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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尘封五年的事间(上)

时间:2495年冬

第一节会场角落的雪

五年前,2495年的冬天,雪下得异常猛烈。鹅毛般的雪片密集地砸向大地,给这座名为“新启”的半恢复区核心城市披上了一层厚厚的银装。透过城西医学交流中心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向外望去,灰白的天空与模糊的城市轮廓几乎融为一体,只有远处几栋超高层建筑顶端的信号塔灯光,在风雪中顽强地闪烁着微弱的光芒。街道上几乎看不到私人载具的踪影,只有几条悬浮在半空的封闭式轨道上,流线型的公共磁浮列车悄无声息地高速穿梭,车窗透出暖黄色的灯光,与窗外的冰天雪地形成鲜明对比。这是灾后重建时代最主要的交通方式——高效、节能,且由中央系统统一调度。

十二岁的沐依依坐在候休区角落的硬质沙发上,即使隔着厚厚的玻璃和充足的暖气,她似乎仍能感受到窗外那刺骨的寒意。她抱着一杯快凉掉的合成麦奶,小口啜饮。这里是新启城,是妈妈口中“最安全、最先进的地方”,可她还是觉得陌生又有点害怕。

交流中心内部空间巨大,穹顶很高,模拟着柔和的日光效果,试图驱散冬日的阴沉。地面铺着厚厚的吸音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若有若无的、类似臭氧的金属气味,据说是大型空气净化系统和能量核心运转时特有的味道。穿着统一制式、带有不同颜色袖标(代表不同机构或区域)的大人们行色匆匆,他们手腕上的个人终端不时投射出淡蓝色的光屏,上面滚动着复杂的图表和文字。他们在低声讨论着“能量场谐振”、“神经元感应阈值”、“未知病株的非典型传播途径”……这些词汇像一个个冰冷的符号,构建出一个她完全无法理解的世界。

妈妈林慧把她带到这里,是为了躲避那个酒后会变得像恶魔一样的“爸爸”。妈妈说:“依依乖,在这里等妈妈,这里守卫很严,坏人进不来的。”可她环顾四周,看到的都是紧绷的面孔和匆忙的脚步,感觉自己像一只掉进精密钟表内部的小蚂蚁,格格不入。

她偷偷观察着不远处一位正在和老教授说话的男人。他穿着熨帖的深灰色研究员制服,戴着一副无框眼镜,侧脸线条温和,嘴角带着浅笑,耐心倾听着对方的话。真好啊……她低下头,如果她的爸爸也能这样……

这时,那个男人结束了谈话,转身朝她这边走了几步。他身边跟着一个男孩,和她差不多大,穿着深蓝色的连帽保温夹克,里面是简单的白色高领衫,黑色短发,皮肤很白。男孩微微低着头,眼神落在自己的鞋尖上,对周围的热闹和严肃气氛似乎都漠不关心。

男人弯腰对男孩说了句什么,语气轻柔。男孩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依依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这个男孩……好安静。

“时邦,在这里等爸爸一下,我去和你妈妈说句话。”男人——林景明的温和声音传来。

男孩——林时邦,又点了点头,依旧没抬头。

林景明笑了笑,走向了正在和人讨论数据的林慧那边。

角落里,只剩下两个十二岁的孩子,隔着几步远,空气安静得能听到暖气管道里细微的嗡鸣声。

第二节冰块、火炉和悄悄话

林时邦能感觉到那道目光。

他不习惯成为焦点。父亲林景明带他乘坐了近两个小时的城际磁浮快线来到这里,说是要让他“开阔眼界”,看看顶尖研究员们是如何应对这个时代挑战的。可他看到的,更多是写在每个人脸上的疲惫和焦虑。终端新闻推送着最新的警报:GZ-7区域能量读数异常飙升、沿海恢复区出现不明原因的通讯中断、第三季度新生儿基因缺陷率略有上升……这个世界,远比教科书上描绘的“灾后复兴”要复杂和脆弱得多。

所以他选择低头,盯着自己那双略显陈旧但很干净的保温靴,试图在内心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安静空间。

