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宋明理学研究
关于牟宗三先生对二程理学分判之省思
蔡家和
(台湾东海大学哲学系)
摘要:本文对牟宗三先生之二程分判,作一反思。在当代新儒家中,唐君毅先生较为圆融,有意合会朱、陆,牟先生则重分解,区分程子而为二程,分属不同学派。包括:(1)孟、荀性善与性恶之不同;(2)讲道德与讲知识之不同;(3)逆觉与顺取之不同;(4)象山与朱子之不同。此种二分固有直截、易解之优点,却也容易造成挂一漏万之失。本文回到二程原文再作探讨,大致提出以下心得:(1)伊川、朱子亦不自认承继于荀子,虽形式上有相近处,但内容仍一本孟子性善之说;(2)牟先生认为明道下开五峰,而五峰与象山、阳明等又可相通。然笔者认为,明道亦不与象山、阳明相通;明道个性圆融,伊川、朱子,以及整菴等皆予以推崇,阳明亦经常论及明道,但明道毕竟归属理学,而非心学或“心即理”学。
关键词:牟宗三 明道 伊川 知识 逆觉体证
一 前言
唐君毅先生(1909—1978)个性较为圆融,面对宋明理学之争,常着眼于朱、陆之合会,试图会通两种派系[1],肯认每位儒者各美其美,并一一给予合理评价。牟宗三先生(1909—1995)则重视分解,他把二程之理学,区分为二系,伊川属理学,明道则属“心即理”学。
牟先生之“宋明儒三系”之分判。(1)阳明为一系,属于心学。(2)五峰、蕺山为一系,属于“心即理”学,主、客观饱满。以上二系犹如一个圆圈的两个来往,彼此可以相通。(3)伊川、朱子一系,是“别子为宗”,只言“性即理”,心只能具理,不能即于理,理下贯不到心,只存有而不活动。
其中的第三系程朱学,指的是伊川(1033—1107)与朱子,不包括明道(1032—1085)。依于牟先生,明道所属乃宋学初期之发展而为不分系,若不得已真要判分,则该属于“天道、性命相通”之道德形上学,归为五峰、蕺山一系,与阳明一系不全同,但可相通,与伊川、朱子一系则大相径庭,不得贯通。
若依历来哲学史之角度,二程同被尊为理学,此指狭义之理学,特指程朱一派。牟先生却以为,二程之中,伊川属理学,不活动的理学,明道另属“心即理”学而通于阳明。那么伊川与明道之间,果真有如此截然二分之差别吗?
此外,牟先生更区分二程如下,包括:(1)明道开五峰而通于陆王[2],伊川则开朱子而已;(2)明道继于孟子,而伊川继于荀子;(3)明道是逆觉体证之学,伊川则把道德讲为知识,属于顺取之进路。若然,则明道、伊川之间的差距更大。本文将通过二程文献之重新探讨,审视牟先生此种做法是否允当。
二 牟先生之分判
上文已简述牟先生关于二程之分判,总的来说,即各以明道、伊川为基点,分别向上溯其根源,以及向下探其发展,从而分隔出宋明儒之三系,并安排明道、伊川之学派位置。
(一)明道承孟子,伊川近荀学
牟先生判孟、荀之不同,如孟子论性,此涵括形上之道德性与形下之食色性,荀子却只顾及形下之性,故孟子言性善,荀子言性恶;孟子主张仁义内在,而荀子则往法统、客观之方向走。[3]牟先生亦谓伊川学与荀子有相近处,其曰:
《大学》与《学记》以及荀子之《劝学》可以列为一组,虽不必为荀学,但亦决非与《论》《孟》《中庸》《易传》为同层次而可以出入互讲者。当然根据《论》《孟》《中庸》《易传》讲出另一个大学之道、大人之学来,亦至佳事,但非原来之《大学》。阳明之讲法自是孟子学之大人之学。朱子之讲法自是伊川学之大人之学。其结果仍是直贯系统与横摄系统之异。荀子亦是横摄系统,只差荀子未将其礼字转为性理耳。原来之《大学》既非直贯系统,以根本未接触到因地之本故,亦非显明地是横摄系统。讲成横摄系统者是朱子学,讲成直贯系统者是阳明学。如此判开省得许多无谓。[4]
