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带刺的野草莓
一
子志又做梦了,梦见了老家那条两边长着野草莓的小路。
这条小路的一头是子志家,另一头是珍珍家。
月光像掺了水的牛奶,稀薄地泼在野草莓掩映着的小路。
六岁的珍珍穿着碎花夹袄跑在前面,辫梢的红色头绳一跳一跳,像是黑暗里的火苗,杏眼闪烁着,仿佛说着无声的情话,脸上的小酒窝里则荡漾着满满的幸福。
他们刚才在晒谷场玩过家家,大孩子们起哄让他们拜堂,珍珍插着栀子花、扎着红头绳的辫子扫过他的脸,有干稻草的香气。
“快蹲下!”珍珍突然拽着他躲进稻草堆缝隙。
隔壁家的阿黄追着他们叫,狗叫声中,他听见珍珍急促的呼吸喷在自己耳根,热乎乎的像刚出锅的米糕。黑暗中,两个孩子的手指不知怎么就缠在了一起,汗津津的,却谁都不愿意先松开。
“明天还玩拜堂吗?”他小声问。
珍珍的睫毛扫过他脸颊:“那你得给我采野草莓,要最红的那个。”
后来子志又开始做另一个梦。
梦中,他梦见十四岁的自己背着书包,珍珍在村口老槐树下等他,辫子上插着新摘的栀子花。他们沿着溪流走,书包里铁皮铅笔盒叮当作响,珍珍突然说:“我娘说女孩子读太多书没用。”溪水漫过她的布鞋,她踢起一串水珠,“可我想和你一起读县中。”
然后是一个暴雨夜。十八岁的珍珍站在他家门口,蓑衣上的雨水在脚边积成小洼。她嘴唇颤抖着:“我爸收了施家彩礼......”雷声吞没了后半句话。他伸手想拉她,却摸到一团潮湿的空气——
“又梦见旧情人啦?”
妻子乔臻的声音像刀片划破梦境。
子志睁开眼,妻子背对着他整理真丝睡裙的肩带,梳妆镜映出她拧紧的眉头。
窗外,城市凌晨的霓虹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猩红色的线。
“今天王处长女儿婚礼,你别又穿那件土吧拉唧的灰西装。”
乔臻踩着拖鞋走进浴室,水声很快响起。
子志望着天花板上的裂纹,那形状像极了野草莓的叶子。
浴室门突然拉开:“你妈又打电话来要钱了吧?上个月刚寄了两千,这样没完没了地要钱,以后喝西北风你喝,我和儿子可不想喝!”乔臻的声音混着水蒸气涌出来。
上周母亲电话里咳嗽的声音像钝锯子割木头。他知道母亲病得很重,可自己……
母亲还说起珍珍常去帮她熬药。他没敢问细节,怕乔臻听见又要闹。
现在他数着浴室的水声,想起梦里珍珍辫梢的红头绳,算起来,上次见到她已经是十年前了。
二
CT片像块冰,冻僵了子志的手指。
“晚期了,最多三个月。”医生敲着片子上的阴影,“老太太不肯住院,说怕耽误你工作。”
母亲坐在病床上,手里拿着一双鞋。
见子志和乔臻进来,她慌忙把东西藏到被褥下——那是双男式布鞋,针脚密得能兜住月光……
乔臻向婆婆问候了一下,就出去了。她知道和婆婆没话说,待着没意思。
母亲趁乔臻不在,悄悄告诉子志:“这鞋是珍丫头给你做的。她总说省城的石头路硬……”
子志眼眶发烫。
上次穿珍珍做的鞋还是1977年,临上大学前夜,她塞给他一个包袱,里面是五双千层底和二十双绣花鞋垫。
等到他参加工作、结了婚,那些鞋底、鞋垫还没用完。乔臻发现后全扔进了锅炉房,说“乡下人的东西有虱子”。
母亲病房床头的塑料袋里露出几个鲜红的野草莓,还带着晨露。“这是珍丫头清早去陡坡摘的。”母亲咳嗽着,“说吃这个润肺……”
