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回到五年前
西魏永昌八年,冬夜。
端王府檐角的铜铃在朔风中叮当乱响。
世子裴戬刚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受到皇帝奖赏,回府的脚步甭提多轻快。
踏碎惊鸿苑廊下积雪,玄色大氅上还凝着未化的冰晶。
郁澜拥着锦被坐起,正撞见他解下佩剑。
寒铁砸在花梨木案上的闷响惊得烛芯爆开,她下意识攥紧被角,却见那人连眼风都不曾扫来,径直转入屏风后的浴池。
水声渐起,郁澜盯着屏风上晃动的影子发愣。
去年此时,这面屏风还是他们大婚时的百子千孙图,而今换成了寒江独钓——倒应了这对夫妻相对无言的景。
片刻后。
“夫人。”裴戬湿发披散在肩头,中衣领口微敞,露出锁骨处狰狞的刀疤。
他捏住郁澜下颌的力道与三年前别无二致,只是虎口厚茧又深了几分,“你瘦了。”
郁澜颈间玉坠被扯断的瞬间,窗外惊雷炸响。
雨打桃枝的声音混着衣裳的撕裂声,她望着帐钩上晃动的流苏,忽然想起三皇妃前日赏花宴上戴的东珠步摇——那原是裴戬猎得白虎时,圣上赐给未来世子妃的聘礼。
一番云雨,裴戬披衣坐在床沿擦拭长剑。
剑身映出郁澜颈间红痕,他指尖顿了顿,“漠城要增三万驻军。”
郁澜盯着他背上交错的伤疤,“后日启程?”
“嗯。”
铜漏滴到子时,裴戬忽然翻身压住她。郁澜闻到他衣襟间的沉水香,别过头去看窗外残破的桃瓣,听见自己用最温顺的语气说:“带我同去可好?”
裴戬撑在她上方,眸色比漠城的夜还沉:“塞外风沙大,你受不住。”
话音未落,指尖已挑开了她腰间的系带。
郁澜乖乖闭嘴,任他在自己身上折腾。
五更梆子响时,郁澜睁开眼,却摸到枕畔冰凉的空位。
白芷捧着手炉进来,见自家夫人正对镜描眉,妆台上搁着昨夜被扯坏的肚兜,金线绣的并蒂莲拦腰断成两截。
“世子寅时便动身了。”小丫鬟声音细若蚊呐,“留了盒雪蛤让厨房炖给您补身子。”
铜镜里映出窗外残雪,郁澜忽然轻笑出声。
三年前新婚夜,她被哄着喝下裴戬亲手掺在合卺酒里的避子药,三年后漠城驿馆频频传来的捷报——末尾总要提一句三皇妃新得的麟儿。
世子从未真正在乎过她。
他的心里,只有那个被三皇子横刀夺爱的白月光。
……
晨雾还未散尽,郁澜踩着湿滑的青砖往主院去。
假山藤蔓间垂落的露水打湿了裙裾,她正要抬手拂去,忽听得石洞后传来窸窣人声。
“世子爷当真带着个美貌女子去了漠城?”
“千真万确!前儿马房老刘亲眼撞见,说那女子抚琴的模样,活脱脱就是…”声音陡然压低,“就是三皇妃未出阁时的做派。”
白芷攥着帕子的手背暴起青筋,刚要开口却被郁澜用眼神止住。
原来,裴戬执意独往漠城,是为着这个。
哪有什么紧急军务,不过是急着去见旧人替身罢了。
难怪昨夜母亲送来助孕的汤药时,眼底藏着欲言又止的忧虑。
“回吧。”郁澜转身时绣鞋碾过枯叶,惊起石缝里的蟋蟀。
思绪纷乱间,脚下青砖突然松动。
天旋地转的刹那,后脑撞在太湖石棱角上,血腥味混着青苔的土腥直冲鼻腔。
白芷的尖叫仿佛隔着水幕传来,郁澜望着逐渐模糊的晨光苦笑——若这般死了,倒省得再看裴戬与旁人恩爱。
只是母亲昨夜新绣的荷包还揣在怀里,针脚歪斜的并蒂莲,怕是再也送不出去了。
……
晋国公府。
寒意顺着窗缝钻进来,郁澜在檀香中缓缓睁开眼。
菱花镜映出少女未嫁时的闺房,帐幔外,两个小丫鬟正捧着暖炉窃窃私语。
“四姑娘真是命大,那荷花池里的水该多凉啊!”
“嘘!我听说推四姑娘落水的凶手被抓住了,郁大人正严刑逼供!”
郁澜指尖掐进掌心,疼痛让她清醒。
这不是梦——妆台上摆着及笄时父亲赠的羊脂玉簪,而非裴戬大婚那日送来的凤冠。
她竟回到了五年前,落水昏迷后刚醒来的那日清晨。
“澜儿!”
珠帘哗啦作响,郁夫人端着药碗疾步进来。
月白缎面比甲上沾着药渍,显然是刚从灶间过来。
见女儿只着中衣倚在床头,忙取下屏风上的雪狐裘大氅:“寒气入骨落下病根可怎么好?”
温暖裹上肩头的刹那,郁澜突然扑进母亲怀中。
前世灵堂白幡在记忆里翻涌,她记得母亲抱着兄长牌位枯坐三天三夜的模样,记得她鬓角骤然生出的白发。
郁夫人轻声安抚女儿:“澜儿不怕,便是把国公府翻过来,为娘也要寻出害你之人。”
郁澜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前世记忆如裂帛刺入脑海——母亲彻查三日便锁定真凶,正是父亲最宠爱的爱妾姚氏。
可被擒的男人却被姚氏派人刺死。
素来杀伐决断的国公夫人难得迟疑,唯恐姚氏再起杀心,竟顶着阖府非议将她送去尼姑庵清修,永世不得入府。
自此父亲再未踏入母亲正院,昔年举案齐眉化作寒潭死水。
待到大哥战死边关,承袭世子位的竟是大房幼子,母亲自此再未簪过珠翠,终日枯坐佛堂,唯有见到她时才会扯动嘴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而那个被姚氏灭口的男人,原是她在扬州当清倌人时的情郎。
此事直到郁澜嫁入端王府,才从裴戬的暗卫口中得知。
可惜那时父亲已缠绵病榻,母亲鬓边早染霜雪,纵使真相大白,裂痕终究难平。
幸好,一切都还来得及挽回。
郁澜捧着药碗的手微微发颤。
汤药氤氲的热气里,她望着倒影中自己苍白的脸——这张脸本该在三天前就永远沉在荷花池底的淤泥里。
“当啷”一声金簪坠地。
郁夫人捡起嵌着东珠的簪子,忽觉女儿腕骨细得惊人。正要开口,廊下传来一阵脚步声。
郁承年蟒袍上还沾着朝露,却在看见女儿颈间的淤青时踉跄了半步。
“澜儿。”
“父亲。”郁澜的眼泪砸在锦被上,洇出暗色的花。
“幸好没什么大事。”郁承年掌心覆在女儿发顶,幽幽叹气:“顾家二郎用祖传参丹吊住你心脉,端王府的裴世子更是寒冬腊月跳进冰池子捞你上岸,若不然,恐怕……”
他喉结滚动着说不下去,腰间玉带撞在床柱上叮当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