那道目光却还在,怯生生的,带着点好奇。他终于忍不住抬起头,又对上了那双清澈的眼睛。

是个女孩。穿着浅蓝色的、看起来很暖和的连体保温服,缩在沙发里,像只毛茸茸的小动物。

被他发现,女孩像被吓到一样,飞快地低下头,脸颊好像红了。

时邦也怔了一下,有点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他不擅长和同龄人说话,尤其是女孩。

就在这时,女孩手里的杯子“啪嗒”一声掉在了地毯上,滚到了他的脚边,洒出一点浅褐色的麦奶,在地毯上迅速洇开一小块湿痕。

女孩“啊”地低呼,手忙脚乱地想去捡。

时邦几乎是本能地弯腰,比她更快地捡起杯子,递还给她。动作迅速又平稳,手指没有碰到她。

“……谢谢。”女孩的声音细细的,像蚊子哼。

“不客气。”他回了一句,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重新低下头。

“喂!时邦!你在这儿装蘑菇呢!”一个洪亮的声音像平地惊雷,优达一阵风似的冲了过来。他比时邦和依依大一岁,穿着亮橙色的运动外套,活力四射。(他现在比时邦高一个年级,不过按他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学习态度,以后留级跟时邦同班也不是没可能。)

“我说你怎么不去听你爸的报告!”优达大大咧咧地用胳膊肘撞了时邦一下,“一个人在这儿干嘛呢?思考人生?”

时邦抬眼看了他一下,没说话,但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优达这才注意到旁边的依依,眼睛一亮,立刻换上他招牌的阳光笑容:“咦?这位是……你好啊!我叫优达,你叫什么名字?”

依依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时邦那边靠了靠,小声说:“我……我叫沐依依。”

“沐依依?好听!”优达说着就要去搭她的肩膀,被时邦不动声色地用胳膊肘顶开了。

“别闹。”时邦语气平淡,但带着一丝不容置疑。

“我哪有闹!”优达不服气,“我这是友好!对吧,依依?”他冲依依挤挤眼。

依依看着他们俩一个像冰块一个像火炉的样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紧张感顿时消散了不少。她觉得这个叫优达的虽然咋咋呼呼,但好像没什么坏心眼。

“对了,时邦,”优达忽然想起什么,压低声音,“刚才我爸妈好像在和你爸妈聊什么合作,听我爸说你家那个什么生物材料特厉害,难怪我家最近零花钱都多了!”他得意地拍了拍胸脯,又补充道,“我爸还说,林叔叔不仅研究厉害,人也好,不像有些大人板着脸。”

时邦点点头:“嗯,优达叔叔的公司提供了一些实验支持。”他简单解释了一下。

沐依依听到优达夸奖林时邦的爸爸,又想到刚才看到的林景明温和的样子,还有优达爸爸(优正诚)那种看起来就很会赚钱、能给家里带来好生活的样子,心里又是一阵羡慕。为什么别人的爸爸都这么好呢?她的目光黯淡了一下,但很快又被优达接下来的话吸引了。

有了优达这个“话痨”,角落里的气氛终于活跃起来。优达开始滔滔不绝地讲学校里的趣事,比如哪个老师的发际线又后退了,哪个球队又赢了比赛。依依听得津津有味,偶尔被逗得咯咯直笑,还会小声反驳他几句。

“才不是呢,我们班的体委跑得比你们班那个快多了!”她鼓着腮帮子,小声争辩,露出一丝符合她年龄的俏皮。

时邦大部分时间还是安静地听着,但嘴角似乎也微微上扬了一点。他看着依依因为争辩而亮晶晶的眼睛,觉得这个刚才还像受惊小兔子的女孩,笑起来其实挺可爱的。

第三节天才的野望

分会场内,十七岁的沐哲宇正襟危坐,目光紧紧锁定在全息投影上。林景明教授正在阐述一种新型病原体引发的能量衰竭症的研究进展,复杂的能量场模型和基因交互图谱在他眼中清晰无比。

“还是太保守了……”沐哲宇在心中低语。他承认林景明的理论深度和严谨,但那份严谨在他看来,更像是一种束缚。他年轻,才华横溢,骨子里充满了冒险精神和超越的渴望。他需要一个更快的赛道,一个能让他一鸣惊人、将“林景明”这个名字甩在身后的机会。

