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二等奖(1)
《母亲与一坛老酒》
·获奖理由
一坛酒蕴含了太多的东西,既充分概括了母爱,亦点染了生活的艰辛和喜悦。文章难得的是找准了一个点,即释放出无限充盈的亲情。
《舌尖上的童年》
·获奖理由
作品以“吃”为主线,展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壮族农村质朴的生活场景,浓郁的生活气息扑鼻而来,独有一种清新明丽、自然真挚的风格。
母亲与一坛老酒
李文健
作者简介
笔名麦李,广西人,本科在读生,喜欢安静与飞驰。
冬之温暖,夏之弥香,我家煮酒世代相传,落得一坛好酒。在方圆十里的村子里,也就我家一家会煮酒,独家秘方。每次煮酒,酒的香味都会飘散整个村子。闻到香味,让人恨不得马上尝一两口鲜。
我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我和母亲,当时年纪小不懂事,母亲跟我说父亲去远方打工要很久很久才能回来,那时我就真认为父亲仅仅是去了远方打工而已。后来,我长大了一点,也就明白了,母亲说父亲去远方打工也就是说父亲永远不会回来了。都说“入乡随俗”,母亲嫁给父亲也得到了煮酒的家传秘方,成了家里的煮酒人。母亲活到现在,一直都在用她的生命力去煮酒,没有半点马虎,全身心投入,煮出来的酒无疑是散发着生命的独特味道,闻之弥香,尝之温暖。
贯穿着我整个童年的,也是煮酒。
那时我还上小学,我家和学校距离很远,为了上课不迟到,早上都是很早起来,而母亲为了煮酒,把酒拿去镇上赶集,她比我起得更早。凌晨四点半,在昏黄的灯光下,母亲辛勤地煮着酒,影子是她的分身,煮酒冒出来的白烟萦绕在母亲的周围。母亲煮酒的动作非常娴熟,火什么时候该放,什么时候该收,都很讲究,母亲对这些已了如指掌。那时我刚起床,还是睡眼蒙眬,但是整个屋子里早已弥漫着酒香,闻到酒香,马上精神奕奕。母亲不停地煮酒,是我童年印象最深的一幕。我知道,这么多年来,母亲一直用她瘦小的身躯支撑着这个家,虽然这个家只有我和她两个人,但是她还是默默地工作着,无私地奉献着。我心疼我的母亲。直至有一天,我跟她说:“妈,你教会我煮酒吧,我也来帮帮你。”
母亲说:“孩子,你现在最重要的不是煮酒,而是要好好学习,学好知识,只有知识才能改变命运,我们家还得靠你来改变。除了学习,你现在什么都不要想,煮酒的事有我来就好了。”
母亲只读过小学,文化程度不高。作为母亲,她最大的希望是我可以好好地读书,将来有一天有出息。
母亲说话历来很和蔼,她从来没有骂过我,可能是因为我太乖了,没做过什么对不起母亲的事。她理解我,我也理解她。母亲一生很懂得为人处世,和街坊邻里相处得很融洽,有时母亲还会拿酒给他们尝尝鲜。母亲的名声在村子里不小。这一切深深地影响着我,我在学校都是真诚地与同学相处。
从一年级到六年级,我的成绩在班上都是名列前茅。班主任很喜欢我,主要是因为我学习刻苦吧,还有斯文乖巧,不像那些顽皮的学生给她带来太多的麻烦。班主任有一天找我去办公室,问我是否可以去家访一次。我毫不犹豫就答应了,老师去我家家访说明看得起我,而在那时被老师看得起是一件很光荣的事。如果母亲看见我和老师一起回家,她肯定会很高兴的。果不其然,母亲看到我和班主任一起回到家,马上温了一瓶很好很好的酒,这酒一般是重要客人来做客才舍得拿出来的。没想到老师很喜欢这酒的味道,也有可能是这酒温得太好了,老师喝了小半碗。母亲和老师聊了很久。
后来老师有点醉醺醺,母亲就用她瘦小的身躯背着老师回家。现在我对很多事都明白了,那时老师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而母亲把希望寄托在老师的身上,母亲希望老师可以把我教得更好。
后来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镇上最好的初中,周末才可以回家一次。在母亲煮酒的氛围中长大,我也掌握了一些煮酒的基本技巧。因此,周末回家我都会帮母亲打下手。我跟母亲说:“妈,让我来帮你吧。”刚开始母亲不愿意我帮忙,她希望我可以好好地读书,不要因家务事而耽误学习。后来我跟母亲沟通,争取她的理解,我说学习固然重要,可也要劳逸结合,这样才有效果。母亲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听了我的话后,她再也没有反对过我的帮忙。每次接过她手中的活,她嘴角都会露出微笑。看到她那慈祥的笑脸,我心里十分欣慰。有时候看到母亲头上突然又多了一些白头发,我心里不免多了些许伤感。母亲一天一天地老去,虽然她也有过青春,但是她的青春早已不在,她现在唯一的牵挂就是我这个儿子。
母亲一生煮了很多酒,可是依然改变不了家里贫穷的现状,有一大部分原因是我需要很多的钱去完成学业。母亲为了攒钱,她特别地省吃俭用,而对于我,总是尽量多给我一些伙食费。母亲为了节省车费,每次去镇上赶集,她都选择走路。路途遥远,她肩上还挑着两坛酒,一生的艰苦多在于此,毫无怨言。有一次她去镇上赶集,由于过度劳累在路上晕倒了,幸好有好心人送她回家。那个周末我回到家看到母亲躺在床上,脸上少了很多血色,瘦了很多,顿时感到无比心酸。一个身躯这么瘦小的女人身上担负着太多太多,真希望自己一下子能长大起来,给这个历经风霜的母亲承担所有,让她可以好好地休息一下。
母亲并没有停下来休息,继续煮酒,去镇上卖酒攒钱。我也继续着学业。那年高三,炎热的夏天,教室窗外树叶茂盛,知了的声音此起彼伏,与老师在课堂上不甘于停下的讲课声音交织在一起。面对一堆如山的作业,还有接连不断的考试,我压力陡增,心里不断地想着,要是高考考得不好怎么办?辜负了老师对自己的期望怎么办?辜负了母亲对自己的期望怎么办?有时真的感到很迷茫。后来想想,母亲辛苦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能让我好好读书,就是为了这一次高考,我不能辜负母亲对自己的期望,要给自己希望,要站起来,要自信地迎接高考。
高考前一天,母亲特地来到县城给我送来了家里最珍贵的酒,因为这酒珍藏了很久。