牟先生视朱子为“别子为宗”,因其主张“性即理”,但心不即理,因此,理无法下贯到心,故为“别子”。牟先生检视朱子学问之由来,认为承于伊川居多,但不承于明道;明道应属五峰、蕺山系[5],是“心即理”学,存有且活动者,然伊川、朱子之理,则为存有而不活动者。
又因朱子重新编注“四书”,其中以《大学》为骨架,而为阅读次序之优先、入德之门,但牟先生不见得欣赏此种做法。牟先生虽不至于视《大学》属于荀学,却亦不认为《大学》可以归入《论语》《孟子》《中庸》《易传》之系统。后一体系乃属“道德形上学”,谓天道与性命相通、“心即理”,天道能直贯于心者,而《大学》则不属于“直贯”系统之道德形上学,因其未及于因地——包括天道与本心,而主要指天道之体;牟先生判《大学》非纵贯,亦非横贯,而为一骨架,可填为直贯,亦可填为横摄系统。
这里,还提到阳明学可上承于孟子,此间亦与明道不隔,皆属“心即理”系统,此为纵贯系统,阳明重主观,而明道主客兼具。伊川则开出朱子,属于横摄系统,此系统不能承于孟子,反倒近于荀子,因孟子是直贯的,而荀子才是横摄的、知识的。
牟先生亦非视伊川属于荀学,只是近于荀学。二人相近之处,在于都是横摄系统,以讲知识的方式来谈道德;至于不相似处,则是伊川主张“性即理”,荀子则无此主张,荀子的性,偏在形下,而伊川的性,能及形上。牟先生认为,若把荀子的“礼”转为性理,则荀子与伊川之相似度会更高,伊川的性理虽为形上,但还是横摄地、顺取地以讲知识之方式来论天道,至“直贯”之学被平面化,不能立体。
总之,牟先生判明道能承于孟子,皆属纵贯之学,而伊川偏重于以知识讲道德,道德义不显,故伊川反而近于荀子,而远于孟子。
(二)明道开五峰而通于陆王,伊川开朱子
以上,是从二程向上溯源,接下来则往二程之后,来推衍其传承。牟先生以为,明道下开五峰,而得通于陆王,然伊川仅下开至朱子。其曰:
依是《大学》之至善正道究竟往哪里落,向何处找归宿,乃不能确定者。此即示《大学》只是一个“空壳子”,其自身不能决定内圣之学之本质。至善正道可以两头通:一是向外通,一是向里通。向外通者,落于“物”上讲,重客观性;向里通者,从本心性体上讲,重主观性。前者是伊川与朱子,后者是明道、象山与阳明。此皆非《大学》之原有。自此而言,两皆不合……明道系自体上讲致知格物,结集于阳明,视一切现实活动之存在皆是物,物与事不分而统物于事,一切皆自实践上统于本心性体(良知之天理)而以本心性体正之、贯之、润之,此则致知格物无通常之认知的意义。[6]
牟先生从《大学》系统出发,认为《大学》犹如一个“空壳子”,而无论伊川、朱子一系,或是明道、象山、阳明一系,他们所作疏解,未必就是《大学》原意。然从此对《大学》之诠释便成为两派。伊川、朱子一系,强调《大学》之“格致”,重视向外之客观性,提出格物穷理以致其知,而为泛认知主义。
至于明道、象山、阳明之系统,则强调本心性体——良知之天理下贯至万事万物之中,而能正之、贯之、润之。例如阳明之解“格物”,格者正也,物者事也,用“致良知”以释“致知”,意思是,面对事物,首先端正吾人之本心良知,则事物因良知之贯彻,而为诚物、实物。因此,明道、象山、阳明之格致义,非指一般吾人之认知,此“知”直下更是道德的,能够直贯于天道性命者!
