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 现代诗接受的诸多难题
平心而论,中国诗歌在宏观“接受史”研究上稳扎稳打,且几乎一边倒向古代,然而对新诗,尤其是现代诗的接受多半“缄默不语”或“退避三舍”。是什么原因造成这种“怕生”?是古典法则本身的严正要求限制了现代视野,是接受理论的笼统掣肘了当下的阐释分歧,还是新诗一直处于多变状态难以“受访”?大家熟悉的朱自清、闻一多、朱光潜,还有刘西渭、废名、袁可嘉、唐湜在新诗的理解、批评、鉴赏方面虽没带给后人系统专论,但在单篇文章、诗话中不乏许多经验的真知灼见。新时期以来,孙玉石接续前辈“解诗学”路线,梳理现代解诗学的理论内涵(对作品本体的复杂性的超越、对作品本体审美性的再造、对作品本体理解歧异性的互补),建立解诗学三大原则:“正确理解作品的复义性,应以本文内容的客观包容性为前提;理解作品的内涵必须正确把握作者传达语言的逻辑;理解或批评者的主体性不能完全脱离作者意图的制约性。”成为现代解诗学的“金科玉律”。[9]同一时期出现吴思敬《诗歌鉴赏心理》专著(此前只见着他人零星章节,如尹在勤《诗人心理架构》的“反馈环路”;吕进《新诗的创作与鉴赏》第九章专论),率先启用心理学接头诗歌审美鉴赏,指出“认识因素、意向因素和深层心理因素的调整、渗透、组合与运动,组成了动态的、不断发展变化的诗歌读者的审美心理结构”[10],颇具见地。近30年来,新诗、现代诗的接受虽然加入类似吴思敬提供的心理学援助,但接受的路子仍是沿着文本与作者的两个中心意图一直走下来,形成在知人论世基础上,赏析为主轴的接受路径。21世纪以来,姜涛专著《“新诗集”与中国新诗的发生》,继续打开思路,以《尝试集》与《女神》为中心,极尽现场还原,探查新诗伊始的生成及相关的编辑、出版、阅读、传播的“准接受”,留下了一系列可贵的质询。
令人庆幸与宽慰的是,新诗接受学——最重要的属地——赏析细读,一直以来做得较为饱满:20世纪70年代末台湾前行代学者张汉良、萧萧,就出版了皇皇2000页《现代诗导读》;孙玉石主编第一套《中国现代诗导读》(三卷本),然后有青年学者陈超《中国先锋诗歌鉴赏辞典》(1989),唐晓渡《中外现代诗名篇细读》(1998),张远山《汉语的奇迹》(2002),洪子诚主编《在北大课堂读诗》(2002),郑观竹《现代诗三百首笺注》(2008),陈仲义《百年新诗百种解读》(2010),程光炜、陈陟云主编《诗意的微光》(2014),卢辉《中国好诗歌》(2015),等等,另有耿占春、江弱水、敬文东、臧棣、张桃洲、西渡等诸多单篇,在细读方面穷纤入微,还有更年轻的后起之秀如胡亮、王东东、颜炼军、李海英、张光昕、赵卡等。以及散见在各种刊物、网站、博客的文章,绝大部分围绕着文本细读,诗人论也以细读为根本。为进一步克服批评的“隔膜”,2004年春天,《特区文学》创办“读诗”阵地。按照徐敬亚的说法,前两年是《十大批评家联席阅读》;中四年是《十大版主联席阅读》,后两年是《十大诗人联席阅读》,不同身份的业界人士进行了中国现代诗歌史上最漫长、影响最大的细读“接力”。细读成为中国现代诗接受的显学。
比细读历史悠久的是诗翻译,1918年可算是中国现代译诗的开端,翻译对于打开多元接受的视野与窗口,对于中国新诗的建构,都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比细读慢几拍的,是近十年传播接受特别热络。2005年首都师范大学杨志学博士《诗歌传播研究》较早引入传播学,相关的博士学位论文日渐增多[11]。他们的共同特点是,在传播理论运用上有理有据,在宏观史的资料上条分缕析,在传播谱系的梳理上,头头是道,但在诗文本具体接受上所出现的“特例”和微妙变化,稍嫌欠缺,缺乏应有的“搜奇抉怪”,即在接受的共性上一往无前,却在接受的特异性上退避三舍。那些历史与当下的“特例”,恰恰能指向临渊探赜的更多资源和可能的蔓引株求。而步履蹒跚的新诗、现代诗的普及教育,在接受的大篮子里,虽占据极为重要的份额,所涉及繁多复杂的难题可谓“罄竹难书”,因一言难尽,暂且搁置一旁。
如果说,新诗、现代诗的文本细读(包括以细读为出发的诗人论)可谓新诗接受的最大强项,那么其他接受短板则难掩其憾:如西洋接受美学与读者反应理论对现代诗接受的正负两面影响、接受主体的分型分析、心理分析、接受的规律性探寻、接受的方法论归纳、接受的特异性挖掘、接受的开放性梳理、接受的有界性把控等,尚呈荒歉,同时也意味着大有挺进的空间。对比新诗众多面世的创作论、思潮论、流派论、诗人论、技艺论、文体论,显然,现代诗在许多方面,包括阅读、教育、翻译、传播等在内,构建具有学科性质的接受学,远未成型。这,是否表明接受美学在中国这样的异质文化语境中遭遇某种掣肘?或者,碰上现代诗这一匹狂奔野马,较难驾驭,而显得有些“语塞”?那么,接下来我们要以何种“再提问”方式,探察新诗、现代诗的接受走向更具学科性质的“开放”与“约束”?
