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1章 飞龙在天之上书言兵
1
建初八年(83年)的初雪,覆满兰台檐角,室内外一片萧瑟,冷得人瑟瑟发抖。班固在《汉书》封匣处摸到片冰凉的铜锈断箭。
那是三年前小弟班超从西域随信寄来的匈奴断箭,箭镞上干涸的血渍已与铜绿长成一体,此刻却灼得他掌心发烫:
“最无一用是书生!岂不是说的我班固吗?
难道我班固,就屈沉于兰台令史、校书郎、玄武司马的位置上,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碌碌无为一生吗?
有谁知道,我班固也在等待时机,为国建功立业呢?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我班固的伯乐,命中贵人,究竟在哪里呢?”
2
玄武司马署的炭盆爆出火星,班固攥着北匈奴和亲的国书,默默阅读,腰间玉珏撞翻了未干的朱砂墨。
黑色的液体,漫过《西域传》中“班超夜焚匈奴使营”的记载,他似乎忽然听见二十多年前的那个雪夜,幼弟班超,在洛阳陋巷,舞剑时的铮鸣声。
“夫君请看。”爱妻窦颖,捧着热气腾腾的药盏进来,碗底沉着枚残缺的狼牙,这是永平十六年,班超射杀匈奴斥候所得的战利品。
她故意将药渣泼在炭火上,腾起的青烟,就像西域舆图一样闪现:
“听说北虏的使节已经到了京师多日。朝中众说纷纭,有的主战,有的主和,热闹得很!”
班固霍然推开北窗,寒风卷着了未央宫卫尉的操练声。二十丈外的朱雀阙下,匈奴使团的金狼旗,正猎猎作响。
3
章帝临朝那日,班固在玉阶前突然看到一块带齿痕的骨器。
太常周泽的笏板突然指向他道:
“班司马修史多年,一定记得匈奴冒顿单于鸣镝弑父的故事?
北虏,禽兽一般的蛮夷之辈,只有屠灭一条路可走。玄武司马大人,可赞成周某的建议。”
班固俯身拾骨,指腹摸到刻痕处的元朔二年,这正是卫青当年奇袭龙城的年份,不由得浮想联翩。
“师出有名,臣请效张骞故事,先礼后兵。”班固出列时,袖中滑落半卷《匈奴和亲议》。
窦颖昨夜缝在衬里的班超密信擦过手背,羊皮上郅支城三字,还沾着疏勒河畔的沙粒。
郭况的冷笑,混着环佩叮当传来:
“听说班司马,身为玄武司马,连未央宫的戍卫路线都记不全?如何效法张骞故事?恐怕玄武司马出不了国门,就已经迷路,何谈斩匈奴右臂。”
4
廿三日,班固在兰台地窖,校勘出使名录。
窦颖提着武库灯笼轻轻走了进来,光晕里晃着一件犀牛皮甲,调笑夫君道:
“夫君不用吃惊!这是用你当年写《两都赋》的简牍换来的。夫君如此的廉洁君子,又无利用价值,谁愿意请客,送如此大礼呢?”
犀牛皮甲甲胄内,衬缝着小弟班超从西域送来的三十六部族的印鉴拓片,其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丝血腥气。
五更鼓响,班固对着铜镜系紧蹀躞带,试穿犀牛皮甲。镜中忽然浮现班超少年时的模样:
小弟握着断笔,在沙盘上画处西域地形,抬头时眼中闪出闪闪的光芒:
“兄长用笔写青史,小弟仗剑走天涯!”
门外传来战马的嘶鸣,班固抓起案头未阖的《匈奴和亲议》继续写了下去,帛书边角还粘着窦颖拆金线时的线头。
5
建初八年(83年)冬季的晨雾,尚未散尽,班固已站在未央宫回德殿的蟠虺铜柱旁。
他摩挲着腰间新佩的羊脂玉珏,这是窦颖用兄长窦宪赏赐的南越犀角改制而成,此刻却像块冰凉的枷锁。
殿外传来佩剑撞击玉带的清脆声响,那声音总让班固想起弟弟在疏勒城头,擦拭长枪的模样。
“孟坚一介书生,可曾试过甲胄?”戏谑声突然传来,窦宪突然闯入殿中,牛皮战靴踏碎满地残烛。
他解下染血的雁翎箭,放到班固手里,羽翎上凝固的黑血,正沿着鎏金错银箭壶蜿蜒而下:
“北匈奴左贤王部越过玉门关,在三屯谷,伏击我辎重队伍时,箭雨能削断榆木车辕。如此奇耻大辱,窦宪身为大将,岂能够容忍呢?”
班固的手指,无意识抚过奏折上“匈奴和亲议”五个字,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建议,有些不合时宜。
羊皮纸边缘,已被他反复揉搓得发毛,墨迹在“宣扬汉德”四字上,晕染出奇异的青紫色。
那是昨夜,在与窦宪就是战是和的讨论,发生激烈争执时,打翻的葡萄美酒的印记。
6
暮春的未央宫兰台,飘着苦楝花的苦香。班固在兰台校书室审阅完第三批竹简后,取出藏在《汉书·地理志》夹层里的奏折。
班超用疏勒语写的字迹,潦草如刀刻:
“弟今亲率三百死士,袭击北虏大营,斩杀北虏士卒五百人,大获全胜,北虏远遁!真是痛快之至!”