他不动声色地调出个人终端的加密界面,手指在虚拟键盘上飞快滑动。屏幕上显示着一个位于“灰地带”边缘的自治村落的代号——GZ-7。资料显示,那里近期爆发了新型急性衰竭症,发病迅猛,死亡率极高,且伴有群体性精神异常。联合协调局已将其列为最高风险区域,禁止人员靠近,只进行远程监测。

“远程监测?”沐哲宇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隔靴搔痒。”

他相信,只有亲身进入那个能量场极不稳定的环境,近距离接触那些被“能量病变”侵蚀的样本,才能真正理解其本质。风险?他当然知道。但风险背后是巨大的机遇!如果他能率先找到哪怕一丝线索,都足以让整个医学界为之震动。这,才是天才该走的路!

“哥哥……”依依不知何时找到了他,手里还捧着一小盒温热的合成麦奶——那是她刚才特意去休息区的自助机给他买的。

沐哲宇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被打断后显得有些不耐烦:“别吵,我在忙。”他挥了挥手,示意妹妹走开,目光迅速回到终端屏幕上,甚至没看清妹妹脸上那瞬间失落和委屈的表情。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看向终端上那个标红的高危坐标点,眼神变得异常坚定。

他要去那里。他要亲自去解开这个谜。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充满野心的决定,将以何种惨烈的方式,将他自己和他最珍视的妹妹,一同拖入命运的深渊。

第四节表象之下的旅途

离开新启城的繁华,通往GZ-7区域的路途远比沐哲宇预想的要艰难。长途悬浮轨道网络并未延伸至这片被标记为“灰地带”边缘的区域——或许是因为灾后重建的资源倾斜,或许是出于安全隔离的考量,官方从未给出明确解释。最终,协调局为他安排了一辆经过特殊改装的重型地面越野车,配备了基础的生命维持系统和能量场探测仪。

车厢内只有他一人,以及塞得满满当当的精密研究设备。旅途漫长而颠簸,窗外的景色从秩序井然的城市边缘逐渐过渡到荒凉的、未经充分开发的旷野。高大的能量导向塔越来越稀疏,取而代之的是扭曲的、不知名的植被和裸露的岩层。他带来的个人通讯终端在离开新启城百余公里后,信号便迅速衰减,最终屏幕上只剩下一个代表无连接的灰色叉号。他知道,这是这个时代远距离通讯的常态——弥漫在空间中的、源头不明的能量干扰,让稳定的电磁波传递成为一种奢望。想要联系家人报个平安,都必须找到协调局设立的、极其稀少的信号中继站,这让他心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孤独感,如同车窗外单调的风景,悄然弥漫开来。

经过近十个小时的颠簸行驶,越野车终于抵达了GZ-7区域外围设立的临时检查站。几名穿着灰色制式防护服、神情疲惫但目光警惕的协调局人员仔细核验了他的身份和任务指令,又对车辆进行了快速的能量场扫描和消毒。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类似金属燃烧后的焦糊味。

“沐研究员,欢迎来到GZ-7,”一名看起来像是负责人的中年男子声音沙哑地说,“按照规定,您需要先前往指定的临时宿舍区安顿,非必要不得离开安全路线。观察站的具体位置和对接人员信息已经发送到您的备用内部通讯器。”

沐哲宇点了点头,接过一张标有安全路线的简易地图。当车辆缓缓驶过检查站,进入GZ-7的生活区边缘时,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微微一怔。

没有预想中的断壁残垣和一片死寂。相反,这里的街道出乎意料地整洁,两旁的建筑虽然样式略显陈旧,但外墙维护得相当不错,甚至还能看到一些商店的橱窗亮着柔和的灯光,几辆小型的、印着区域编号的自动驾驶巴士安静地在专用道上滑行。偶尔有行人走过,穿着普通的衣物,表情平静,甚至带着几分麻木。