子志摸到衬衣口袋里的硬物——一个锈迹斑斑的锡盒。那是子志北上读大学时,珍珍在月台塞给他的野草莓干,现在轻轻一摇就碎成了绛紫色的粉末。他想起当年她躲在蒸笼般的灶房烘制这些草莓,手心烫出的血泡……
“珍珍她……”母亲突然抓住他的手,“去年施贵醉酒跌进池塘,她总算解脱了。”老人浑浊的眼睛亮起来,“你现在是副局长,离个婚……”
“妈!”子志慌忙看向门外。
门外,乔臻正在走廊打电话,尖细的笑声像玻璃碴子。
上次母亲说类似的话,乔臻整整一个月没理他。
回程的火车上,乔臻翻着病历本冷笑:“你妈装得挺像,就为骗我们回来。”她指甲敲着CT袋,“你的旧情人是不是守寡了?老太太打的一手好算盘。”……
子志盯着窗外飞速后退的稻田。他想起最后一次见珍珍,是在工作后的第二年。那时她被施贵揪着头发拖过晒谷场,棉袄裂开一道口子,露出里面的旧毛衣——是他高中时穿过的。
那一刻他站在吉普车旁,手里提着给乔臻买的呢子大衣,像个可耻的叛徒。
三
多年未见的珍珍不知从哪儿要到子志的电话号码,打电话邀请他回老家看看。
儿子出国了,和乔臻的婚姻结束了,是该回老家看看了。母亲走后,子志一直没再回去过,算算,都快十年了。
高铁驶入故乡时,子志差点没认出站前广场。记忆里的稻田变成了玻璃幕墙的金融中心,广播里女声正介绍开发区规划。
他拖着行李箱转了三圈,才确认老宅位置现在是购物中心的停车场。
现在的珍珍正开着建材商店。
珍珍的建材店在五金市场最里面。
隔着玻璃,子志看见她正对着手机嚷嚷:“不开票便宜两百!”发福的腰身裹在豹纹连衣裙里,金耳坠随着动作剧烈摇晃。
当她抬头时,眼角的皱纹像干涸的河床。“大领导还记得老同学啊?”珍珍的笑声震得货架颤动。
她拍着真皮沙发让座,茶几上摆着功夫茶具,紫砂壶里泡着标价四位数的普洱。“去年拆迁分了四套房,”她掰着涂红指甲的手指,“我女儿非要我留套小的,说等升值……”
子志望着她手腕上的翡翠镯子。想起1975年闹旱灾,珍珍把祖传的银镯熔了换粮。现在这个足够买下当年的整个生产队。
店外传来喇叭声,珍珍的第二任丈夫开着路虎停下,粗大的金链子在脖子的褶皱里若隐若现。
和珍珍、子志打了个招呼,珍珍的第二任丈夫说:“不好意思,我有事……”又开着路虎,大声按着喇叭,走了。
“王老板赶牌局呢!”隔壁店主调侃道。
珍珍摆摆手:“他就这点出息。”
珍珍给子志续茶时,声音突然低下来,“那年你妈的抚恤金……我帮着跑民政局多要了……”
中午,珍珍在县城最奢华的酒店请他。
酒店门口堆着几筐野草莓,已经开始发酵变质。珍珍踩着高跟鞋跨过它们,金耳环晃得像绞刑架的锁扣。
“那么多野草莓就这样烂掉?”子志觉得有点可惜。
“现在吃这个的人不多了!”珍珍说。
饭馆包厢里,珍珍不断给女儿笑颖发语音催她过来……
子志夹起一筷子香椿炒蛋。这道当年珍珍用竹竿打嫩芽做的时令菜,现在标着“有机野菜·88元”。
四
当二十岁的笑颖穿着汉服出现时,子志差点打翻茶盏。
那杏眼和酒窝活脱脱是年轻时的珍珍,连仰头的角度都一模一样,也和当年的珍珍那样喜欢在发间插栀子花,。
“张叔叔好!”她转了个圈,裙摆扫过子志的西装裤,“我们汉服社下周有演出。”她掏出手机调出二维码,“您来当评委吧?”……
下午,珍珍说有笔生意要谈,让笑颖陪他去故乡转转。
走在商业街上,笑颖的绣花鞋踩过曾经的水稻田。现在这里铺着意大利进口地砖,中庭悬挂的电子屏正播放旅游广告。
“威尼斯!”笑颖突然抓住他胳膊,“我做梦都想去的地方。”
她睫毛在霓虹灯下闪着,“您去过吗?”