信纸背面,粘着片风干的狼粪,正是班超在疏勒河畔约定的情报符号,班固见此,也热血沸腾。
窦颖捧着漆盘,进来时,正看见丈夫将朱砂混着金粉研磨,正在沉思。
她知道那些艳丽的粉末,要用来誊写奏回,却不知为何要在砚池底上,铺三层蜀锦。
窦颖今天才恍然大悟,知道这是当年夫君修补《史记》时惯用的手法,防止墨水乱浸,毁坏典籍奏回。
“夫君可闻戍卒唱的《关山月》?”她将温热的药茶,放在案头,“他们说一片痴心永不改,不破楼兰终不还。”
班固突然攥紧手中的药杵,有了战场杀敌的冲动,《匈奴和亲议》似乎也变得毫无意义。
他望着窗外掠过的鸿雁阵,恍惚看见弟弟班超,在雁阵中举着火把,照亮通往葱岭的万里黄沙。
7
那日,未央宫的蟠虺铜柱的落灰已经被彻底清理干净。章帝下旨,召见文武百官商议国事。
老宦官捧着漆盘,跪在丹墀下,盘中奏折上的“和亲”二字,被章帝的朱红御笔,批得犹如血字。
窦宪首先出列,抗议道:
“陛下:
匈奴本是蛮夷,狼子野心之辈,是多变善诈之国,没有归向汉朝之心,不能答应匈奴的和亲要求。”
班固不顾窦宪的脸色,取出《匈奴和亲议》,出班进奏道:
“陛下:
臣私下以为不然。兵者,国之大事也,不可不慎。
汉朝建立以来,历经数世,经历多年,总是和夷狄,有兵戈纠缠。
安抚抵御的途径,也不一样,或者行文道来与他们和好,或者用武力来征伐他们,或者以谦卑的态度来迁就他们。
虽然屈申没有定规,所凭借的只是时势不同,但是从来没有拒绝放弃,不和他们打交道的。
臣私下以为,匈奴使者来汉朝廷两次,然后我们派使者去一次。这样,既向他们表明了我汉朝持旨在于忠信,而且又让他们知道,圣朝礼义是有常规的。
直接拒绝他们,臣不知道这样做的利,究竟在哪里,和他们打交道,采取和好,臣也未听说它有什么害处。
假设匈奴以后逐渐强大,在那时再想同他们交好来往,将怎么来得及呢?
臣私下以为,不如先礼后兵,趁现在情况有利之时,就对他们施以恩惠,必定有想不到的收获。
以夷制夷,不战而能屈人之兵,避免劳民伤财,这才是最高明的计策。
何必要大动干戈呢?”
窦宪不满,咆哮道:
“玄武司马既通西域诸国文字,何不随汉朝使者出使北匈奴?看看他们的狼子野心呢?”
章帝冷静的声音,混着沉香炉升起的青烟冒起:
“大起刀兵,必将荼毒生灵,祸害两国百姓。朕闻班超,在西域以夷制夷,威震西域。这倒不失为一个好的计策。
然我大汉以仁义治国,还是听从玄武司马建议,先礼后兵,商谈和亲之事。如果北虏冥顽不化,不思悔改,我们再讨论讨伐之事,诸君以为如何呢?”
见章帝拍板,窦宪等文武大臣,不敢反对,窦宪瞪了瞪班固,愤愤而退。
8
“爱妻,孟坚今天又得罪兄长了。我也不是有意和兄长作对,而是为了避免生灵涂炭的国家大计。”
班固的指尖,划过奏折边缘的毛刺,那是他连夜用青铜锉刀打磨竹简留下的痕迹,抱歉地对窦颖说道。
“孟坚不用自责!你和兄长,都是为了国家,讨论国事,意见不同,在所难免,你何必过意不去呢?”
窦颖安慰夫君道。
9
元和二年(公元85年)深秋,班固为续修《白虎通义》彻夜未眠。
妻子窦颖端着药盏进来时,发现他鬓角已染霜白。窦颖将当年断玉重新系上金丝绦,静静地垂在夫君深青的官服旁。
“昨日收拾书匣,找到这个。”
窦颖展开永平三年的残卷,那道被书刀划破的裂痕,早已被驼胶修补,“该让嗣儿学着续写注疏了,不要荒废了我们班家祖祖辈辈的传承。”
班固握住妻子窦颖布满皱纹的手,发现她小指仍保持着执笔的弯曲。
朱雀铜灯爆出灯花,将班固、窦颖夫妻两人的影子,投在《西域传》最终回上。那里新添的批注笔墨未干,依稀是窦颖少女时代的清秀笔迹:
“疏勒城头新月出,裁云刃下史笔成。”
不久,班固娘亲窦氏去世,班固只得回家居丧,投笔从戎的心愿,终究未能达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