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1章 居安思危
早秋时节,天高气爽。淮水两岸,水草丰茂。清波荡漾,鳞光闪闪。
当定远军将士抵达涟水渡口时,赫然被眼前繁盛的景象震惊了。
渡口处似是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往来,各处商贸民船聚集,足有七八十艘。而岸边更是人山人海,一眼望不到头。
早就接到消息的定远节度长史胡安,带上终于“病愈如初”的海州刺史陈敬中,以及海州兵曹参军周邢、朐山县令刘颖等海州上下文武官员近百余人前来迎接。
涟水县令孙楚也在本地百姓的簇拥下,一同前来渡口迎接定远将士凯旋。
甫一望见定远军的兵船出现在视野当中,渡口周遭聚集的船只即刻在胡安的一声令下,纷纷往东西四散开来。
其实近百艘所谓的“民船”,大多都是胡安刻意安排,里头装的其实皆是留守海州的定远兵士。
莫看胡安年纪轻轻,但行事极为谨慎老成,即便得了定远军胜利的消息,在组织迎接大军回返之时,也还是不肯冒险。这些民船一律紧靠着北岸渡口,只待见到定远军才会撤散。
船队刚刚抵达北岸,满面红光的李昭在亲军的护卫下当先下船,胡安陈敬中等官员一拥而上,纷纷向李昭道贺。一时间人人欢笑,个个欣喜,气氛无比热烈。
那头定远军开始有组织地依次登岸,李昭这头也在胡安等人的簇拥下,同入涟水渡的水棚中歇息片刻。
坐于岸边,手捧热茶,清风习习,碧波开阔,秋季的淮水两岸风光甚美。再回想之前在淮南一路行军打仗的血腥场面,当真是恍如隔世一般。
“大帅,此番我定远军出征淮南,连战连捷。消息传来,我海州上下军民无不振奋!本来,大伙儿都担心得很。毕竟我定远设镇不足半年,却没想到大帅竟打得朝廷,呃......”
胡安激动地说到此处,又自知失口,赶忙转而道:“大帅当真是领军有方!我等私下皆以为,大帅文武双全,天生将帅,此诚不世之才也!”
众官员纷纷点头附和而言。
李昭摆手笑道:“诸位,可莫要折煞了我。我能算得什么不世之才?此番凯旋,乃是我定远军儿郎上下同心、效死征战之故。正所谓众志成城,只我一人断成不了事。”
“譬如在场的诸位,也是有功劳的。胡长史于后方调度粮草物资运输,可谓井井有条。当然,海州其余官员也是协力良多。尔等每尽一份心力,我这边仗就好打一分。是不是这个道理?”
众官员闻言心中皆喜,李昭并没有自吹自擂,将功劳揽到自己身上,而是坦言人人有功。
如此谦逊包容的态度,令人心中甚为舒服。虽然知道他说的是场面话,但这已是难得,须知有些人可是往往连场面话也是不肯说的。
胡安拱手高声道:“大帅心胸开阔,高才自谦,实乃明公!无论如何,此次我定远军必将扬名天下。先前陛下惑于佞臣谗言,对大帅及定远镇有诸多误解,朝廷更是小觑我等。”
“好在大帅率军力挽狂澜,不仅拯救了海州上下军民,亦使陛下得以察辨忠奸,朝中为之澄清一气!”
“有大帅这等英雄守镇边州,朝廷当高枕无忧才是!国朝不可无定远,更不可无大帅!”
听到此处,以往与李昭并不对付的陈敬中,也赶忙挤出笑容,补上几句道:“是啊是啊,大帅可是先赵王之后,又为朝廷镇抚边州,劳苦功高、何等忠良。却无奈先前朝堂混浊,佞臣惑君,这才导致定远一镇蒙受不白陷入险境。”
“危难之际,幸有大帅从容应对,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而陛下终究圣明,能识大帅本心,又令李仆射回朝复相,眼下终究战事平息,国朝清明。有了这一遭,想必朝廷定会明白大帅的忠心。以后更有李仆射在朝庇荫,定远镇定当兴盛啊!”
朐山县令刘颖立马接过话道:“陈刺史所言极是啊!但下官却以为,大帅及定远军将士这一回立下如此大功,朝廷的升赏未免小气了一些,大帅竟只有加官却无实职兼授?岂不闻,有功不赏,如何服众?下官心中斗胆为大帅和定远军不平啊!”
“是也,是也。”
“没错,没错。”
一旁众人纷纷附和。
李昭听了半天,险些没笑出声来,海州这帮官场的老狐狸个个都是人才,说话可真好听。
说白了,自己就是实实在在的造反,可在他们嘴里偏偏一口一个忠良,最后竟然美化成“大功”了?
虽说这些言语听起来教人颇为舒畅,但也可见这帮官员颠倒黑白的本事着实厉害。
“诸位。”
李昭皱了皱眉头,沉声道:“说到底,此番我定远军南渡攻伐,虽是无奈自保被迫之举,但终究打的是朝廷兵马,打的是自家城池,死伤的亦是我大唐军民。虽然我军获胜,但伤损的还是我大唐国力。怎么在你们口中像是我征伐外敌虏寇一般,何来大功之说?”
