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孑然一身
青口河大营东北角，乃是龙武军后营所在，这里不仅存放着吴山一战缴获的军械物资，更关押着百余幽州汉兵俘虏。
时至三更，负责后营巡营警戒的龙武军兵士正按例交接，而俘虏营的大帐悄悄掀起了一角，一双鬼鬼祟祟的目光从中出现，片刻过后又悄悄缩了回去。
“将军，这轮唐兵换防了，我们有一刻钟的时间可以叙话。”
开口的正是白再荣的亲兵队长阿明，自从他们这帮汉兵被龙武军押解至这座大营，算来已有三日。
在这期间，汉兵们不仅意外地发现昔日高高在上的契丹主将乙室勃连做了阶下囚，而后又惊恐地目睹整整二百契丹俘虏，被唐军挨个拉杀，刀落去头再以硝腌制，筑成人头小山屯于大车，与前番契丹营地中的场景何其相似！
“罢了，阿明。生死有命，我们逃不出去的。”
披头散发的白再荣似乎已心灰意冷，又抬手指了指周遭惴惴不安的汉兵们，摇头惨笑道：“只可怜我辈铮铮汉儿，却苦于出身为异族所驱。呵呵，命也！命也......”
“将军何故失志！”
阿明失望地盯着垂头丧气的白再荣，咬牙又道：“此时未至绝境，需知唐军这两日杀的可都是契丹人，却独独扣着我们，其中必有深意。若是将军抓住时机，何尝不能为兄弟们求一条生路！”
“我没求过么？”
白再荣自嘲一笑：“可那唐军主将你不是没瞧见，几视我辈如无物啊。想来也是，此人杀伐果断胸有良谋，这支唐军的战力亦颇为强悍，连乙室勃连都击败了，又怎能看得上咱们区区百余为虎作伥的汉虏？”
阿明低下头道：“若如将军所言，横竖都是一死，那唐军还留着我们作甚？还不如直接一刀砍了痛快！”
白再荣笑道：“我也不知，随他去罢。死了倒也不错，我等又未降敌，咱们留在幽州的家人父老说不定还能得到善待......”
“将军此言差矣！”
一声沉闷有力的回答，随着帐门撩起猛地传来，刺眼的火光瞬间镇住了窃窃私语的白再荣和阿明，更是惊醒了大片汉兵俘虏。
却见身着青袍的胡安，携着数十披甲执锐的兵士大步闯了进来，尽皆虎视眈眈地瞪视帐内，汉兵俘虏们霎时心头一凉，如待宰羔羊般为之惶恐。
大抵是最后一刻要来了吧？
白再荣心中似乎有些释然，缓缓起身拱手道：“小人拜见上官，今夜是我一人多言，但有刑杀冲我来便是，还请莫要残虐我这帮兄弟。若要杀，还求上官给他们个痛快......”
“将军！”
只见阿明攥紧拳头，竟然赫然起身挡在白再荣面前，瞪目圆睁：“大丈夫何惧死也！有种的先杀我阿明！正待试你唐军刀斧之利！来啊！”
“莫杀阿明哥，先杀我！”
“对，愿与阿明哥同死！”
不想这阿明一番起势，帐内竟还有十余汉兵俘虏随之起身叫嚷，皆愿随阿明赴死。
想不到这白再荣的麾下，竟是这阿明有些威望......
胡安有些惊讶，不过此时却不能表露任何心思，于是故作轻蔑一笑：“汝等甘为异族爪牙为祸中国，致使各地民不聊生，黎庶家破人亡，合该碎尸万段！如今更沦为战俘，断头不过早晚，又有何面目在此叫嚷求死？”
“你！”阿明欲言又止，却又发现无以辩驳，只脸色涨红地自顾气闷。
“阿明快快退下！”
白再荣赶忙将鲁莽的阿明拉回，随即满脸堆笑地上前俯身道：“敢问这位上官是？”
胡安不语，而身旁一名甲士高声喝道：“这是我龙武军左厢行军胡长史！”
“原是胡长史当面！诚是我等失礼，小人这亲兵阿明向来耿直莽撞，还请长史恕罪！”
胡安冷声道：“本官倒不至于与一将死之人计较。”
“额......”