母亲说,我们家就是煮酒的,就这个酒最好了,今晚你就喝一点点,一点点就够了,可以让你睡得更好。你也不要给自己太多压力,把这次考试当作平常考试就够了。然后安心地去考试,我永远都在你的身旁。
说完,母亲拥抱了我一下。
我说:“妈,我会尽力考好的。”
高考成绩出来后,自我感觉还好。母亲很久都没露出过那么灿烂的笑容了。我被省外的一所大学录取了。母亲以我为豪。
可是接下来要面对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就是我的学费是一笔数目不小的费用。母亲去哪里帮我筹集到这么大一笔学费呢?母亲在那段时间为我惆怅着。母亲去了很多亲戚家,不是去借钱,当时我也不知道她要干吗。后来母亲跟我说要把家里煮酒的家传秘方卖出去。一听到卖家传秘方,我马上不同意。母亲也是为了我好,为了我能够上大学,可是,这个煮酒的家传秘方是我们家的传家之宝,怎么能卖?我还要一代一代传承下去呢。我跟母亲说:“这个是我们家的家传秘方,是传家之宝,不能卖。如果卖传家之宝去交学费,那么我宁愿不读书。”
后来母亲被我劝服了,不卖家传秘方。我和母亲一起去亲戚家借,凑够了学费。
如今,我还在读大学,想着以前的点点滴滴,有感而发,一把心酸一把泪。母亲说过,最平凡、最平淡的生活才是最好的。可母亲一生过了太多不平凡、不平淡的生活。
冬之温暖,夏之弥香,母亲与一坛老酒,还有我,这其中有些鸿沟始终无法逾越。但是母亲对我深沉的爱始终表现得淋漓尽致。母亲也跟我说过,她一生最大的幸运就是有了我,还有懂得了煮酒。我想,也是啊,我一生最大的幸运就是有一个会煮酒的母亲。幸好那时没有把煮酒的家传秘方卖给别人,不然那将是一笔巨大的损失。多年后会发现,那一坛老酒就算你不温不煮,就这样搁着、放着、密封着,久而久之,反而会成为一种名贵的酒。
读者评论
这篇散文借助一种特别的形式来表达作者对母亲真挚的情感。酒也是能温暖人心的,情到深处,作者就很顺其自然地写下了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散文中的母亲慈祥善良,勤劳朴素,儿子乖巧懂事,努力读书,不管散文中还是生活中,漫漫时间总是催人老,给母亲的脸印上了一道又一道的皱纹。即使这样,我们又能拿时间怎么样呢?不能。我们能做的只有更关爱自己的母亲。
舌尖上的童年
西江月
作者简介
西江月,本名吴秀丽,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出生于广西南宁武鸣农村,是一个深爱自己民族的壮族女子。2012年开始写作,现为南宁市武鸣区作家协会会员,曾有散文《乡村祈福人》发表在《广西文学》杂志上。
第一节 温暖的瓦缸
每个人的家中,都有几个这样的瓦缸:小底、大肚、紧口,缸口或有一圈可以蓄水。缸里或是陈年的柠檬、酸梅,或是腌好的萝卜干,或是酵好的梅菜。一看到这种种的字眼,嘴里便漾起层层波澜的食物,都是瓦缸给予的。民以食为天,这些缸里满满的食物,让苦涩艰辛的童年充满幻想,充满希望。
大地尚未苏醒,田野一片灰色,山上也未现出生机,黑魆魆的石头缝里是枯黄的野草。尽管饿,但在这样的天气里,孩子们也没有了外出的欲望,窝在家里,眼巴巴地看着家里的那些瓦缸,再看着母亲,真希望能打开,看一看时间的魔法师,究竟给母亲带来怎样的骄傲。
是的,缸中有母亲去年秋冬腌下的菜干。每年秋季,母亲都会把收割后的稻田用犁翻过一遍,整饬,种下萝卜、白菜、红薯苗。待菜长好,留下一畦吃用,其余的被母亲一并收回,带着苗的白胖萝卜,霜打过的红薯藤,带着泥的白菜,给家里增添了几分满足。萝卜苗和红薯藤晒干,便是家里那头勤恳的老牛过冬的口粮。而那胖乎乎的萝卜洗净后,就从萝卜头顺到尾切成半厘米厚的片。切萝卜片也是功夫,太厚,不易晒干;太薄,晒过之后就薄如纸片,吃起来很柴,没味道。萝卜片切好后,就一片一片地摆放在专门用来晒东西的竹席上。太阳下,脆生生、水润润的萝卜片渐渐褪去晃眼的白色,露出令人亲近的肉色;辣味渐渐褪去,继而散发出诱人的醇香。晒萝卜的日子,便是童年中最快乐无比的时光,我们时常盯着萝卜不放,它不时地被母亲抓在手里,当它在手中不柴不绵、有弹性的时候,母亲便把它们堆成一堆,撒上细盐,搅拌。之后,母亲便抱来洗净的瓦缸,把萝卜放入,填满压实,盖严盖子,在低于盖子四周的蓄水沟里注上水,一缸萝卜干就做好了。这一坛菜,得留到明年开春才能开封,只有经一冬天的发酵,萝卜干才更香,且南方的冬天,气温还算适合,是不愁没青菜吃的。
这一缸萝卜干,赚取了我们童年多少的口水,勾起了童年多少的欲望,唤起了童年多少的渴望啊!你想,在那个就连左手心放着一点盐巴,右手食指就着唾沫蘸着吃都是美味的童年,这样的一缸萝卜干,是何等美味呀!
地里的白菜也收回来了,母亲把菜洗净,放在堂屋里晾干。晾干时,母亲先用绳子把菜帮扎好,把它们倒着挂在支好的竹竿上,竹竿上就有了一个个“人”字。一个个“人”字被一根竹竿连接起来,成了我们家最壮观的风景,这一个个“人”字,在童年里,就是一个个春天里的希望,给我们带来无限的遐想。待晾到菜叶都焉了,菜帮子又还润着的时候,母亲搬出洗净晾干的表面粗糙的瓦缸,先在缸底铺一层盐,码上一把菜,再铺上一层盐……如此循环,直到菜码好,盐铺在最上层,厚一点。母亲的这个缸,并不像装萝卜干的缸那样有蓄水沟,这个缸口如现今装茶叶的盒子,盖子是可以紧扣缸口的,为了更严实,母亲还先用一片塑料布把缸口封住,再盖上盖子。母亲在做这件事的时候,有很多禁忌,最重要的是拿菜的手不能碰油,还要一口气做完。我不知道缸中会发生什么变化,但放在屋角那个潮湿角落里的缸,成了我们每天顶礼膜拜的图腾,它就在我们的膜拜中,变得湿漉漉的。经冬天干燥的风一吹,缸表面上就凝结了一层细细的霜。我们用食指去蘸,放在嘴里,咸咸的。再经回南天里的春风一吹,缸表面又变得湿漉漉的,缸里的菜也在我们虔诚的等待中慢慢变得干燥微黄,散发出诱人的浓香。
我们多么想打开盖子,尝一尝那香美的味啊,可是,母亲的告诫又响在耳边:“千万不能偷偷打开它,要不然,菜神会责怪,明年菜就种不好,没菜吃,会更饿。”那是最可怕的惩罚,谁也不想来年饥饿,来年吃得饱才是童年最大的愿望啊!
