁愿一直坐着冷板凳,皇上整日板着脸看不出喜怒,我远远瞧着就害怕。也不知沈姐姐那一声声表哥怎么叫的出口。”
菀柳温然道:“韫玉是真的喜欢皇上。”随即话锋一转,“今夜不止你,东宫众人各怀心思,怕是都睡不好。”
柔止点点头,拉了拉菀柳的手,把头凑近菀柳的耳边悄然道:“刚刚路过韦姐姐的住处,正听她问贴身侍女青蓉,"你说皇上会封裴氏那个贱人什么位分“,姐姐猜青蓉怎么说?”
菀柳看了看她,柔止接着小声道:“青蓉上一刻还恭敬说着"奴婢不敢揣测圣意“,接着就喃喃道"许是嫔位或是贵嫔吧“”
萧菀柳一笑:“人家主仆两句闲话,恰好被你这丫头听见了,你可就在我殿中说说,不可外传了去。”
“这妹妹当然知道。”柔止玩着帕子答道:“说来主子娘娘和韦承徽虽是一母同胞的姐妹,两人脾性倒相差很大。”
萧菀柳点点头,“宁国公夫人难产而亡,主子娘娘自幼就悉心照料家中弟妹,跟韦承徽感情深厚。韦承徽是宁国公幺女,手心里捧着长大的明珠,脾气难免骄纵些。主子娘娘倒不应让她与我同住,韫玉妹妹温润如玉,跟着她说不定能好些。”
柔止赞同道:“沈姐姐是潜邸中脾气最好的。裴良娣屡屡在她面前挑衅生事,她每次也都一笑置之,只有触及到主子娘娘时她才出言驳斥。”
菀柳微微动容,“是了,若论规矩,恭谨,东宫诸人没人比得上韫玉。”
看着窗外,她有些忧心道:“裴家势力坐大,裴骄鸢又得皇上宠眷,怕是不会仅得个嫔位。”
窗外,一队提着绢灯的太监鱼贯而过——明日册封的圣旨,正在送往司礼监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