“莫忘了,我定远军总归是朝廷制下,一些想法万不能有,更不宜宣扬。诸如功劳恩赏等事朝廷既已下旨明定,诸位莫要再提,更不要说影响团结的话。”
“尔等对我李昭的支持与褒赞,自当铭记于心,但大庭广众还是要些许注意。有些话咱们在这里说说倒也无妨,万一传到南边去,岂不是造成不好的影响?莫要再让朝廷误解我等。前车之鉴,后事之师啊!”
众官员吃了个憋,只得讪讪点头。
李昭看着表情有些尴尬的陈敬中和刘颖,微笑道:“至于陈刺史、刘县令所言之事,倒也是实情。不过,就算如今朝廷还了赵府清白,我阿爷也还朝为相,我等也切不可因此沾沾自喜,甚至得意忘形。居安思危,谨言慎行方为长久之道。”
陈敬中、刘颖二人忙道:“下官谨记。”
李昭微笑点头,转头看向水面,轻声道:“诸位,其实最重要的,不是朝廷赏赐我等什么,而是我定远能否自强。倘若有朝一日,我定远兵强马壮,钱粮物资充足,甚至可以自给自足,我们又何必期望朝廷给我们些什么?自强者恒强,我定远军不受外界左右,这难道不好么?”
凌波军的运兵船不时来回,淮河水声哗啦啦作响,似乎掩盖了李昭的声音,导致许多人都没听清楚他说些什么。
站得近的胡安、陈敬中与周邢等人听清楚了,却只有胡安凝视了李昭一眼,而后微微点头,若有所思。
大军凯旋,甫一进入海州,多有百姓夹道欢迎,到了州城更是喧闹无比。虽说这些喧闹盛景必有官员刻意安排,但更多的百姓却是自发而来。
不知何时开始,关于定远军作战的事迹便已在海州四处传得神乎其神,单凭区区一镇之兵,竟打得连朝廷都不得不忍让退步?实在是匪夷所思。
但是,百姓们兴奋激动的程度,还是令李昭都觉得很诧异。说到底,定远军此番可是造反,难道这些百姓心中不担忧害怕么?
再者,在李昭看来,定远军和海州百姓之间哪来这么大的羁绊?
虽说自己确实计划过,今日开始便要致力于民生,但先前自己的海州屯营一职,可是无关民政,那是属于刺史陈敬中的职分。
所以按理来说,定远军的胜负还不至于让普通百姓如此高兴,就如先前吴山一战,其实在民间并没有得到多大的反馈。
身旁的胡安却及时解了李昭心中的疑惑。
需知居于海州的百姓们,其中至少有七八成都是自中原南逃而来的流民入籍。
远离故土的他们,早就在中原见惯了金戈铁马甚至王朝更替,本就对于什么大唐,或是说对于任何朝代国度,都没有多少所谓归属感。
举家南下逃难,为的不过是吃上一口安稳饭,能苟全性命于乱世亦是万幸,故而隐藏在人们内心深处的,更多的是慕强心理。
在他们眼里,追随一个能给他们带来安全感的强者,可比千里之外飘渺无迹的所谓皇帝要来得实在。
之前李昭率军歼灭了两千契丹骑兵时,百姓们闻之自然欢喜,但还是有部分人认为是侥幸取胜,并不是他们对定远军有何偏见,而是乱世当中普遍的认知:一支强军的名号,绝非只靠一次胜利便能立起来。
不过,一次胜利若是侥幸,那么第二次,第三次呢?
这一回定远军连战连捷,在淮南搅得天翻地覆,导致他们的看法全然改变,原来这支定远军是真的能打,竟连整个朝廷都难以制衡,甚至不得不以招抚的方式平息战事?
加上这位李大帅到任之后,看似也非暴虐伤民之人,这种种光环加身,教海州百姓们怎不激动心喜?
胡安自也承认了城中的这些流言,有许多都是节度使府刻意编排扩散,但百姓们的反应却是真真切切。
李昭听罢倒也没有出言责怪,而是不禁心生感叹,原来海州的百姓们普遍存在心理上的问题,回首多年来,天下仍旧四分五裂,无数百姓因战乱被迫背井离乡,民生多艰,世人多难!
定远军这一战的胜利倒也意义非凡,让海州的百姓们得到了极大的安全感,而民心可用,也是定远军自强的关键所在。
大军归于城南大营休整之后,李昭回了节度使府后,并没有直接歇息,而是来到正堂召集一众文武商量事情,先命胡安主持阵亡伤者抚恤治疗之事,又命刘循将有功将士名单整理报送上来,安排犒劳兵马、赏赐提拔等事。
这些都是极为重要的事情,一支军队战后的抚恤和嘉奖乃是头等大事。赏罚不明,抚恤不力,是最影响士气的,所以其实早在归途时,刘循等人早就在统计这些事了。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入夜时分,胡安、刘循等众文官仍在喋喋不休。
堂下的众将早就困得眼神迷离,终究是直性子的张轶和钱猛二人出了头,硬生生拦下了这帮讨人嫌的文官继续向李昭发问,道是大帅行军劳顿,今夜务必让大帅好好歇息,待明日庆功宴上再叙。
胡安、刘循等人这才发觉天色已晚,连忙齐齐告罪。
李昭见诸事大多已了,自身也颇为疲乏,倒也乐得解放出来,于是屏退了众人后,在几名美婢的跟随下,悠哉游哉自往后院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