冬菜吃完了,春雨未到,春菜未播种。寒冷的冬末春初,母亲用长长的筷子把萝卜干从缸里夹出,把菜干从缸里夹出,萝卜干透着温暖的光泽,菜干上凝着一层白霜。母亲细心地洗净,切成丁,伴以一点点猪油翻炒,沁人心脾的香味从锅里飘出,飘向屋顶瓦片,飘向整个村庄,飘满整个青黄不接的季节。孩子们“啧,啧啧……”一片咂嘴声,口水流出来了……
春天来了,只是春天地潮,寒风料峭,阳光不足,又没有蔬菜大棚,从立春到清明,种不出菜,这一缸缸菜干,温暖着饥饿的胃,温暖着苦寒的童年。
第二节 多彩的山野
那青黄不接的季节,我们都饿绿了脸,家里那个竹篾编成的竹仓里,红薯日渐少了,开始弯着腰可以拿到,再后来用凳子垫在脚下才能弯腰取到,再后来,仓里只有厚厚的草木灰了(母亲为了防老鼠昆虫及红薯发芽,特意用草木灰拌了红薯储藏),偶尔还能在草木灰里扒出一个红薯,但也得一手撑着竹仓边缘,一手伸长了去扒,不小心就一头扎进竹仓里,满嘴啃灰,满脸灰。
这时的土地上,庄稼疯长着,山野也是令人欣喜的绿色,绿色之下,藏着一个个彩色的梦。感谢大自然,总是眷顾这土地上生长的所有生物,对于贫穷饥饿的我们,自有恩赐。
伴随着清明时节的纷纷细雨,山上酸醋子的果子也长出来了。酸醋子是灌木丛,果子虽只有绿豆般大小,但绿色的果子一串串结于枝条,也颇为壮观。用手撸下果子,不管大小,丢进装着盐巴的小瓶子,拧上盖子,上下抖动,放进裤袋,在这个过程中,瓶子边上就有一层水雾。过一小会儿,打开,小心地抖出几颗碧绿的果子,吃起来酸中微涩,但那是绝好的味道。我们相互交换着自己的胜利果实,“哈哈哈哈!”笑声在山谷里回荡!然后继续找新的一株酸醋子。过一段时间,山上的酸醋子成熟了,成熟的果子也只有黄豆般大小,紫黑色的,吃在嘴里,有的甜,有的甜中微酸,有的甜中微涩。一株酸醋子,不是一次性成熟的,我们从不把它的枝条折下带回家吃。要是折了,下次想吃就难了。我们也知道可持续发展的道理,从山脚下一株一株地找,吃到山腰,还未吃饱。有时找到一株特别甜的果子,就呼唤着大家一起来分享。每一个人都不说话,每一个人都眼疾手快,摘下一颗,丢进嘴,舌头一压,咽下。直到山鸟归巢咕咕的声音在山谷中幽幽地回荡,我们才惊慌失措,不管荆棘勾住衣服、野草割破脸颊地穿过灌木林和野草丛回家,在村口的大榕树下,还不忘相互看看被酸醋子染黑的嘴唇和舌头,还不忘比较一下谁装酸醋子的裤袋更满,还不忘结成同盟编出谎言来应付父母门后的竹鞭。
我不记得有多少次瞒着母亲上山摘野果而又被她识破,我不记得是怎样在茫茫的山野上找着去年结着甜果子的那棵,只知道酸醋子这种野果,给了我们快乐的时光及果腹的满足。
春夏向阳的平缓坡地上,开着紫色花朵的灌木丛便是桃金娘。因为有桃金娘,暑假时上山放牛成了最快乐的事,每天路过它,看着它紫色的花朵开了,谢了;看着它的果青了,黄了,红了,紫了。累累的果实像一个个缩小版的高脚酒杯倒挂在枝头,成熟的桃金娘果子也不大,只有小拇指般大小,紫色的,表面有一层细细的绒毛,藏在绿叶中,得拨开叶子才能发现。摘下,捏住“酒杯”的边缘,咬一口,紫色的浆迸出来,回荡在口腔里,甜美极了!张口想要炫耀,谁知,果子掉了出来,却发现,果中有一条虫子,虫子外好多籽!吓得赶紧吐出来,不甘心,又摘第二颗,壮着胆子剥开,才明白那条“虫子”其实是果芯,只是长得很像虫子。连连后悔刚才吐出了美味。我们边摘边吃,直到把舌头牙齿染成紫黑色。吃饱后把紫色的果子摘了装进裤袋里,裤袋装满了,就有人把背心的下摆扎进裤子里,扎紧裤带,背心就成了袋子,把果子从腋窝从胸口装进去,哈哈,肚子那有一圈果子,真快乐啊!可成熟的桃金娘果子很软,再一相互挤压,浆就冒出来,从山上千辛万苦地摘下来,再一奔跑,回到家,好的果子也没几个了。翻出裤袋,湿漉漉的,再一脱下衣服,肚皮是紫色的!衣服裤子上从此也就有了洗不掉的紫色。可这不算什么,比起饿肚子来,衣服裤子似乎不那么重要了。
靠近山顶的地方似乎还有山楂树,树很高并且有刺,母亲从不允许我们上山爬树,但从其他伙伴那里,我们还是得到几颗如拇指般大小的山楂,绿色的,很硬,需用双手来回搓,搓软了才能吃。一入口,苦涩万分,饭也吃不出味了。更烦人的是果汁,滴在衣服上,是难看的赭色,再也洗不掉,免不了又挨母亲一顿骂。还有满身是刺的金樱子,摘下,手上黏糊糊地沾满刺,用草把手把果刺擦干净,小心地啃着果子外面那层薄薄的皮,果皮里是毛茸茸的子,要是哪个贪吃,嘴里肯定满是金樱子的茸毛。夏天的山上,有雨后就把整个后山都开满的“龙骨花”,有雨后就长满石缝的黑色的“石耳”,有茂盛的蕨和蕨下吃起来无味的厚厚块根。听说山上还有一片金黄浓郁芬芳的番石榴林,有一串串紫色的晶莹剔透的山葡萄,有很大的青青黄黄但吃起来酸掉牙的柚子,可惜我从没遇上,只能在伙伴们的口口相传中暗自流口水。
夏天小河边也是那样的诱人。红色的悬钩子是我见过的最可爱、最晶莹、最美丽的果子,形如金字塔,但只如食指头般大小,由一小颗一小颗“红宝石”垒成,每一颗“红宝石”上,又有一根细细的绒毛。那真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我们常常在耀眼的阳光下,小心翼翼地把它摘下,仔细地端详,然后放进嘴里,用舌头轻轻撩动,小珠子散开,随着唾液游动,才舍不得地用舌头轻轻一压,酸酸甜甜的味道缓缓地释放,盈满童年的小河畔。熟透的悬钩子是不能摘的,因为只轻轻一碰,那一颗颗小珠子便跌落,滚到河边的堤岸或滚入缓缓的河水中,再也寻不着它。这时,心里便腾起一丝丝遗憾,只能怅然若失地看着远去的流水。
水边还有很多叫不上名的果子:有发洪水前就如同爆炸般长出串串白色的吃起来非常有弹性的“鱼蛋子”,有长在刺丫里如杨梅般大小的“荆棘果”,有长出串串的金黄色吃起来甜中带辣的“炒蛋子”……
为了吃到这些小小的果子,炎炎夏日里,我们不知爬过多少陡峭的山崖,淌过多少湍急的河流;手臂上留下多少被荆棘钩破的伤口,脚踝上留下多少被蚂蟥叮咬形成的白斑;有过结伴找寻无果的失望,也有过无意发现的激动;享受过多少满满的喜悦,又挨过母亲多少的竹鞭。
伤口会愈合,痛感会消失,多少日子在山野升起又在小河边逝去,多少酸、甜、苦、涩的味道在我们的舌尖上停留又散去,唯一散不去的是山野里的颜色,绿的、红的、紫的、黄的、白的,每一种颜色都蕴藏着一个美好的期望,当它们汇聚在一起,就还原了一个满满的快乐童年!
第三节 丰收的喜悦
盼望着,盼望着,收获的季节到了。未加围墙的操场外,玉米地里的玉米棒子的胡须也渐渐干枯变成了酱紫色,棒子鼓鼓囊囊的,有的玉米粒等不及了,撑破了苞叶,咧开了嘴笑。它这么一笑,耐了半年饥馑的我们也跟着笑了!