综上所述,牟先生认为,明道、象山、阳明之间可互通,皆是传承于“天道性命相通”之道德形上学;而伊川、朱子之歧出,则把道德以认知之方式讲述成为横摄之系统,理、天理变成只存有而不活动者。若论先秦至宋明儒之传承系谱,则荀子近伊川,而伊川开朱子;另一系,则为孟子开明道,明道再开五峰、陆王。
牟先生之说法很有革命性,与传统说法不同,值得深入探讨。这里提出若干不同看法,以为参究。
(1)若说伊川、朱子近于荀学[7],相信伊、朱二人不会同意,伊、朱二人应当自许能够上继孟子。且朱子之为荀学,应也只是形式之相近,如言心之“虚一而静”(荀)或“虚灵明觉”(朱),但内容上,伊川、朱子还是属于孟学。
(2)明道若下开陆王,则明道当属心学,而不属理学。而牟先生判明道为“心即理”学,可与心学相通,却绝不类于朱子理学。此与历来对明道之判摄颇不相同,传统上大抵视明道属于理学(狭义),而不为心学。[8]
(3)牟先生又认为,朱子只继于伊川,而不能继于明道。但此说恐怕朱子也不会认同,朱子当是自许承继于二程,包括伊川与明道。《四书章句集注》中出现的“程子”,通常包括大程与小程。也许朱子之喜好分解、二元论述等特点,较近于伊川,但却不能说朱子便不承继于明道。
下文,将分别就此三点,再作进一步讨论。
三 伊、朱不承于荀子
牟先生以为,伊、朱虽不全同于荀学,但至少承自荀子者居多,甚至如果将荀子之“礼”,以程朱之“理”代替,则荀、朱之间便几乎相同。即以横摄系统,而判摄荀子与伊、朱在知识之横摄面相近,属于一种顺取系统,而非逆觉体证借以回归本心之系统,此则远于孟子。若是孟子则为“心即理”,属于一种直贯、纵贯之系统,即存有而即活动者。
然而,伊、朱二人应当还是自觉地想要承继孟子,而非荀子。例如,程朱以来所编撰之“四书”,又如朱子借以建构体系之《四书章句集注》,其中第三本便是《孟子》,若是有意传承荀子,则当以荀子作品替代。
此外,如伊川,亦不愿承于荀子,其曰:
韩退之言“孟子醇乎醇”,此言极好,非见得孟子意,亦道不到。其言“荀、杨大醇小疵”,则非也。荀子极偏驳,只一句“性恶”,大本已失。杨子虽少过,然已自不识性,更说甚道?(《河南程氏遗书》卷十九《伊川先生语五》)
此段出于《河南程氏遗书》卷十九,《河南程氏遗书》卷十五至卷二十五皆属伊川之语,此卷判属伊川,应当无误。伊川以为,韩愈评“孟子醇乎醇”,此说甚佳,至于评“荀、杨大醇小疵”,伊川则不同意。[9]此因伊川自觉欲传孟子,视孟子为正、醇乎醇!而荀子偏驳,大本已失,其言性恶,不能知于性善至理,应为“大疵”,而不是“大醇小疵”。可见特就性善或性恶之论,伊川以孟子为正统。
又伊川有如此主张:
问:“‘孝弟为仁之本’,此是由孝弟可以至仁否?”曰:“非也。谓行仁自孝弟始。盖孝弟是仁之一事,谓之行仁之本则可,谓之是仁之本则不可。盖仁是性(本)也,孝弟是用也。性中只有仁义礼智四者,几曾有孝弟来?仁主于爱,爱莫大于爱亲。故曰:‘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欤!’”(《河南程氏遗书》卷十九《伊川先生语五》)
性中只有仁义礼智,而无孝弟,因为孝弟是用,仁义礼智才是体,性是体,孝弟、爱、情是用。若依荀子,则不能言性中有仁义礼智,因为性是恶,只是耳目口鼻之欲,顺于此,则流于恶,而仁义礼智则是外在的,乃化性起伪而成,并非吾人天性之本有。从这一段亦可看出,伊川并不依从于荀子。
至于朱子亦是想传承孟子,而不是荀子,此由朱子之注“孟告之辩”可以看出。如《孟子·告子上》第一章,告子有如下主张,而朱子则注释于后:
告子曰:“性,犹杞柳也;义,犹桮棬也。以人性为仁义,犹以杞柳为桮棬。”(《孟子·告子上》)
(朱注:性者,人生所禀之天理也。杞柳,柜柳。桮棬,屈木所为,若卮匜之属。告子言人性本无仁义,必待矫揉而后成,如荀子性恶之说也。[10])
朱子认为,告子犹如荀子之性恶说,此因在朱子体系之中,性者若不归于理,则归于气,而只有孟子懂得性即理,若是其他主张者,如荀子、告子、佛氏、扬雄等,都错认性为气。这里,朱子评论告子主张近于荀子,而告子即朱子所不愿为者,告子属义外之学,只是守心不动,推义于外而不顾。
以上,皆可看出伊、朱二人之不愿接受荀学,若真要说二人近于荀学,应当也只是形式上的相近。这一点,唐君毅先生也曾提过,如朱子之视心为虚灵明觉、虚灵知觉,此确实近于荀子所言心之虚一而静;又如朱子之“性发为情”,也近于荀子之以好恶、喜怒、哀乐为情,若是孟子,此“情”应指“实情”,而非“情感”。然而总体来说,伊、朱之学实质上仍取孟子之义内、性善诸说,必欲能上承孟子而自居、自许,此应不容否认!