这……就是高危区域?沐哲宇皱起了眉头,这与他从加密资料里看到的那些触目惊心的能量异常读数和高死亡率报告形成了诡异的反差。

他按照地图指示,驾驶着越野车(进入生活区后被限制了速度)前往指定的临时研究人员宿舍——一栋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公寓楼。就在他拐过一个街角,准备进入一条稍显僻静的辅路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不寻常的一幕。

街心的小花园里,长椅上似乎躺着一个人,身上随意地盖着一块灰色的、看不出原色的毯子,一动不动。几个孩童在不远处追逐嬉闹,对长椅上的人视若无睹。而在他对面一栋公寓楼的入口廊下,也堆放着一个用防水布包裹的、明显是人形的长条物体,旁边散落着一些生活垃圾。

沐哲宇的心猛地沉了一下。

他明白了。这里的“正常”只是表象。那些被遗弃在公共场所、无人问津的“物体”,无声地诉说着这个区域平静表面下早已崩溃的秩序——协调局或者当地的管理机构,显然已经人手匮乏到了连最基本的市政服务,比如及时处理逝者的遗体,都无力维持的地步。

光鲜亮丽的表象之下,死亡的阴影,其实无处不在。

第五节:街角的初遇与不安的“常态”

沐哲宇在“灰地带”边缘城镇的指定招待所简单安顿后,即刻出门。他必须尽快熟悉环境,找到本地的医疗观察站,并对接工作。招待所提供的纸质地图有些简陋——在这个无线信号传输不畅、信息交换依赖于有限的有线节点和“信使”的时代,精确实时地图是种奢侈品。

走上街道,午后的阳光意外地不错,温度大约在零下五度左右,对于适应了中心城区恒温环境的他来说,依旧寒冷,但还在可承受范围内。他裹紧了配发的防寒外套,呼出的白气迅速消散在干燥的空气中。街道宽阔,两旁的建筑大多是灾后统一规划建造的模块化结构,线条简洁,外墙材质看起来很新,甚至有些地方还带着刚竣工不久的光泽。几辆磁悬浮公交在离地半米的轨道上无声滑过,效率很高,但乘客寥寥。

一切看起来都太“正常”了。与报告中描述的“疫区”、“高危”、“资源紧张”似乎格格不入。这种强烈的反差感,让沐哲宇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他一边对照地图辨认方向,一边更加仔细地观察四周。

在一个十字路口,他停下来确认方位。就在这时,他注意到街对面一个女孩。她穿着浅灰色的连帽外套,身形看起来和他差不多高,正微微低头看着地面,似乎在想什么心事。阳光照在她白皙的侧脸上,显得格外安静。

他需要问路。观察站的位置地图上只标了个大概区域。他深吸一口气,在信号灯转绿时走了过去。

“你好,请问……”他走到女孩侧前方,保持着礼貌的距离,“你知道医疗观察站往哪个方向走吗?”

女孩被这突然的声音惊了一下,抬起头。沐哲宇这才看清她的脸,很干净秀气,眼睛很大,带着一种清澈的、未被世故污染的探究意味。她看了看沐哲宇,又看了看他身上那件明显不属于本地风格、质地精良的防寒外套。

“医疗站?”她重复了一遍,声音很轻柔,“你是……从中心区过来的?”她的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惊讶。

“嗯。”沐哲宇点头,“刚到。我是……”他亮了一下手腕上个人终端显示的、经过加密的临时身份标识,“……来进行医学研究支援的。”

“医学研究?!”女孩的眼睛瞬间睁大了,她几乎是脱口而出,“你?!你多大啊?”

沐哲宇对这种反应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还是微微皱了下眉:“十七。”

“十七?!”晴(没错,正是晴)倒吸了一口凉气,上上下下地重新打量了他一遍,那眼神仿佛在看什么珍惜的史前生物,“天啊……十七岁的研究员?还是从中心区派来的?我以为……至少得是像王医生他们那样……头发都快白了的呢!”