这时候,母亲会不时地去地里察看她的玉米,玉米如同列队的士兵,挺直着腰,腰间插着两把棒子,骄傲地接受母亲的检阅。母亲选了几株较弱小的玉米,掰下它们的青青棒子,放进扎在腰间的竹篓,带回家。家里,我们已早早地等候,大家齐心协力掰开青棒子的苞叶,留下嫩黄的玉米棒,那嫩黄的颜色是那样的诱人,使劲揪出一颗,一咬,“啪”一声,颗粒在口中裂开,浓白的汁液迸出,有点甜,有点青青的味道。母亲会笑眯眯地任由我们品尝这久违的味道,然后支上锅,在锅中填满玉米棒子,舀水,直到水漫过所有的棒子,母亲才停住了舀水的瓢,盖上盖子,烧柴生火。每一个动作都是那么的轻快且欢乐,母亲还不时地哼着歌。火苗顺着铁锅和尖底往上走,不一会儿,锅里就传来欢乐的滋滋声,锅盖边沿不时流下几滴水,母亲称之为“流眼泪”,等锅盖边沿不停地冒出白气,白气都变成“泪”流下的时候,打开盖,看着玉米棒子在水中上下翻滚,玉米粒也由嫩黄变成了金黄,玉米的清香也顿时弥漫了整个屋子。母亲边召唤着大家,边用长长的筷子把玉米棒子从锅里夹出来,玉米冒着热气,母亲在热气缭绕中,完成了她这个季节的一个仪式——让她的孩子感受丰收喜悦的仪式。我们嘎嘎地笑着,刚出锅的玉米棒子很烫,谁也不敢用手拿着吃。于是,母亲抓来筷子,插入玉米棒子的芯,一个一个地递到我们面前,就在等待母亲发到手中的短短几秒钟里,我们都觉得如同等待玉米发芽那般漫长。拿到棒子,猴急的往往是直接用牙齿啃,直到啃掉粒子,留下毛茸茸的渣才罢了;斯文些的,往往是一颗一颗粒子地掰开,把玉米棒子开出了两行“路”,才一列一列地掰下了吃。吃完了,把玉米棒子如同手榴弹般地扔出去,看谁扔得更远。要是口渴了,就舀煮玉米的水一咕咚喝下,那水是极好的消暑饮料!
吃青玉米的日子就是过大节,这意味着庄稼收获的帷幕已悄然拉开,收获的喜悦就从青纱帐似的玉米地里溢出来,荡漾在每个渴望丰收的心头。
待玉米老到不能用水煮着吃时,母亲会挑选一些玉米棒子,在每天早上煮饭的时候,把它们放入灶膛里,烤得香喷喷的作为早餐让我们带着,在上学路上吃。那烤玉米可真香啊,玉米粒颗颗饱满、晶莹,被烤得焦黄,揪下一颗,连同灶火的余温咬下,咬第一口脆,再咬,软脆的胚子迸出来,有点滑,但也跑不出我们享受美味的口腔。童年里,我们吃过很多玉米棒子,最好吃的是头趟的青玉米,再好吃的是糯玉米,最不好吃的要算“白马牙”了,还有一种玉米,是在水田里被泥水泡了几日,被母亲耙田插秧时偶然发现扒出来洗净带回的,把它放入灶膛里一烤,散发出一种独特的酵香,那是妙不可言的味道。
待水田里的稻子长穗的时候,旱地里的黄豆和黑豆的豆荚也胀得鼓鼓的了,母亲割回几棵,把豆荚摘下,放进锅里煮,水里放些盐巴,煮熟了便被我们你一抓我一抓地放进裤袋,一溜烟跑出门去与小伙伴们分享,这分享中多多少少都有炫耀的意思。
丰收的季节里,芋头、红薯是吃不完的。一年中的第一次煮芋头,是一大家子围着吃的,母亲边吃边说,吃芋头是所有吃食中最容易的,只握住芋头,一挤,皮就脱出来,只留下粉酥的芋头,难怪老人们形容做某事很容易时,常常说:“这事,容易得像吃芋头一样!”吃芋头时,芋头皮常归成一堆,叔叔就把一两个芋头藏在皮里,等篮子里的芋头吃完了,他才慢悠悠地从中翻出一个来炫耀,害得我们抢着去翻那堆芋头皮,引得全家人哈哈大笑。现在,芋头的味道早已忘了,但那吃芋头其乐融融的场面却常常在心头升腾。
在玉米收获完毕后,我们经常结伴去地里,拔起枯黄的玉米秆,会掉出肥嘟嘟的“土狗”,把它们捉起来,放在细密的竹篓里,洗净放到油锅里一炒,荤香味便飘散在家家屋顶;我们会在水稻长得比人高的时候,钻进密密的水稻田里细心寻找,因为野鹌鹑会把巢安在水稻中,把巢从稻草中摘下,把它下的蛋掏回,蛋香流连于我们唇齿间;我们会在大人忙着割稻谷的时候,跑到大人对面的稻田等待,因为稻尖上,会飞来金黄色的油蝗虫和一种尖头肥肚的蚂蚱,把它们捉住串在一根稻草上,回家放入灶灰里一煨,焦香从灶灰里冒出;我们会在执行驱赶晒场上叽喳的麻雀任务的时候,用短棒支起一个大竹匾,远远地躲着,因为馋嘴偷吃的麻雀会来到竹匾下,只要将缠在棒上的绳子一拉,一群麻雀便惊得呼啦飞了,那只被罩在竹匾下的可怜麻雀,后来油亮了我们干裂的锅头……
在收获的季节里,七月骄阳逼出的汗湿透了人们满是补丁的衣裳,九月的秋老虎怒吼着扑向人们古铜色的面庞和身躯,这是个辛苦的季节,也是个美好的季节,任何一种食物都是对每个辛勤劳作之人的奖赏,大人们用脸上洋溢着的微笑,孩子们用滚圆的肚子一同虔诚地接受奖赏,一起祈祷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还有什么比这更喜悦的呢?!