四 明道不开象山、阳明
牟先生判明道所解《大学》近于阳明、象山,因此概可归于五峰、蕺山一系,尤其是“心即理”学,而可通于阳明、象山。至于伊川、朱子则是“心具理”,与明道不类。
关于牟先生之判论,其实早在阳明时代,罗整菴与欧阳南野即曾有一段论辩,双方论辩明道之《识仁篇》,当属“心即理”,还是“心具理”?当为理学,还是心学?南野认为是心学,而整菴认为是理学。先见整菴之说:
明道《学者须先识仁》一章,首尾甚是分明,未尝指良知为实体也。首云,“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义礼智信皆仁也。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而已”。中间又云,“《订顽》意思,乃备言此体。以此意存之,更有何事”!初未尝语及良知,已自分明指出实体了。不然则所谓存之者,果何物耶?且《订顽》之书具存,并无一言与良知略相似者,此理殆不难见也。其“良知良能”以下数语,乃申言“存得,便合有得”之意。盖虽识得此理,若欠却存养工夫,“则犹是二物有对,以己合彼,终未有之”。[11]
双方争论明道之《识仁篇》,应往理学走,还是往心学走?因为《识仁篇》里,既谈到理,又谈到心、良知。这里整菴举出一点,即《识仁篇》中有一句“《订顽》意思,乃备言此体”,那么观察张载之《西铭》,似乎怎样都不是在谈良知良能,所以欧阳南野之判《识仁篇》为心学,亦是疑点重重。而欧阳南野的回信里,对这个问题也不再回答,似乎有所折服。
《识仁篇》里,明道提到,学者须先识仁,义礼智信都是仁,继而“识得此理,以诚敬存之”。可见其视仁义礼智为“理”。那么,是否为“心即理”呢?见仁见智。但明道曾言:“服牛乘马,皆因其性而为之。胡不乘牛而服马乎?理之所不可。”(《河南程氏遗书》卷十一《明道先生语一》)可见明道甚是重“理”,依于物之客观性,而顺任之[12],而非随意依从人之主观认定。这里面没有“心即理”的意思。
再看明道的《定性书》,其曰:
圣人之喜,以物之当喜;圣人之怒,以物之当怒。是圣人之喜怒,不系于心而系于物也。是则圣人岂不应于物哉?乌得以从外者为非,而更求在内者为是也?今以自私用智之喜怒,而视圣人喜怒之正,为何如哉?夫人之情易发而难制者,唯怒为甚。第能于怒时遽忘其怒,而观理之是非,亦可见外诱之不足恶,而于道亦思过半矣。[13]
这里提到,圣人之喜、怒,不应系于心,而应系于物。这也是强调客观之理。若为“心即理”之学派,则明道当言:“圣人之喜,系于物亦系于心!”此外,明道在此甚至还说“第能于怒时遽忘其怒,而观理之是非”,这也是强调冷静观察客观之理的重要性,亦非“心即理”说。
又如程子言:“万物皆只是一个天理,己何与焉?至如言‘天讨有罪,五刑五用哉!天命有德,五服五章哉’!此都只是天理自然当如此。人几时与?与则便是私意。”(《河南程氏遗书》卷二上《二先生语二上》)此指“以心合理”,而非“心即理”。心若是理,人自能与,明道为何还说:“人几时与?”“己何与焉?”甚至到了圣人阶段,“心是理,理是心”[14],这是说圣人之心全依理而行,是心依理,亦非“心即理”。
又明道言:“圣人致公,心尽天地万物之理,各当其分。佛氏总为一己之私,是安得同乎?圣人循理,故平直而易行。异端造作,大小大费力,非自然也,故失之远。”(《河南程氏遗书》卷十四《明道先生语四》)圣人循理,乃依理而行,而不是即心即理。[15]可见明道还是理学[16],与象山、阳明之“心即理”有些差距。
五 朱、伊皆尊明道
牟先生曾言:
案:“心静理明”一语正好代表静涵静摄系统之谛义。其对于伊川称之曰程夫子,或直曰夫子,其尊崇可谓至矣。而其对于“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两语,其感受之真切亦可谓至矣。此却不是浮泛地说者。[17]