她的惊讶是全然真实的,不带任何嘲讽,反而有着一种对“外面世界”和“天才”的好奇与敬畏。这种纯粹的震惊,比之前王医生的怒火更让沐哲宇感到一种微妙的压力。

“咳,”他清了清嗓子,“研究不看年龄。我叫沐哲宇。”

“哦……我叫晴,夏日天晴的晴。”晴连忙自我介绍,脸上还带着未散去的惊讶,“抱歉啊,我就是……太意外了。毕竟这里……”她犹豫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情况有点复杂。”

“我知道报告上说情况复杂。”沐哲宇顺势问道,“但具体是怎样的?除了重症病人,是不是还有些……奇怪的现象?”

“奇怪的现象?”晴想了想,“你说的是‘卡壳’吗?”

“卡壳?”沐哲宇捕捉到这个词。

“嗯,”晴点了点头,表情变得有些凝重,“就是有些人,会突然像……断线了一样,停在那里不动,或者一直重复某个动作,眼神也空空的。过一会儿又好了,但自己什么都不记得。最近好像越来越多了。挺吓人的。医疗站里也有不少这样的人被看着。”

这描述印证了他的猜测,也让他对情况的诡异性有了更深的认识。

“谢谢你告诉我。”沐哲宇认真地说,“医疗站具体是哪个方向?”

“哦,你沿着这条路一直走,”晴回过神来,指着前方,“大概十分钟,会看到一个挂着临时蓝色牌子、门口有防护人员的地方就是。不过你真的要小心,那里气氛不太好。”

“我会的。”

“嗯……那,祝你好运?沐……研究员?”晴对他笑了笑,带着点鼓励,又带着点同情。

沐哲宇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他沿着晴指的方向走去,越走越觉得周围的环境在悄然变化。行人变得稀少,街道两侧的店铺不少都关着门。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开始压过清冷的空气。在一个不起眼的街角垃圾回收点旁边,他甚至看到几个被黑色密封袋随意包裹的不明物体堆在那里,散发着若有若无的异味,并没有人来清理——这与刚才看到的整洁街道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光鲜亮丽的“正常”,终究只是易碎的表象。

很快,他看到了那个挂着蓝色临时指示牌的建筑,门口站着几个神情肃穆的防护人员。他走上前,深吸一口气,亮出了自己的身份证明。

在防护人员同样充满惊讶(但训练有素没有多问)的注视下,他佩戴好递过来的N97口罩和护目镜,踏入了医疗观察站。

压抑、沉闷、混杂着药味和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大厅里光线不足,临时隔断里传来低低的呻吟。一个穿着磨旧白大褂、眼窝深陷、看起来至少有五十多岁(虽然实际年龄可能并没那么大,只是过度劳累)的医生看到他,大步走了过来。

“新来的?中心派来的?”医生声音沙哑,眼神锐利如刀。

“是,我是沐哲宇。”

医生接过他的终端,扫了一眼,当看到年龄时,脸色瞬间铁青,积压的怒火终于爆发:“十七岁?!开什么玩笑!他们派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来这里?!你以为这是哪里?!”

面对这意料之中却依然刺耳的怒吼,沐哲宇的心沉了下去,但脸上却努力维持着平静。他知道,真正的挑战,现在才刚刚开始。

第六节:记录中的冲击与微光

面对王医生近乎失控的怒吼和周围或同情或麻木的目光,沐哲宇站在原地,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又瞬间变得冰冷。羞辱感像潮水般涌来,但他强迫自己挺直脊背,迎着王医生那双因绝望和疲惫而布满血丝的眼睛。

“王医生,”他的声音因情绪激动而微微发颤,但每一个字都异常清晰,“我不是来添乱的。我带来了中心最新的分析设备和一些……或许有用的实验性试剂。我知道这里情况危急,我没有时间去证明自己,但请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看看那些记录,让我了解具体情况。也许……也许我能找到一点不同的思路。”

他的坚持,以及那句“不同的思路”,似乎让暴怒中的王医生稍微冷静了一些。他粗重地喘了几口气,死死地盯着沐哲宇看了几秒,眼神复杂,最终像是泄了气一般,疲惫地挥了挥手:“记录……在那边的公共终端里,权限……我刚才应该给你开了。你自己看吧。”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看了你就知道,这里的问题,不是靠几个新设备或者‘不同的思路’就能解决的。别抱太大希望,年轻人。”