第四节 主食的回报
有一种烙印,它一旦烙上了,就不只是烙在身体上,而是烙在了心底里,那就是玉米粥。无论吃过多少玉米粥,都只觉得童年的最好,哪里的粥都比不上童年的。它是我身体里的一个细胞,是我精神中不可剥离的一部分。
要吃到玉米粥,就得付出艰辛的劳动。
当立春的风还凛冽的时候,母亲已从牛棚搬出板结的牛粪,牛粪里有头年春季里割回的嫩灌木,有入秋来牛吃剩的稻草、红薯藤。经过一年的发酵,牛粪便是上好的有机肥料。我们和母亲一起,用沙耙把板结的粪耙松,耙松的粪土发出一种特有的草木醇香,想着这醇香能化作我们舌尖上的美味,我们干得特别起劲。用箩筐装好耙松的粪土,挑到田里,远远望去,田里似乎长出了一座座黑色的小山。
母亲赶着牛破垄,我跟在母亲的后面,腰间绑着一个圆柱形竹篓,篓里装着玉米种子,我踩在垄上,两个脚板的长度就播下四五粒种子。大妹则用泥箕搬着肥料跟在我的后面,她人小力气小手小,只能双手捧着肥料撒在种子上,不一会儿便累得坐在垄上,母亲看着心疼,可谁家的孩子不都在田里忙活着呢?她破好垄,拴好牛,拿起泥箕,装好肥料,顿时间,母亲在垄上来回奔过,肥料从泥箕飞下,轻轻盖住种子,之后拿起沙耙均匀地覆土。这样,每一粒种子都得到充足的养料,每一粒种子都得到温柔的爱抚,在寒冷的立春时节,蓄积力量,只待一场潜入夜细无声的春雨,便列着队整齐地从土里钻出,吹着绿色的喇叭,向世界宣告它的成长,安慰每一颗渴望丰收的心。
间苗、耘田、追肥、收获,不同时期,玉米也变换着香味,不同的香味由鼻子传到舌尖上,沁人心脾。直到堂屋里堆满了黄澄澄的玉米棒子,才感觉这沁人心脾的清香是那么的真实、稳妥。每天放学后剥一小竹篓玉米粒的“家庭作业”也随之而来了。未晒干的玉米棒子可真难剥啊,先把玉米棒子开了两行,再用大拇指掰,大拇指掰累了用手掌掰,手掌掰累了再用掌根搓,直到把大拇指指甲弄疼了,手掌掰红了,掌根搓痛了,稚嫩的手又痛又肿,小竹篓的玉米粒还未满。错过了晴天,玉米晒不了,就会发芽,发了芽的玉米就吃不了了,可怎么办啊?多少个夜晚,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姐妹三人一边剥玉米粒,一边听母亲讲着《古娅怀》,在惊悚与刺激中,忘记了疼痛,直到玉米粒装满了竹篓才去睡。半夜醒来,还听到母亲用木棒敲着玉米棒脱粒的声音,“梆……梆……梆”,这声音铿锵、坚定,带着美好的希冀。
收尽玉米之后,母亲又忙着种水稻了。在这个缺水的山旮旯里吃到大米是件艰难的事情,泉水四月涨八月落,我们只能随着天时种中稻。种水稻是个辛苦的活儿。不说拔秧苗拔得手疼,不说蚂蟥叮得奇痒,也不说半夜三更去等着泉水灌溉,单说大热天插秧,脚踩滚烫的田水,面朝亮闪闪的水田,背顶着明晃晃的太阳已令人胆战!记不清多少个太阳西斜的傍晚,晚霞绚烂却点染不了直不起的腰板;也记不清多少个月亮东升的夜晚,月光皎洁却慰藉不了疲惫的身躯。待到清晨早起,田野上满眼生机,令人想起父亲教过的诗句“绿遍山原白满川”,诗句不能形容出劳作的艰辛,但却给了我们劳作的力量。
大米好吃,却要付出更大的劳动,当黄澄澄的稻穗弯着腰谦卑地回报我们时,秋风送来远处打谷机的嗡嗡声,多少年后,每当这嗡嗡声隐隐约约地传进我的耳膜时,眼前总浮现出那个热火朝天的场面:一位母亲,带领着三个孩子,割谷子,打谷子,搬谷子,晒谷子,收谷子。汗流直下,流进眼睛里,辣得睁不开眼;流进嘴里,先是咸的,再是甜的,最后已没了味道。每个人只想到艰苦之后,换来的是果腹的美味食物,这点苦辣咸又算什么呢!
在时时刻刻与骤雨和麻雀斗争的晒谷日子之后,玉米粒由沉闷的“扑扑”声变成了欢快的“啪啪”声,稻谷也由沉闷的“扑扑”声变成了欢快的“簌簌”声,粮食就算晒干了。母亲扁担的一头是装着玉米粒的箩筐,一头是装着稻谷的箩筐,挑到村头的碾米房去,回来时,金灿灿的玉米粒变成了金黄的玉米粉,黄澄澄的稻谷变成了半筐米糠和一小袋白米,看着母亲肩上上下颤动的扁担,我们的心情也变得轻快和欢愉。
之后的每个早晨,母亲的灶火上就是一锅玉米粥,与其说是粥,还不如说是糊。母亲把水烧开,再填上一瓢冷水,左手抓一把玉米粉,一点点洒在锅里,右手握着的大木叉子顺着锅搅动,把撒进的玉米粉搅进热水中,不时地用大木叉子捞起,察看粥的浓度。灶火不能停,大木叉子也要不断地搅动,直到粥表面的白沫消失,起一层细软的褶皱,粥才算煮好了。这锅粥,便是一家人一天的吃食,舀一勺,喝下,填充辘辘饥肠,单是这粥,没有菜,也那么的津津有味。偶尔从能干的母亲煮出来的玉米糊里发现少有的玉米坨子,也算是一个大惊喜。要是天气太热,到了下午,粥便馊了,没有了刚煮出来的黏性,上层是水,下层是玉米,有淡淡的酸味,但我们不嫌弃它,依然哧溜哧溜两大海碗下肚,津生渴止,去农田里又干到太阳西下,月亮东升。偶尔放进两大把大米同煮,玉米粥便是金黄中点缀了银白点,这种“金银粥”很养人,小妹小时候就是被这粥养得白白胖胖,而我那瘦弱的儿子断奶后,一喝牛奶就上吐下泻,偶然一次给他喂这种粥,他倒是吃得畅快,身体也一天天健壮起来。
玉米粥无大米饭的华丽纯粹,我们却愿意让它陪伴着,一餐一餐地从春夏吃到秋冬。我用汗水浇灌出了它的黏、它的香、它的甜,它以默默呵护我娇弱的胃,健壮我羸弱的身来回报。它像一个通达的老人,教我艰辛耕耘、感恩回报;它又像一位睿智的哲人,教我温和善良、致远不争。我不愿用华丽辞藻去描绘它,因为它平凡,平凡就是它,平凡得让任何的华丽辞藻都逊色。
第五节 雨天的记忆
童年的时光里,雨天浓缩了一切主食之外的美味。到底是雨天成全了美食,还是美食成全了我对雨天的记忆?我不知道。这些平常见到的主食原料,因做法不同而变换出不同的味道,不仅充实了我的胃,也给了我最富想象的回忆。