朱子在《答陈师德二书》之第一书中提道:“程夫子之言曰:‘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18]这里的“程夫子”,即指伊川,而牟先生在此案曰:“其对于伊川称之曰程夫子,或直曰夫子,其尊崇可谓至矣。”牟先生认为,朱子称伊川为“程夫子”,恭敬至切,可见朱子系承伊川,而非明道。然而,若再查阅现存文献,即可见到朱子既承伊川,亦承明道,甚至连伊川也承于明道。
(一)朱子亦尊明道
朱子在《四书章句集注》中,概用“程子曰”,不大区分明道或伊川。一些常见话语,如“性中只有仁义礼智”“性即理”等,固然出于伊川,但也有不少来自明道。
例如,朱子在解孔子之“七十而从心所欲”处,用的便是明道语,明道曰:“曾子易箦之意,心是理,理是心,声为律,身为度也。”(《河南程氏遗书》卷十三《明道先生语三》)又如“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一处,亦引明道语:“以己及物,仁也。推己及物,恕也。违道不远是也,忠恕一以贯之。忠者天理,恕者人道。忠者无妄,恕者所以行乎忠也。忠者体,恕者用,大本达道也。此与‘违道不远’异者,动以天尔。”(《河南程氏遗书》卷十一《明道先生语一》)[19]这里略举二例,以见朱子之治学,并未偏于二程之伊川。
又牟先生认为朱子独好伊川,故称伊川为“夫子”。然而,在朱子《大学章句序》中有言:“天运循环,无往不复。宋德隆盛,治教休明。于是河南程氏两夫子出,而有以接乎孟氏之传。”这里提到“两夫子”,即对伊川、明道皆予以等视而尊称。
此外,如《中庸章句序》有言:“然而尚幸此书之不泯,故程夫子兄弟者出,得有所考,以续夫千载不传之绪;得有所据,以斥夫二家似是之非。盖子思之功于是为大,而微程夫子,则亦莫能因其语而得其心也。”这里并提“程夫子兄弟”,亦非独宗伊川。又《中庸章句》“中庸始言一理,中散为万事,末复合为一理”[20],《大学·格致补传》“人心莫不有知”等,皆出于明道。
(二)伊川亦宗明道
1.明道早熟于伊川
明道甚为早熟,又长伊川一岁,朱子尝言:“伊川《好学论》,十八时作。明道十四五便学圣人,二十及第,出去做官,一向长进。《定性书》是二十二三时作。是时游山,许多诗甚好。”(《朱子语类》卷九十三《孔孟周程张子》)伊川早年体弱,晚年始崭露头角。而明道二十二岁左右,即作《定性书》酬答张载,张载其实更大明道十余岁;二十五岁进士及第,官运平顺。这里可见明道之早熟。
2.伊川自述尊奉明道
《二程集》尝载:
先生伊川既没,昔之门人高弟皆已先亡,无有能形容其德美者。然先生尝谓门人张绎曰:“我昔状明道先生之行,我之道盖与明道同。异时欲知我者,求之于此文可也。”[21]
这里明白地提到,伊川之踵继明道之心路历程,而欲知伊川之义理方向,求于《明道先生行状》一文即可。
《明道先生行状》一文甚长,而伊川所作之《明道先生墓表》,则较为精简地道出其兄明道之行状及精神,同样也表达了伊川对明道之敬仰,希望能够继承于明道。《明道先生墓表》在朱子《孟子集注》末尾亦曾援引,且与《中庸章句序》《大学章句序》方向相同,皆提到朱子自己对于二程之承继,视真能承继于孟子者,乃二程也,而伊川亦承继于明道。
朱子所引之文,与伊川《明道先生墓表》原文,虽然有些出入,但精神相同,这里采朱子之注文。孟子云:“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余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22]此言孟子对孔子之承继,而按语部分提到,明道与伊川、朱子之方向相同,皆以理学可绍继于孟子,其言:
愚按:此言,虽若不敢自谓已得其传,而忧后世遂失其传,然乃所以自见其有不得辞者,而又以见夫天理民彝不可泯灭,百世之下,必将有神会而心得之者耳。故于篇终,历序群圣之统,而终之以此,所以明其传之有在,而又以俟后圣于无穷也,其指深哉!有宋元丰八年,河南程颢伯淳卒。潞公文彦博题其墓曰:“明道先生。”而其弟颐正叔序之曰:“周公殁,圣人之道不行;孟轲死,圣人之学不传。道不行,百世无善治;学不传,千载无真儒。无善治,士犹得以明夫善治之道,以淑诸人,以传诸后;无真儒,则天下贸贸焉莫知所之,人欲肆而天理灭矣。先生生乎千四百年之后,得不传之学于遗经,以兴起斯文为己任。辨异端,辟邪说,使圣人之道涣然复明于世。盖自孟子之后,一人而已。然学者于道不知所向,则孰知斯人之为功?不知所至,则孰知斯名之称情也哉?”[23]
这里的“道学”,便是后人用以形容二程学派之“理学”;明道所发扬、宗于天理客观者,即为道学。在此,朱子所引伊川写明道之墓志铭提到,孟子之后,唯明道一人,堪为真儒,能承孟子。而这与朱子《中庸章句序》《大学章句序》中,所提到道统之方向相同:孔子传曾子,再传子思,后到孟子,孟子之后,亦不接周濂溪,而是接于明道,伊川又继于明道,朱子则接于二程,而这便是理学之传承,也是传统的区分。
由这些记载来看,牟先生将明道与伊、朱二人之学思精神区分开来,并非十分妥当。
六 牟先生判法之再商量
阳明曾言:“纵格得草木来,如何反来诚得自家意?”[24]用以怀疑朱子。而整菴曾以“真知”来回答阳明此问:真知者,此知必将及于行!真知之说,二程皆曾明言。
牟先生以为,《河南程氏遗书》的《二先生语》,大致出于明道,如云:“真知与常知异。常见一田夫,曾被虎伤,有人说虎伤人,众莫不惊,独田夫色动异于众。若虎能伤人,虽三尺童子莫不知之,然未尝真知。真知须如田夫乃是。故人知不善而犹为不善,是亦未尝真知。若真知,决不为矣。”(《河南程氏遗书》卷二《二先生语二》)意思是,若能如田夫为虎所伤,则对虎之认识,便与一般道听途说的虎不会一样;而唯有真知,才能带出行动力。[25]
要提醒的是,若如牟先生所言,《二先生语》大多出于明道,则二程兄弟可能都提过谈虎色变之说,因为在《二先生语》中出现过此段,而牟先生认为《二先生语》多是明道之言。此说重点在于真知必能行、由知导行。而牟先生曾判伊川为泛认知主义,若然,则明道应当也是,皆由真知以导出行动;则伊川学属于存有而不活动者,明道学应当亦不例外。然而,如此一来,明道如何开出阳明?因阳明学是即存有而即活动者。
或者,如果《二先生语》中的谈虎色变说出于伊川,此则与牟先生上述之判为明道语,并不符合。
以上两种可能,不管哪一种,都将导致牟先生的二程之判有所不准,值得再作商榷!
七 结语与反思
牟先生判明道为“心即理”学,工夫属逆觉体证,强调直贯的即存有而即活动之道德形上学,主张心即性、即天理;而伊川为理学,其理乃存有而不活动者,属知识顺取之进路,走的是横摄系统。而溯其脉络及发展,理学一系乃由荀子而到伊川、朱子,“心即理”学则是由孟子而到明道、五峰,再开陆王。
然而,首先,伊、朱二人不会承认自己属于荀学,且视荀学已失大本。再者,牟先生大致视明道“尽心、知性、知天三事,一时并了”云云,是心、性、天三者,合而为一;不过,在明道学说中,心不是性,心乃用以知性,且是依理而行,心亦不即理。此外,伊川亦尝言“三事只是一事”,且牟先生曾主张,“性即理”一语,乃由伊川先提出[26],若然,心、性、理三者相通,则为何不说伊川也属“心即理”学呢?
明道之学,依牟先生之判,只有两种可能。第一,同于伊川之为“别子”,因伊川立志承继明道,牟先生既判伊川为别子,则明道亦为别子。不过,这种可能性,上文已排除。
第二,明道与伊川两兄弟不同道。然如前文,牟先生视明道为“心即理”学,乃从“三事一时并了”一语而来,但伊川亦曾有此语;且原文提到,二程认为“只穷理便是至于命”[27],既然如此,不知为何牟先生却要说这只是明道之语?