说完,他不再理会沐哲宇,转身又投入到处理一个刚刚被送进来的、呼吸急促的病人身上去了。

沐哲宇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走到角落里那台孤零零的公共信息终端前。他用自己的身份卡激活了权限,开始调阅GZ-7医疗观察站的电子记录。

屏幕上冰冷的文字和数据,比王医生刚才的怒吼更具冲击力。一页页翻过去,是触目惊心的死亡记录,每一个名字后面都跟着相似的描述:“高烧不退”、“多器官功能衰竭”、“能量场读数持续下降”、“抢救无效”。治疗方案尝试记录更是让人绝望,从最高级别的广谱抗生素到实验性的免疫调节剂,再到物理降温和能量场稳定仪(一种效果极其有限的设备),几乎所有已知的手段都用上了,结果却都是“效果不佳”或“无效”。

更让他心惊的是关于那些“卡壳”人员的零星记录。描述大多简短而模糊,却透着一种诡异:

“记录编号734:患者张某,男,42岁,环卫工。今日下午14:03在清扫街道时突然静止不动,持续约5分钟,期间对外界刺激无反应,眼神空洞。14:08自行恢复,对刚才发生的事情无记忆。”(沐哲宇想起之前问路的那个环卫工,背脊一阵发凉。)

“记录编号751:患者李某,女,35岁,配给点工作人员。在分发物资时突然开始无故大笑,持续约1分钟,随后情绪转为暴怒,试图攻击排队人员,被安保人员制服。10分钟后恢复正常,称完全不记得发生过什么。”

“记录编号768:患者赵小童,男,8岁。夜间睡眠中突然坐起,反复用头撞墙,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音节。家属强行阻止后陷入昏睡,次日醒来无异常。”

这些记录就像一个个散落在黑暗中的碎片,拼凑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图景。这种“卡壳”现象似乎毫无规律,无法预测,而且表现形式各异,从简单的行为中断到极端的情绪失控都有。沐哲宇注意到,有几份记录提到了在行为异常发生的同时,附近的便携式能量场探测仪读数出现了短暂的、无法解释的峰值。

“能量场……精神状态……”他喃喃自语,眉头紧锁。这似乎印证了他之前的一些模糊猜想,但手头的资料和设备根本不足以进行深入分析。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就像面对一个巨大而黑暗的谜团,却连一丝线索都抓不住。

他再次找到王医生,后者刚处理完一个紧急情况,正靠在墙边大口喘气。

“王医生,”沐哲宇指着终端上的记录,“这些能量场读数的瞬时峰值,和行为异常同时发生……您觉得有关联吗?”

王医生瞥了一眼,苦笑了一下:“关联?谁知道呢?我们这里的设备太简陋,干扰又强,测个大概读数都费劲。也许有关,也许只是巧合。上面派来的专家来了好几批了,每次都说要深入研究,然后呢?还不是一样没结果。”他看着沐哲宇,眼神里带着一种看透一切的疲惫,“年轻人,别想太多了。先想想怎么让那些发烧的别烧死,让那些器官衰竭的能多喘几口气吧。那些‘卡壳’的……我们现在只能当他们是定时炸弹,祈祷别炸在自己身边。”

沐哲宇还想再问,王医生却摆了摆手:“行了,该告诉你的都在记录里了。我要去隔离区看看,你自己……好自为之吧。”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了那扇透着不祥气息的隔离门。

沐哲宇沉默地看着王医生离开。他知道对方说的是残酷的现实,但他无法接受这种彻底的绝望。他回到自己的临时宿舍,将带来的设备一一组装起来,在一个角落里搭建起了一个简易的工作站。

他带来的设备比医疗站的要先进一些,至少能进行更精密的体液生化分析和细胞能量代谢监测。他决定,暂时将研究焦点放在那些病重者的生理指标上,尝试从能量代谢或神经递质紊乱的角度寻找突破口,哪怕只能找到一点点缓解症状的方法,也是好的。至于那些诡异的“卡壳”现象和能量场问题,只能先尽可能多地收集数据和观察记录,等待后续支援或者……奇迹。