渴望的雨终于来了,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由缓而急,由疏而密。母亲打开门,望望院子,再望望天,确定下的雨足够让稻田、玉米地、菜地湿润,便安心地回到灶台边,拨弄着灶火,说:“今天我们做些好吃的吧!”最简便快捷的,就是煮糯米饭了。糯米很珍贵,只有年节才能食用,但农民遇上难得的雨天,就像过节一般,吃一顿糯米饭不算得奢侈。母亲舀出一竹筒糯米,再加上一竹筒粳米,煮出的饭叫“半元饭”;有时,把屋檐下的老南瓜削了皮,或是把竹仓里的红薯拿出洗净削皮,切成丁,和糯米一起煮,便成了金黄色的“南瓜糯米饭”“红薯糯米饭”。煮这些饭是很需要技巧的,但每次母亲总能煮得喷香。
合适吃馍馍的节日正逢雨天,母亲不用想着地里的活,只专心给我们弄吃的。暑天,母亲到山脚的竹林里挖回竹笋,馅就是这新鲜的竹笋;冷天,母亲把夏天晒干的龙骨花用水发,馅就是这发好的花朵。切丁,上锅炒,炒好的馅里也许会有几块油渣,香啊!剥一点花生米,炒熟,加上一点红糖,舂碎,便是糖馍的馅了,空气中满满是菜的香,花生米的香,糖的香。屋外是爽快的雨,阻隔了香味的扩散,即使没吃到那香喷喷的馍馍,光闻着这美美的香味,便是一种幸福。
用水泡的糯米软得手指一碾就成粉的时候,母亲把米沥干,到村头的碾米房把它磨成粉。把糯米粉放在盆子里,边加水边和,有时候,我拿碗帮母亲添水,享受合作的快乐。母亲左手把住盆边沿,右手掌根用力地揉湿面团,边揉边蘸干粉,直到和成了一个大面团。再熟练地把和好的糯米团搓成长条,分成一小坨一小坨。把那一小坨面团搓圆,左手松松地拿住小面团,右手拇指从中压进,以拇指为圆心,其他四只手指捏住,左手不停地把它转动,不一会儿,如石舂模样的面皮就做好了,腾出右手,用汤匙舀馅往“石舂”里放,再把“石舂”的口收住,捏紧,压实,搓圆,放在竹匾里,这个过程不过几十秒一分钟。我们看着竹匾里不断增多的一个个白白胖胖的馍馍,升腾起更多的口水。灶火烧旺,锅里的水咕噜噜地开了。母亲小心地从竹匾里拿起馍馍放入滚水中,竹匾上就只留下了一个个小小的白印。母亲再用木铲小心地在锅底铲着,不让馍馍粘住,我们忙往灶里添柴,不时看看锅里的动静。不一会儿,馍馍就争先恐后地从锅底浮起来,在水中翻滚。再过一会儿,母亲便捞起一个,用筷子把它从中间夹开,冒着热气的馍馍便在灶爷爷的神位那里袅袅散发香气。过一会儿,大家便纷纷拿起碗,争先恐后地在热锅边排开,吃头趟起锅的馍馍。母亲是不吃的,她还要忙着包馍馍,菜馅的是圆的,糖馅的是椭圆的,还特意捏出一个尖尖的脐。我不喜欢吃菜馅的,因为它实在没有多少馅,那竹笋中的几块油渣,在母亲去村头碾米的时候被我们偷偷吃掉了。我更喜欢吃糖馅的。你想,一口糯米里,一点花生、一点糖,慢慢地嚼啊嚼,把花生嚼碎,让花生的香,糖的甜,充分融合在黏黏的糯米中,满口是幸福的味道,久久不舍得咽下。
夏天吃的馍,和面、包馍的过程是一样的,只不过夏天暑气盛,要让馍既耐保存又能消暑,做好的馍要用芭蕉叶包,然后上锅蒸。如此,馍搓得不实、不圆也不要紧,不怕它煮了会露馅,母亲允许我们参与最容易的工序:我们先小心地用一块大的油渣,细细地把猪油刷在用火杀过青的芭蕉叶背面,再就芭蕉叶的长度整齐地放上两三个馍,抓住两端,小心地把馍卷一卷,撕下余下的叶子,最后顺着叶脉稍稍压扁,芭蕉馍就做好了。要是糖馅的馍,就撕下一小片细芭蕉叶拦腰绑上,算是做个记号。做好的馍像一个个大豆荚,整齐地码在竹匾里,等待着下锅。往尖底的铸铁锅里加水,放下的玉米棒子的秆要高过水面,小心地把包好的馍码整齐,蒸,起锅,芭蕉叶的清香随热气升腾。待热气散去,孩子们便一人拿着一个,散在屋子的各个角落,像剥香蕉一样剥开叶子,“啧啧”地嚼着软糯黏香的馍馍。这时,雨把屋顶上的炊烟压回瓦缝,整座房子就袅袅升起无比的温暖。雨也淅淅沥沥地打在屋后的芭蕉上,在骚客听来,是孤独、忧愁、怨悱、凄恻;在我听来,是温暖、明快、生机、欢乐!
童年,我这个小小的脑袋瓜子,想不通馍里怎么能长出馅来,想不通春节的粽子里怎么还长出喷香的绿豆和五花肉,想不通三月三泡在绿色汁水里的糯米蒸好后怎能变成黑色的,想不通那发了芽的稻谷怎能变成了一坨酵得长了毛的面团,又怎能榨出细长可口的酸粉……看着母亲被春雨润泽的嫩枫叶汁染黑的双手,看着母亲仔细地把被秋雨淋得发芽的稻谷一颗颗捡起洗净晾干舂开筛糠发酵。这些谜团,终于在一场场雨里,得以一一解开。逐一解开的是谜团,与日俱增的是对母亲的勤劳、智慧和俭朴的敬佩。
雨天啊,多么美好,让日未出而作日已落而未息的忙碌人们得以片刻的歇息,让渴望母亲温暖怀抱、渴望重视、渴望美食的幼小心灵得以安抚。雨天里,母亲那双辛苦劳作的粗糙大手,在锅碗瓢盆间上下翻转,变换出美味的食物。也是这坚实有力的双手,温柔地抚摸我的小脑袋,擦净我嘴角的米粒,轻打我不安分坐着的小屁股。雨天,成全了母亲对孩子表达所有的爱,成全了孩子对母亲所有的依恋。
雨天里的记忆,始终是我所有记忆里最醇香的部分。
第六节 节日的盛宴
如果对一个节日的盼望,只剩下对吃的渴望,就证明吃的重要,亦就同时证明吃的匮乏,更证明这些节日的原始、土气、愚昧,甚至是穷气。人们似乎想摆脱节日带给的困顿和难堪,但又常在节日里以吃来寄托和表现某些情谊,这是何等矛盾!
每个农历月都有节日,正月过完了盼二月初二,三月初三,四月初四,五月初五,六月初六,七月的中元节过后又盼着八月的中秋,九月九,十一月的冬至、十二月的廿三,日子在更迭,食物也在更换。
农村里,一年中的小节日只能割一斤多肉打打牙祭,大节日只有七月的中元节、春节。七月中元节要过上四天,七月十三到七月十六,每天都有不同的吃食,十三吃鸡,十四吃鸭,十五吃猪肉,十六吃馍馍。听说这中元节关于吃的风俗来源于媒婆的花言巧语。媒婆为了让女孩嫁到穷苦的男家,故意用壮话里省略的说法(壮话数量词合说时数词“一”常被省略,只留下量词,“一只鸡”常说成“只鸡”),把男家的中元节吃食说成“十三只鸡,十四只鸭,十五斤半肉,十六斤米粉”。女孩以为男家整个中元节四天就有这么多吃的,欣然嫁过去。实际上男家农历七月十三才吃上一只鸡,十四吃一只鸭,十五吃一斤半猪肉,十六碾一斤半米粉做馍馍。媒婆不惜牺牲女孩的幸福而促成的婚事,为的只是一个猪头!当她吃着那半肥不瘦的猪脸皮,她可会为将要并日而食的女孩而感到自责?