阳明或整菴的作品中,亦经常引用明道之语,一个属心学,一个属理学,这似乎可视明道为“心即理”学,其实不然。阳明亦未尝说明道是心学,且认为象山粗略,而不提白沙,想让自己成为心学、“心即理”学之开创者,而不是以明道为开创者。又如全祖望之判论,其视象山心学之前学,乃由谢上蔡开始,亦不推归明道。
牟先生之如此判论,其来有自!大致是顺其业师熊十力先生(1885—1968)早年之思想而来。其实,熊先生到了晚年,改宗经学,《易经》为先,汉、宋二学皆不取,亦视二程杂有道家,并未开出如牟先生之二程分判。
熊先生为中国之救亡图存,遂提出替中国哲学注入西方民主、科学的法子,也就是要有知识与量论的加入,主张“为学日益、为道日损”——前者指知识,后者指道德;熊先生早年亦喜爱阳明之“心即理”学,用以统摄知识,而为“道德为主,知识为辅”之融摄体系。不过,熊先生却未将二程切割,并分别填补于上述体系,将伊川归知识、明道归道德,此乃牟先生离开熊先生后,自己体会所得。
伊川与明道之学术风格虽有不同,前者重分解,而后者较浑沦,但究其学术内容,总为理学、道学一脉,虽二人工夫有深浅之发展不同,倒不至于被切割如牟先生之分判。
[1] “此同异固不在一主尊德性,一主道问学,二家固同主尊德性也。此同异亦初不在二贤之尝形而上学地讨论心与理之是否一,而初虽在二贤之所以尊德性而学圣贤之工夫上。”唐君毅:《中国哲学原论·原性篇》,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89年版,第552页。唐先生认为,若只从尊德性与道问学之区分以判朱、陆,并不恰当。
[2] 冯友兰的看法较牟先生更激烈些,其视明道开陆王,而牟先生至少认为明道通过开五峰而通于陆王。冯先生的看法,把牟先生所谓的明道为“心即理”,其中的理又削去了。明道反近于心学,笔者亦不认同这种看法。
[3] “荀子特顺孔子外王之礼宪而发展,客观精神彰着矣,而本原又不足,本原不足,则客观精神即提不住而无根,礼义之统不能拉进来植根于性善,则流于‘义外’,而‘义外’非客观精神也。(荀子有客观精神,而其学不足以极成之)”牟宗三:《名家与荀子》,载《牟宗三全集》,台北:联经出版事业有限公司2004年版,第2册,第174页。
[4] 牟宗三:《心体与性体》第3册,载《牟宗三全集》,台北:联经出版事业有限公司2003年版,第7册,第426页。
[5] “明道亦言能推不能推,此皆‘以心着性’义也。故言此义并非五峰特有之聪明。”牟宗三:《牟宗三全集》,台北:联经出版事业有限公司2003年版,第6册,第529页。
[6] 牟宗三:《心体与性体》第2册,载《牟宗三全集》,第6册,第440—441页。
[7] 以朱子学而言,其学杂有孟、荀,然继于孟子之处,大致是七八成,而只有一两成是近荀学,如荀子言心之虚一而静,朱子言心之虚灵知觉。
[8] 朱子面对二程常不分系,在《四书章句集注》中,通称以“程子”。至于阳明的弟子欧阳南野,则谓明道也可属心学,如明道在《识仁篇》中提道:“良知良能元未丧失。”然这说法为罗整菴所否定。黄宗羲的《宋元学案》,关于二程,虽亦区分为《明道学案》与《伊川学案》,但未如牟宗三之分判,甚至视二程无法互通,如黄百家言:“顾二程子虽同受学濂溪,而大程德性宽宏,规模阔广,以光风霁月为怀;二程气质刚方,文理密察,以峭壁孤峰为体。其道虽同,而造德自各有殊也。”(《宋元学案·明道学案上》)这里提到二程之间,其道虽同而造德有殊,意思是,二人同道,但明道之德性修养较高,能够圆融宽厚,伊川则显得孤峭,若伤我者。到了全祖望(1705—1755),则由象山学往上推敲,视谢上蔡为心学发端,之后下开张无垢等人,至象山而为集大成者;此中,谢上蔡为明道弟子,但全祖望亦只推到谢上蔡为止。以上诸说,皆非视明道为“心即理”学,或近于心学,而与伊川不同派系。
[9] 又伊川曾认为,韩子为人甚恕,故对荀子评价稍高,其曰:“荀卿才高,其过多。扬雄才短,其过少。韩子称其‘大醇’,非也。若二子,可谓大驳矣。然韩子责人甚恕。”(《河南程氏遗书》卷十八《伊川先生语四》)
[10] (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台北:鹅湖出版社1984年版,第315页。
[11] (明)罗钦顺:《困知记》,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159页。