子志摇摇头。
他想起他和珍珍读书时,两人爬上后山最高那棵松树,望着远处模糊的铁路线。
“听说火车能到上海,”珍珍眼睛亮得像星星,“那里有外国楼房,叫……叫什么来着?”……
笑颖不知何时靠得很近,发间的栀子花香混着香水味,“我妈说您当年能背整本《红楼梦》。是真的吗?”
子志笑笑:“这不算什么。”
在仿古建筑的茶楼里,笑颖点了一壶碧螺春。
窗外人工湖泛着蓝光,她突然问:“您还会想起您和我妈采野草莓的事吗?”
采野草莓,那是他和珍珍经常做的事,他怎么会忘记呢?
有一次,珍珍踮脚去够岩缝里那簇最饱满的野草莓果实,藤蔓上的倒钩突然划破她手腕。
“别动!”子志慌忙抓住她胳膊,血珠已经渗出来,在白皙的皮肤上凝成草莓色的链子。
“给你。”他把刚采的那颗最红的野草莓放进她掌心,另一颗也很红的放在她洗得发白的蓝布手帕上。
身后传来同学的起哄声:“张子志看上珍珍喽!”
珍珍猛地转身,沾着草莓汁的嘴唇抿成刀锋,厉声喝到:“我看上你爸了,你快叫我妈!你妈在这里,再这么瞎嚷嚷,看我不揍你!”
那群孩子顿时像被掐住脖子的鸡,再不敢多嘴多舌……
茶雾中,笑颖的轮廓与记忆中珍珍的影子重叠,子志恍惚看见珍珍在煤油灯下读他借来的《青春之歌》。
“我妈留着你送她的银杏书签,”笑颖转动着茶杯,“夹在《简爱》里。”她声音突然低下去,“其实今天是我求她约您的……我想考省大中文系。”……
夜色渐深时,笑颖送他到酒店楼下。电梯门即将关闭的瞬间,她突然塞进来个锡盒:“我妈晒的野草莓干。”
透过门缝,子志看见她嘴唇动了动,口型像是“带我走”。
五
子志坐在酒店床上,拿出锡盒,盒底隐约可见用针尖刻的字:“小心刺”。
打开锡盒,摊开野草莓干,里面掉出张照片。泛黄的相片上,年轻的珍珍站在野草莓前,发间插着栀子花,辫梢的红头绳像团火苗。背面用铅笔写着日期:1976.10。
他摸出手机,笑颖的朋友圈更新了九宫格:汉服表演、图书馆自习、咖啡拉花……最后一张是手腕特写,文着“Freedom”的纤细手腕戴着他落在茶楼的檀木手串。
窗外,新开发的楼盘正在亮灯,LED屏滚动播放着“打造国际化生态新城”。
手机震动,珍珍发来语音:“老同学,笑颖的事……省大刘校长是你朋友吧?”背景音里麻将哗啦作响。
紧接着是笑颖的消息:“录取分数线出来了,还差9分……”
子志走到窗前。
二十层楼下,城市灯火像一片电子海,吞没了所有关于野草莓的记忆。
他想起昨天在珍珍店里看到的账本,每页都贴着便利贴:“李局回扣15%”“汪处侄女婚房建材”……
凌晨时分,他回复笑颖:“已联系刘校长。”附上转账两万元的截图。随后将手机卡取出,折断在烟灰缸里。……
晨光中,高铁站像只银白色的巨兽,吞没又吐出来来往往的旅客。
列车启动时,子志最后看了眼这座曾经是故乡的新城。在某个瞬间,他仿佛看见两个身影在站台尽头挥手——六岁的珍珍穿着碎花夹袄,二十岁的笑颖一袭汉服。她们的身影在热气中扭曲,最终被黑暗吞噬。
乘务员来收垃圾时,子志把锡盒扔进托盘。但在列车冲进隧道的瞬间,他又发疯般抢了回来,把锡盒放进衬衣口袋——那靠近心脏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