白再荣轻声自叹，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小人斗胆，敢问长史今夜来此所为何事？可是我等将要处刑？”
“是又如何？”
“既为俘，生死便系于他手。理所应当，还求长史给我们一个痛快。”
“哦？”
胡安笑道：“怎么，你们真想求死？白再荣，尔等没有妻儿老小？”
白再荣犹豫了会儿，拱手回道：“我等亲眷皆远在幽州，只是随军出征生死不过平常。若是死了，倒也能为亲眷争一份抚恤。”
“呵，所以方才入账时，我为之大喝！”
胡安忽而沉下面色，斥声道：“尔等亦是见过血的六尺汉儿，怎见识不过垂髫孩童？莫不是真以为一死了之，你们的家眷便能得到善待？”
“那契丹向来视汝汉儿为奴狗，杀念不过一瞬！你们若安在，好歹能在契丹人面前稍作权衡设法保家，若真死了，便是将家眷拱手献于虎狼之口，所谓善待，何其谬也！”
“这......”白再荣似是语噎，低头陷入了沉思。
胡安不做理会，而是上前一步又道：“你唤作阿明？”
“正是。”阿明挺起胸膛回道。
“听闻那契丹贼将骨力咄便是你亲手杀的，何也？”
此一问似是正中心底，阿明忽而目现凶光，咬牙狠声道：“只恨时间紧迫，未能将此恶贼剖腹掏心！却让他死得太过舒畅！”
阿明红着眼眶又道：“我自幼丧失父母，仅与小妹相依为命，向来勤勤恳恳本分讨活，可偏偏苍天无眼！”
“八年前中原皇帝献了燕云之地，我等汉人从此沦为契丹奴仆，那恶贼骨力咄看上了吾小妹，派兵将她掳去后生生凌虐至死......”
“待小妹复归，却已、已体无完肤，尸首亦被荒外野狗蚕食过半......天杀的，小妹才满十三岁啊！此血海深仇，我恨不得生噬契丹人骨肉！”
“呵！”胡安讥笑道：“既你恨契丹人至此，又为何从军南下为虎作伥？你可知你们杀过的汉人，他们亦有兄弟姊妹？！”
“旁人于我无干，但我至少不曾杀过妇孺！”
阿明面色激动道：“契丹奴役汉人，于莫州五户抽一，我等汉儿不从便死！我若死了又如何为小妹报仇雪恨？何况骨力咄乃莫州千户，我从军来忍辱负重，便是为了寻机杀之！”
胡安不置可否，淡声道：“今骨力咄已死在你手，也算大仇得报。若是今后再让你杀契丹人，你可愿意？”
阿明目光烁烁，攥紧双拳道：“倘给我机会多杀些禽兽不如的契丹人，此生无憾也！我今已孑然一身，又何必顾忌？！”
“好！”胡安抚掌笑道。
却见这时，白再荣凑近过来，喏喏开口道：“胡长史，请恕小人多嘴。如长史所言，唐国莫非要与契丹继续交兵？”
“可江淮之地距契丹数千里之遥，此番交兵亦是因山东大乱，才有契丹兵马偶入南境之事。敢问接下来，又去哪里寻契丹人来打？”
胡安冷声回道：“此乃军机秘事，岂是你能过问的？”
“小人不敢。”白再荣赶忙低头。
胡安偏过头来，又继续问道：“阿明，这帐内如你一般孑然一身的，还有多少人？”
阿明自顾环视了一圈，如实回道：“幽州汉户几无生计，家破人亡者，这里起码近百人。”
“这么多？”胡安惊讶道：“你们不过百二十人，岂不是几乎都为独户？”
“是。”
阿明叹了口气，颓然道：“有家眷者，要么运气好些得将他们藏匿深山，要么便要如白将军一般，至少做上百户，如此方能保全妻儿老小。”
“原来如此。”
胡安若有所思，又冷冷地瞥了一眼低头默然的白再荣，随后摆手做出决断：“阿明，我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今命你将帐内无亲眷者全部拣出列队，一刻钟内随我移驻他处，可能做到？”
“小人遵命。”
阿明立即拱手，却又忽而面露难色，指着一脸迷茫的白再荣道：“胡长史，那白将军和其他兄弟怎么办？”
“其他人自是听凭虞候处置。”
胡安冷笑道：“白将军既心有牵挂，便让他魂灵归乡也未尝不可，让他亲眼看看家眷是如何得到契丹人的‘善待’......”
注：其打草谷家丁，各衣甲持兵，旋团为队，必先斫伐园林，然后驱掠老幼，运土木填壕堑。——《辽史·兵卫志》
契丹初占燕云时，强征汉民为役，焚烧庐舍，掠粮充军，河北百姓“十室九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