[12] “诗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故有物必有则,民之秉彝也,故好是懿德。万物皆有理,顺之则易,逆之则难,各循其理,何劳于己力哉?”(《河南程氏遗书》卷十一《明道先生语一》)
[13] (宋)程颢、程颐:《二程集》,台北:汉京文化出版公司1983年版,第2册,第1263页。
[14] “曾子易箦之意,心是理,理是心,声为律,身为度也。”(《河南程氏遗书》卷十三《明道先生语三》)
[15] “张载尝喻以心知天,犹居京师往长安,但知出西门便可到长安。此犹是言作两处。若要诚实,只在京师,便是到长安,更不可别求长安。只心便是天,尽之便知性,知性便知天。当处便认取,更不可外求。‘穷理尽性以至于命’,三事一时并了,元无次序,不可将穷理作知之事。若实穷得理,即性命亦可了。”(《河南程氏遗书》卷二上《二先生语二上》)牟先生也许因为这些话,而判明道为“心即理”学。然明道之“三事一时并了”,指的是理、性、命之三事,而不是心、性、天三事。至于“出西门便可到长安”,则似指心、性、天总为一物?但明道所言“心、性、天一物”,是指“以心知天”,而非“以心即天”,如孟子亦言尽心可以知天,而非尽心即天。明道只是顺着张载的话,而来疏解孟子。伊川亦尝言“三事只是一事”,为何会与明道不同呢?
[16] “以物待物,不以己待物,则无我也。圣人制行不以己,言则是矣,而理似未尽于此言。夫天之生物也,有长有短,有大有小。君子得其大矣,一作者。安可使小者亦大乎?天理如此,岂可逆哉?以天下之大,万物之多,用一心而处之,必得其要,斯可矣。然则古人处事,岂不优乎!”(《河南程氏遗书》卷十一《明道先生语一》)。这里的“己”或“心”,都有主观而非客观、自私用智的意思,可见明道是以心合理,而不是“心即理”。
[17] 牟宗三:《牟宗三全集》,第7册,第219页。
[18] 牟宗三:《牟宗三全集》,第7册,第218页。
[19] 顺带一提,“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为何与“忠恕违道不远”有异呢?明道答道:“动以天尔。”此指当依客观天理而行,便不会有人伪。
[20] “中庸始言一理,中散为万事,末复合为一理。”(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17页。
[21] (宋)程颢、程颐:《二程集》,第1册,第24页。
[22] (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377页。
[23] (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377页。
[24] (明)王阳明:《王阳明全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30页。
[25] 类似内容在《伊川先生语》也出现过:“昔若经伤于虎者,他人语虎,则虽三尺童子,皆知虎之可畏,终不似曾经伤者,神色慑惧,至诚畏之,是实见得也。得之于心,是谓有德,不待勉强,然学者则须勉强。”(宋)程颢、程颐:《二程集》,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47页。《朱子语类》亦常提到谈虎色变之说,并以为出于伊川。
[26] 又问:“性如何?”曰:“性即理也,所谓理,性是也。天下之理,原其所自,未有不善。喜怒哀乐未发,何尝不善?发而中节,则无往而不善。凡言善恶,皆先善而后恶;言吉凶,皆先吉而后凶;言是非,皆先是而后非。”(《河南程氏遗书》卷二十二《伊川先生语八》)
[27] 二程解“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只穷理便是至于命。”子厚谓:“亦是失于太快,此义尽有次序。须是穷理,便能尽得己之性,则推类又尽人之性;既尽得人之性,须是并万物之性一齐尽得,如此然后至于天道也。其间煞有事,岂有当下理会了?学者须是穷理为先,如此则方有学。今言知命与至于命,尽有近远,岂可以知便谓之至也?”(宋)程颢、程颐:《二程集》,第11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