接下来的几天,沐哲宇几乎都泡在了临时工作站和医疗观察点。他严格遵守防护规定,小心翼翼地采集重症病人的血液和体液样本,进行分析。结果并不乐观,病人体内的能量代谢紊乱程度超乎想象,多种关键酶活性异常,神经递质水平也呈现出混乱无序的状态。他尝试了几种带来的实验性调节剂,效果微乎其微。

挫败感像潮水一样反复冲击着他,但他没有放弃。他开始更频繁地走出宿舍,在相对安全的区域进行环境能量场监测,试图找到一些规律。他也开始更多地观察那些“正常”生活着的本地居民,试图从他们的日常行为中捕捉到“卡壳”现象的蛛丝马迹。

在这个过程中,他再次遇到了晴。有时是在物资配给点排队时,有时是在他进行户外采样时,晴恰好路过。或许是因为之前的“不打不相识”,或许是晴对他这个“特殊”的研究员始终抱有一份好奇,他们之间的交流渐渐多了起来。

一次,沐哲宇看到晴正焦急地守在一个小诊疗室门口,里面传来小女孩压抑的哭声。他走过去询问,才知道是晴的妹妹,突然发起了高烧,而且出现了轻微的意识模糊——这正是急性衰竭症的早期症状!里面的医生束手无策,只能进行物理降温。

沐哲宇立刻想到了自己带来的一种实验性神经系统稳定剂,虽然对重症无效,但或许对早期症状能起到一点缓解作用。他征得晴和医生的同意后,小心翼翼地为女孩注射了小剂量。奇迹没有发生,但女孩的体温确实略有下降,意识也稍微清晰了一些。

“谢谢你……”晴看着妹妹苍白但略显安稳的睡脸,眼圈红红的,第一次对沐哲宇露出了真诚的感激。“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用,但……谢谢你肯尝试。”

沐哲宇观察到晴照顾小雅

...他会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的妹妹依依,那个同样是十一二岁、活泼、有时又有点小任性的小丫头。他有多久没好好陪陪她了?他甚至记不清上次和她一起吃饭是什么时候。在他追逐目标的道路上,妹妹似乎被他遗忘在了身后。

又是一个寒冷的傍晚,窗外的天空呈现出一种铅灰色的死寂。观察站内只剩下几盏应急灯提供着照明,光线昏暗。沐哲宇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盯着终端屏幕上一组令人沮丧的数据,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靠近,他抬起头,看到晴端着两个冒着热气的简易杯子走过来。杯子里似乎是某种用营养粉冲调的、带着点谷物香味的替代热饮。她刚刚安抚好因为药物副作用而有些哭闹的小雅睡下。

“喏,喝点热的暖暖身子。”晴将其中一杯递到他面前,杯壁的温度透过他的指尖传来一丝暖意。她看着他眼下的青黑和布满血丝的眼睛,轻声说:“你……好像从来没见你放松过,一直都在忙这些。铁打的人也扛不住啊。”

“谢谢……”沐哲宇接过杯子,这份突如其来的关心让他有些意外,声音略带沙哑,“习惯了。”

晴在他对面的一张空置的折叠椅上坐下,捧着自己的杯子,小口地啜饮着。空气安静了几秒,只有仪器低微的嗡鸣声。她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明明和自己差不多大(甚至可能还小一点点)、却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重量的少年,眼神里带着真切的好奇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不解。

“说真的,沐哲宇,”她轻声问道,语气很认真,“我还是想不通。你这么年轻,又这么聪明——我听王医生私下里抱怨时都承认,你带来的那些分析思路很厉害——待在像新启城那样的大城市不好吗?为什么要来这种鬼地方?”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这里……除了绝望和麻烦,好像什么都没有。”

沐哲宇握着杯子的手紧了一下。他想起了自己最初的野心,想起了那个需要超越的身影,但此刻,这些理由在晴清澈的目光下,显得有些空洞。他避开她的视线,低声说:“总得有人来。有些问题,不能放着不管。”

晴轻轻摇了摇头,她的眼神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问题是无穷无尽的啊。这里的解决了,别的地方可能还有新的。但你的人生只有一次,你的十七岁也只有一次。”

她微微前倾身体,语气轻柔却带着一种直击人心的力量:“十七岁,本该是……最理直气壮去快乐、去犯傻、去做梦的年纪吧?难道中心城的十七岁少年,都是像你这样,整天对着数据和报告,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吗?”