春节的吃食可真多啊!首推的小吃当然是米花糖。农历十二月廿三送过灶王、廿四扫过屋之后,母亲也不再上山砍柴了,她得准备过年的食物。当村口传来“爆米花咯——”,我们就赶紧央求母亲让我们去爆米花。母亲虽然不舍得拿一竹筒的白米去换取那似乎有点奢侈的零食,但又不想太显穷气,所以给了我们一竹筒的白米,叮嘱我们要把爆在麻袋里的米花全抠回来。
来到村口,做爆米花的伯伯把大米放到那个又黑又丑肚子滚圆两头有柄的密封锅里,把窄口拧紧,放在支好的支架上,在锅底下烧起火来,搅动着烤,我们常常帮他添柴,他会不时地吓唬我们“要爆了!快跑!”,小孩子们呼啦散开,不一会儿又聚拢过来。当他把锅拿下,孩子们又远远地跑开,在远远的地方看着他在锅口上扎一条长长的麻袋,用脚一踹,砰的一声巨响,看着麻袋冒出一股热气,爆米花就蹦到长麻袋里了。我们就从各个角落跑回来,围在他周围,看着他把爆米花从麻袋抖进竹篓里,把竹篓递到它的主人手里。
那白白胖胖的米花看得人口水直流,我们盼望着“开炮”时袋子口没扎好,或者麻袋被崩裂,米花就会仙女散花般爆了一地,我们好一哄而上抢起来。这样的米花做出米花糖吃起来不比得纯手工制作脆,易风化。母亲多数时候纯手工制作。把糯米筛一遍,留下饱满的粒子,泡软,上锅蒸,蒸好后倒在玉米粉上,用玉米粉把它们搓散,再用锤子锤扁,筛掉玉米粉,晒干,除夕之夜用鸡油炒爆,倒入化好糖的锅里,搅匀,倒出平整,切成整齐的方形,用碗装起,供在堂屋的八仙桌上。大人们光知道八仙桌上刚摆上的米花糖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他们哪里知道禁不住舌尖诱惑的小孩子就是那供奉的神仙。
除夕年夜饭的重头戏就是鸡了,过年时大家都喜欢杀大骟鸡。大骟鸡个头健壮,羽毛油亮,爪上长着厚厚的鳞片,性情温顺。母鸡孵第一趟小鸡常在开春,在小鸡刚破壳的那几天的半夜里,常听见警觉的母鸡不时咕咕地叫着驱赶那偷食的老鼠。后来,母亲干脆把小鸡们带回卧室里,用竹鸡罩罩好,用布把罩子围起来。安全温暖的环境下,小鸡很快就长出翅膀,接着分出公母。小公鸡的鸡冠还没长高、变红,村里来了兽医,母亲除了留下合意的公鸡繁殖之外,其他的小公鸡都交给兽医了。骟鸡是外科手术,难免会出现意外,而我们希望的意外竟然发生了!我们心里暗暗高兴:晚上就有鸡肉吃了。可看那褪了毛后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鸡,再看着母亲那悲伤的眼神,这鸡肉吃得也没什么味道。立秋天气转凉后,母鸡孵第二趟小鸡了。等鸡长大了些,母亲叫我们把鸡装进笼子里,姐妹俩一前一后地抬着笼子,去刚刚收割后的稻田里放养。白天要防着老鹰,看着六月山的绝壁上飘出了鹰影子,我们就大声地呼喊着赶着“呼——鹰——”,母鸡们机警地歪着头,咕咕地叫唤着小鸡,钻进稻草垛里。有时疏忽没看住老鹰,老鹰把鸡抓了去,就倍感伤心。晚上,姐妹俩忙着赶鸡进笼子里,可无论我们怎么赶,鸡就是不进去,害得我们一人哭着守着鸡笼,一人哭着回家向母亲求助。后来母亲交代我们,要等到鸡拉了屎才能打开鸡笼,天晚了鸡就会自动回到笼子里,我们屡试不爽。再后来,鸡儿们一见到我们,便讨好地跟在后边咕咕叫。抬着日益沉甸的鸡笼,心里是满满的骄傲。
除夕终于来到,鸡也长得很壮,我们看着喂惯亲惯的鸡也被关在笼子里不放出来。它们咕咕地叫着,我走到笼子前,它们争着把头伸出来,斜着头,眼里满是吃的渴望。想着它们将成为我和家人、亲戚口中的美食,居然后悔把它养得这么壮。
大人们在讨论着宰杀鸡鸭时的术语“鸡长鸭短”时,我也看到了那只鸭子。我常带着鸭子们去园子里的芭蕉树下挖蚯蚓,却不小心挖中了那只鸭子的头,鸭子虽然还活着,但它再也不灵敏了,吃食时,本该对着米粒,可啄下去时却啄到了旁边的石子,自然抢不到食物,个子自然也长得小,而且还很难看。我心里愧疚,只好每次抓着它的脖子往它嘴里塞食,渐渐地,它也长大了。
粗糙的四方的矮桌上,摆上了难得的食物,旱藕粉丝、木耳、猪肉煮的汤,黑白分明;蒜炒的鸡肉,黄灿灿的;柠檬炒的鸭肉,油亮喷香。粗糙的制作方法,装在粗糙的大海碗里,发出诱人的信号。母亲招呼着亲戚们,招呼着我们。难得回家的父亲发出命令:“只有山崩,没有肚裂。放开肚皮,吃!”于是,大家围坐下来,觥筹交错,满面红光,满嘴流油。大家评论着鸡的个头,赞叹着鸡皮的金黄,品尝着鸭肉的味道,讨教饲养的方法,交流着烹饪的诀窍。我在亲人们的热闹中,品尝着另一种味道,那是把鸡鸭饲养成功的骄傲,是对鸡鸭被宰杀的悲悯,还是对它们深深的不舍,或是把它们吃下肚的内疚?我说不清嘴里到底是什么味道,但我知道,被妹妹从老鹰爪子里夺回来的折了翅的那只,被我宠爱常单独喂蚂蚱的那只,鸡瘟来时被母亲灌了多少种中药才活过命来的那只……新年过后,它们不再在笼子里,等待我的喂食了。
第七节 丰盛的酒席
平时村里的红白喜事,都是大人们的事,而且每家只能去一人,我们是沾不上边的。过年过节去外婆家、伯舅家吃下来,一餐饭吃五六家,撑得不行。最快乐的,莫过于跟随着老人去吃喜酒席了。我们喜欢参加酒席,不只因为酒席上满满的一桌都是大块大块的肉,还因为可以感受到乡村里少有的热闹气氛,可以满足对这庞大热闹场面如何制造的好奇心。
婚礼常常在秋收后,有一次随奶奶提前一天去参加,我不知道为什么能有这样的礼遇,奶奶说,因为我们是娘家人,提前一天晚上去“看家”。这其中的含义,也许是告慰娘家人嫁出去的女儿已花繁果硕人丁兴旺,也许是让娘家人分享对新妇的期盼或对嫁女的不舍。
我早早换上新衣,奶奶用篦子细细地梳好头,换上她那件不常穿的斜襟蓝上衣,黑肥脚裤,圆口布鞋。祖孙俩一同走在割了稻谷的田埂小路上,稻田里有一个个竖起的稻草束,我一时躲在稻草束后面,一时踩在收割后的稻谷茬上,在奶奶的催促声中快走。
在日暮中走进村,来到家里,家里已弥漫了肉香。年长的姑奶奶满脸笑意地让我们一一认过一群大妈阿姆之后,大妈们就忙着张罗桌上的饭菜了。就我和奶奶两人,她们上了一大碗鸡肉、一大碗炒猪肉、一大碗叉烧。姑奶奶和一个阿姆陪吃,姑奶奶一个劲地抱歉,说菜少了,招待外婆家真是失礼,接着就一个劲地往奶奶和我碗里夹肉。她夹一块,我吃一块,直到我吃不下了,她还在夹。我吃得肚子胀得难受,直打嗝,把碗里的肉夹给了奶奶,姑奶奶还微笑地问我能不能再吃一块。
睡了一夜醒来,姑奶奶家已早早打来洗脸水,奶奶解下她的头巾,用手蘸着水把头发拢了拢,我胡乱地抹了把脸,昨天的那个阿姆又来叫我们吃饭了,桌上还是昨晚一样的几大碗肉,我的肚子因前一晚塞进太多东西胀得鼓鼓的,只吃了一点点稀饭。要知道,吃惯了青菜红薯的胃,是享受不了连续的大鱼大肉的。吃过早饭,奶奶又聊天去了,而我经过奶奶允许,可以到处走走。
