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檐角雨
江南的梅雨季总带着股黏腻的愁绪。沈砚冰倚着小酒馆的木柱，看檐角雨滴成帘，青石板路上的水洼里漂着半片残破的桃花。他握酒盏的指节泛着淡青，那是常年练“雪砚十三式”留下的寒毒痕迹——这套曾让寒江阁名震江湖的掌法，此刻正随着他褪色的青衫，在时光里慢慢斑驳。
“客官，您这壶梨花白都续了三回了。”店小二擦着桌子凑近，忽然瞥见沈砚冰袖口翻出的半道冰裂纹刺青，瞳孔骤缩。十年前江湖上人人谈之色变的“寒江双砚”，哥哥沈砚雪死于烈阳教火攻，弟弟沈砚冰带着半卷《寒江秘典》消失无踪，如今竟在这无名小镇的酒肆里，像株被霜打蔫的老梅般坐着。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风卷着雨丝灌进来，捎来声极轻的叹息：“砚冰，你总爱挑这种漏雨的地方。”
抬眼的瞬间，沈砚冰指尖一颤。站在门口的男子身着月白长衫，腰间悬着柄缠满红绸的刀——烈阳教“赤焰刀”第七代传人穆昭明，十年前寒江阁灭门夜，正是此人的刀抵住他后心，却在最后关头偏了半寸。
“穆公子当年若再近些，江湖便少了个喝闷酒的老东西。”沈砚冰垂下眼，盯着酒盏里晃动的倒影。十年前的雪夜，他抱着哥哥逐渐冰冷的身躯，穆昭明的刀刃映着漫天火光，却在他颈侧停住：“你去，带着秘典。”
“那年我若杀了你，这十年便没人能陪我在雨里喝酒了。”穆昭明坐下，红绸刀穗扫过桌面，“烈阳教新任教主下月便要开坛祭刀，第一刀便要斩了寒江阁的余孽——你藏得再好，总藏不住袖口的刺青。”
雨声突然变大，沈砚冰望着穆昭明被雨水打湿的前襟，忽然想起十六岁那年，在寒江阁后山遇见的少年。那时他偷练禁术被反噬，倒在雪地里，是身着红衣的少年用掌心的温热替他驱寒：“我叫穆昭明，烈阳教来的，你别怕，我偷偷跑出来玩的。”
“你当年为何放我？”沈砚冰忽然问。
穆昭明指尖摩挲着刀柄上的赤焰纹：“你记不记得，那年在冰湖旁，你教我写‘昭’字，说‘昭’是日旁，像太阳照在雪地上。我举着刀要砍你，却忽然想起你掌心的温度，比我爹教我的烈阳掌还要暖。”
酒盏磕在木桌上，发出细碎的响。沈砚冰想起哥哥总说烈阳教弟子个个心狠手辣，却忘了那年寒冬，有个烈阳教的少年偷偷给他送过暖炉，在他练错招式时用内力替他续命。原来从那时起，冰与火便在雪地里埋下了不该有的纠缠。
“挽月呢？”穆昭明突然压低声音，“她找了你三年，上个月在黔州遇着烈阳教的暗桩，至今下落不明。”
沈砚冰猛地抬头，袖中寒毒翻涌。苏挽月，寒江阁的小师妹，总爱把桃花簪别在他发间，说他穿青衫像画里的仙人。灭门夜后，她追着他的脚印跑了三天三夜，最后在断崖边红着眼喊：“砚冰哥哥，你带我走，我不练剑了，咱们去江南开个小茶馆。”
他却头也不回地踏入风雪：“寒江阁的人，不该和杀兄仇人有牵扯。”
此刻酒馆的梁上突然传来瓦片轻响，穆昭明手中红绸刀“呛啷”出鞘，刀风卷起桌上酒坛，瓷片飞溅的瞬间，道白衣身影如惊鸿掠过，袖中甩出条银鞭，鞭尾缠着半支褪色的桃花簪。
“砚冰哥哥，你看，我还留着。”苏挽月落在窗边，鬓角沾着雨珠，腰间悬着的却是烈阳教的赤鳞鞭。沈砚冰怔住——十年前他亲手替她戴上的桃花簪，此刻正随着她的呼吸轻轻颤动，像极了那年她在梅树下转圈圈，花瓣落在她发间的模样。
“你……为何用烈阳教的兵器？”沈砚冰声音发颤。
苏挽月低头抚过鞭身的赤鳞纹：“那年你走后，我被烈阳教的人抓住，是昭明哥求他父亲收我为徒，说我天生火脉，练烈阳掌事半功倍。”她忽然抬头，眼中映着沈砚冰的倒影，“砚冰哥哥，你以为我恨你吗？我每天都在练你教我的‘雪砚十三式’，在烈阳教的地火洞里，冰与火在我体内打架，可我总觉得，这样便像你在我身边。”
雨声渐歇，檐角的水滴答落在青石板上，惊起几只躲雨的麻雀。沈砚冰望着苏挽月腕间的寒江阁银铃，想起她曾说等他娶她时，要让这银铃响遍整个寒江谷。原来这些年，她从未放下，就像他总在午夜梦回时，看见她站在雪地里的背影。
“下个月初三，烈阳教祭刀大典。”穆昭明忽然开口，“新任教主拿到了半本《寒江秘典》，要借此融合烈阳功法，到时候江湖必有大乱。砚冰，当年你带走的另一半秘典……”
“在寒江阁的冰库里。”沈砚冰忽然笑了，笑容里带着十年未有的轻松，“我哥临死前说，秘典里藏着寒江阁最大的秘密——原来根本没有能一统江湖的功法，有的只是‘冰与火本同源’的道理。就像当年你放我走，像挽月去练烈阳掌，有些恩怨，从一开始便不该分得那么清楚。”
苏挽月忽然上前，握住他泛青的手：“砚冰哥哥，你看，我们的手现在一样暖。”她掌心的温度透过寒毒，让沈砚冰想起十六岁那年的雪，穆昭明的掌心也是这样，融化了他袖口的冰渣。
木门再次被推开，阳光穿透云层，在水洼里碎成金鳞。沈砚冰望着眼前的两人，忽然明白哥哥为何在火海中把秘典塞给他——有些美好，只有在回头时才能看见，就像此刻落在苏挽月发间的阳光，像穆昭明红绸刀上跳动的光斑，原来冰与火的纠缠，从来都不是为了毁灭，而是为了让彼此看见，藏在恩怨背后的，那抹最初的温暖。
他站起身，青衫上的冰裂纹刺青在阳光下泛着微光：“走吧，去寒江阁。这次，我们一起看雪。”
檐角的雨滴还在落，却已挡不住渐晴的天。沈砚冰望着远处青山，忽然想起那年穆昭明在冰湖写的“昭”字，想起苏挽月在梅树下的笑，原来十年江湖路，回头看时，尽是被风雪掩埋的温柔。那些曾以为的背叛与仇恨，不过是时光蒙了尘，只要轻轻擦去，便能看见藏在深处的，从未消失的美好。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