快乐?犯傻?做梦?

这些词汇像羽毛一样轻轻飘落,却在沐哲宇的心湖里砸起了千层浪。他的世界里,只有目标、进度、效率、超越……他从没有想过,十七岁“本该”是什么样子。

晴看着他沉默的样子,继续说道,仿佛在描绘另一个平行宇宙的生活:“像你这样又聪明、家境又好的人,在中心区,是不是可以……做很多我们这里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玩最新款的全息游戏?去那个只在宣传片里见过的、冰面像镜子一样的能量滑冰场?或者……只是简简单单地,和家人一起吃顿晚饭,听妈妈唠叨几句,和妹妹……拌拌嘴?”

全息游戏……滑冰场……和家人吃饭……和妹妹拌嘴……

依依那张带着点婴儿肥、有时会气鼓鼓地和他争论的小脸,瞬间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他有多久没见过她那样鲜活的表情了?他总是忙,忙着学习,忙着研究,忙着追赶那个遥不可及的身影。他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家人的照顾,却吝于付出哪怕一点点时间和耐心。

这样的生活,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为了那个名为“超越”的野心,他把自己变成了一台只知道计算和前进的机器,值得吗?

野心越大,活得是不是也越累?

他忽然觉得无比疲惫,一种发自内心的、前所未有的疲惫感。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一直以来所追求的一切,意义何在?如果最终的结果只是无尽的焦虑和无法弥补的遗憾,那所谓的“成功”又有什么价值?也许……安安静静地陪着家人,看着依依健康长大,每天能听到她的笑声,过着平凡但至少是温暖的生活,也未尝不是一种……更好的选择?

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质疑自己的人生。

看到沐哲宇脸上复杂难明、近乎痛苦的表情,晴有些慌了,连忙摆手:“哎呀,我、我不是在指责你什么……我就是……随便说说。你别往心里去啊!你来这里是做大事的,是救人的,很了不起!”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杯子里的倒影,声音又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如果……如果这里能好起来,如果小雅能健健康康的,不用每天都提心吊胆……”

她很快又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一点微弱的光亮,像是寒夜里的星火,那是一种对“正常生活”最朴素的渴望:“我真想带她去中心区看看。不用买多贵的东西,就带她去逛街,挑一条她最喜欢的、暖和的新围巾;带她去那个大大的滑冰场,看她笨手笨脚地摔跤,然后我们一起笑;或者……什么都不做,就在暖和的房间里,放点好听的音乐,我教她跳舞……”

她描述着这些简单到近乎奢侈的愿望,每一个画面都充满了生机和温度,像一根根细小的针,轻轻刺痛了沐哲宇的心。

这次坦诚的对话,像是在两人之间无声地融化了一层冰。晴不再仅仅将沐哲宇视为一个遥不可及的“中心区天才研究员”,而是一个同样会迷茫、会痛苦的、年龄相仿的“人”。沐哲宇也从晴身上感受到了不同于实验室和学术圈的、一种更质朴、更坚韧的生命力。

信任的种子,在不知不觉中悄然萌芽。

晴依然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他。有时是分享一点她好不容易弄到的本地特产(某种据说能提神的植物根茎干),有时是帮他核对那些字迹潦草的本地记录,有时只是在他最疲惫的时候,默默递上一杯热饮。她还会把从其他居民或病患家属那里听来的、关于“卡壳”的各种零碎信息告诉他,虽然大多是些缺乏依据的猜测,但偶尔也会有某个细节让沐哲宇若有所思。

对于沐哲宇而言,晴的存在,以及她所代表的那种对平凡生活和亲情的珍视,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他过往人生的缺失,也像一盏微弱的灯塔,在他几乎要被研究的压力和内心的迷茫吞噬时,提供了一点方向和温暖。他对这个女孩的好感和敬佩,以及因她而勾起的对妹妹依依的思念与愧疚,复杂地交织在一起,成为支撑他在这片绝境中继续前行的、一股不可或缺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