应该提及,唯一一篇博士学位论文冠以《中国现代新诗接受研究》(四川大学·栾慧·2007),是极少做“正面强攻”的。论文七章(分别是媒介革命与受众革命;新诗阅读研究;新文学运动时期期待视野的变化;新诗发展时期的多元追求及反应;抗战语境与新诗接受;不同历史时期的不同接受;当代新诗的接受潮流)以史为线索,分别从横向、纵向展开探讨新诗不同时代的接受问题,以史带论,特别注重文化语境考察,材料颇为丰富,涉及面也相当广。可能因对新诗接受的特异性把握不够,对于接受内在机理还存在隔膜,故而在文化语境与受众关系的展开上做得较为顺利,但涉及更为内在的接受特点与“机密”,则让人感觉密度不够,挖掘不透。这与作者铺陈太广及与自身的实践经验有很大关系。
肯定新诗接受研究领域取得一定实绩,并不能抹掉至今两个严重的梦魇挥之不去:其一是,百年新诗虽飙举电至,但基本上还是在较小的接受圈子里“自产自销”,这是新诗的最后命运吗?其二是,新诗的接受,越来越被相对主义所“裹挟”,欠缺边际的约束,这是新诗接受的正常格局吗?如果不是,有没有必要、有没有可能,找到相对共识的接受尺度呢?
于是,将新诗、现代诗接受中的难点、难题,显在的或隐在的,包括尚待发育的问题,收拢一起,摆到议事日程上来,梳理其中未被展开的症结,乃至“死结”,成了一项不大不小的挑战。考虑到古典诗歌审美研究一直是显学,目前做新诗审美研究的也为数不少,故而毅然从文本学转向接受学终端,且把主要目标锁定于新诗的前沿、尖端部位——现代诗;同时从常规审美范围拓宽到更为庞大的接受范围。这样改变,其实也已经不是经典意义上的美学研究了。诗文代变是不可抗拒的潮流。现代、后现代的很多诗歌文本,已不再是审美的产物和审美接受对象。故而“接受”是广大基础,审美只是其中的“菁华”。审美不过是现代感性学的一部分,并不能笼括所有的艺术感性范畴。比如,中国“低诗歌”的表现,足以使传统“美感”措手不及;面对若干早已存在的“审恶”,是断然不能用“美学”眼光予以“打量”的;及至当下流通的“审毒”,更完全溢出常规视力表,需要重新配备接受的墨镜。相信完全从“接受”入手的调整,更符合现代诗本身相对独立的接受现实和发展趋势——建立一种排除“非诗”因素,又能“宽容”非诗因素的现代诗接受论。
现代诗接受,是针对文本定型后与之发生的各种接受关系。紧紧抓住受体“这一个”特异属性,通过剖解,再挑战接受领域里的“老大难”——无边开放中的“有界”性——长期以来有关诗的尺度、标准的争歧、约束与疏解。但愿这样的逻辑起点与展开,对当下现代诗接受的失序失衡,能有所纠偏匡斜。
从古今语境的坎坷转换到移宫换羽的合法性获取,及至现代接受心理的微妙变化,尤其对具体文本的甄别判断,都留下了太多疑难、疑惑,乃至有时不得不“听天由命”,任由他去。现在,我们要加大追问力度:现代诗的接受,就一直满足于在鉴赏细读的基础上流连忘返吗?现代诗的接受响应,难道因其复杂多变就轻易放弃对其品级的定位归属吗?现代诗的接受自律,是推崇“漫山放羊状”的自发生态,还是有所“圈定”?固然,现代诗接受在细读这样一个重要环节上相当发达,近30年成果斐然,但仔细推敲,并不怎么乐观:古代诗歌的接受,一般不会出现太大差池,因为古代诗歌规范十分稳定。现代诗的细读接受虽然纵横驰骋,却容易在不稳定的汪洋大海中“迷失”。细读是接受的主要基础与航道,但除细读之外,尚存其他许多接受深水区。在那些航道上,有的只做自摸自导的发动,有的缺少必要的灯照,有的需要重新打探。何妨仅从百年新诗出发,尤其从现代诗在场出发,在西方接受论域与古代接受诗话的遗产碰撞中,寻索症结,厘清接受中的各种关节,打开阡陌纵横,而有所“通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