主人家的厨房已热火朝天了,大块的瘦肉在油锅里吱吱作响,大块炸好的五花肉躺在水盆里,一只只煮好的鸡翘着直直的两腿挤在大锅里,一条条糯米血肠卷在大盆里;水桶里是泡白的旱藕粉丝,水盆里是泡肥的木耳,箩筐里是一个个白胖的萝卜。热气腾腾中,男人们忙碌着:切菜的不停地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汗,煮鸡的不停地用带着勾的长铁棒把煮好的鸡勾出来,蒸锅旁的忙着往灶里添柴;厨房的总管不停地跑进跑出,传达着各种指令。各司其职,忙碌而又有序。每个人的脸上都泛着油光,不知是汗还是油烟。各种肉烹饪之后散发出的香味混合在一起,吸入我的鼻子,让我感觉有些腻。
穿过后门,来到后院,后院里已是一排用砖块临时搭起三角的火灶,灶上是大小不一的圆口尖底的铸铁锅。听母亲说,来煮饭的妇女都是能干之人,每个妇女负责三口锅,添柴、下米、用竹制的铲铲米、煮到一定程度用小火煨,一刻也不能怠慢,要不煮出夹生饭来,是不吉利的。煮得上好的米饭是粒粒熟透,软硬适中,锅底有锅巴,锅巴微黄。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但要把十斤米的一锅饭煮好,也不是一般“巧妇”可以做的。我看着整个后院里和母亲一样年纪的妇女忙碌着,看着她们认真的劲,不知她们已经过多少历练,才能得到人们的肯定,服务于这样的场合。米饭特有的香味和烧柴发出的香味萦绕在她们四周。水蒸气和火烟中,她们或站着或弯腰或蹲着,是这个酒席上最美的剪影。
啪啪的鞭炮声响起了,不一会儿院子里便飘来火药味。我忙往大门口跑,只见大门口外的八仙桌上已满满地摆上几大碗菜,听老人说,这桌上的菜就是今天酒席上客人吃的菜样,这桌菜就是今天的菜谱。桌上还摆着香和蜡烛,那些香和蜡烛红红火火的燃着,散发出奇异的味道。大门里靠墙摆了一个八仙桌,一个戴着老花镜的老爷爷用一把弯刀把大红纸裁成两指宽、巴掌长的条子,尾部特意剪成尖尖的燕尾。砚台里已有磨好的墨,客人到来,先到老爷爷这里报到,把礼金送上,老爷爷便拿一张红纸条,把客人的名字及礼金数写到上面,再把它端端正正地贴在墙上,随着客人的增多,墙上的红纸条也越来越多,风一吹,墙上便卷起一朵朵美丽的花,散发出幸福的芬芳。墨水写完了,加水,用墨棒在砚台里慢慢地磨,墨就晕开了,由淡变浓,这时,在满是荤香的空气中,墨默默地散发出淡淡的清香,那清香,像屋后山上松果的香,像雨后的玉米花穗香,像扬花的稻子香,又像刚收获的黄豆香,让人心旷神怡,我不禁闻闻墨棒,香味隐隐约约的,闻不出确定的味道。
日过正午,村口的鞭炮声不时响起,负责接待的是家族里的阿婶们,她们忙着到村口接客人。客人渐渐多起来了,院子里,堂屋里,房间里,都是人。全村的女人们都出动了,妇女们忙着用竹匾把菜从厨房里搬运上桌,大姑娘们忙着用大水瓢从厨房里把热汤从锅里舀来给客人。她们在席间穿梭,很准确地知道每桌客人的需要。男女客人分开入席,碗筷早已摆在桌上,在你的视线里,就能找到装饭的锅。当竹匾里的白斩鸡、白斩鸭、扣肉、粉蒸肉、叉烧、白灼肉块、鱼生、糯米血肠、酸萝卜丝被端上来时,客人们在心里默默地对照着大门口外八仙桌上的菜谱,菜上齐,大家便招呼着夹菜,菜是十个人的量,一人一块,不能多夹,吃不了的,可以夹回来留着,待结束后用荷叶一包带回家去,没来赴宴的家里人也算一位,菜由来的人帮夹,带回。女人小孩们同桌,边吃边聊着各自家长里短;男人们“喝交杯”,两人用白瓷汤匙从酒碗中各舀一匙,相互喂到对方嘴里,望着对方痛快喝下,交情便变得深厚。一时间,院子里人声夹杂着肉香、酒味、烟味,迎新的幸福极度地高涨着膨胀着。
红霞满天,迎亲的队伍回来了,新娘要跨过燃着旺火的火盆进门,忙了一天的阿婶阿姆们挤在门边屋里,期盼着新娘左脚先迈进屋;小孩子们像泥鳅一样在大人们的腿间钻来钻去,免不了挨大人的轻轻责备。随新娘回来的一个阿婶,她肩扛着一张新草席,草席里卷着两根甘蔗。小孩们双眼紧紧盯着甘蔗,来到洞房里。洞房里的新床已由有儿有女的阿姆安好,就等新草席铺上去。小孩子们一整日在人群中钻来钻去,腿累坏了,也想上去坐新床。大家都紧张地看着阿婶把席子展开,铺好,可是,阿姆却指定小男孩先坐,大家又把希望寄托于那砍好的甘蔗,可阿婶也还是先把甘蔗给了小男孩。到最后,我只能吃到甘蔗的尾部,不甜,还带着青草的味,但我毕竟是吃到了甘蔗,边嚼着边滋滋地吸着那青草般味道的甘蔗汁,和大家一起感受着这个家族的快乐。
新娘坐在新床上,低着头,任由七姑八姨、阿姆阿婶们上上下下打量。看得出来,女人们对新妇是满意的,但也充满着期望:要她家里地里一把好手,要她养得鸡鸭和猪狗,要她早生儿女;要她贤良淑德,善于处理家族内部的关系,不会多嘴多舌,挑拨离间;要她早早加入她们的队伍,一起上山砍柴,一起下地干活,快快成为下一个婚礼上的接待员或煮饭的能手;要因她的到来,家庭更加和睦,家族更加团结兴盛,大家可以仰仗着家庭的力量迎接困难,战胜天灾,争取幸福生活。
婚礼的热闹,酒席的丰盛,新娘的模样,我已记不清了,只记得在新房里摇着铃念安神道公的话,“孝敬老人,善待小孩,勤劳节俭,宜其室家”。多数时候,人们认同一个女子的品行更胜过一些外在的东西,所以齐宣王纳钟无盐,诸葛亮娶黄月英。我突然明白,满脸笑意的姑奶奶,真的是很好的一个人,有了她,才有了那个丰盛的酒席,才有了我这个远房侄孙女的懵懂感悟。
第八节 热闹的圩日
母亲常用一句话来表达盼望的急切心情,那句话就是:“盼望像盼母亲赶圩归来。”可见,小时候的我们是那么地盼望能和大人们去赶圩。
三天一圩日,但赶圩不是常有的事。家里要是有现钱,缺了盐、少了油、缺把镰刀、需包老鼠药可以托人买回来;要是家里没有现钱,只能装上半袋黄豆或玉米,到圩上卖了换钱,才能买回需要的一头小猪或是几只鸭苗、几包菜种。要是逢婚庆寿宴或农忙,要通知远近亲友相帮时,也得亲自到圩上通知各亲友。或通过亲友的村邻转达,当然,大人们回来时还不忘了给我们带点机器制造的吃食。
每逢圩日,看着赶圩的村人陆续地从家里出发,心里对赶圩的期盼升腾又降落。总爱赖缠着随大人同往,当然,圩日给我们的最大诱惑,不止那些机器制造的吃食。
偶能同母亲去赶圩,自然是高兴的。圩场在群山之外,我们是走着去的,走过村口的大榕树,走过村口的稻田,走上发烫的沙土路,走过那高高的土坡,踩过那被烈日晒得软软的柏油路,终于走上连接圩场的赵桥。赵桥上已满是和我们一样兜里心里怀揣着些东西来往圩场的人。
圩场上空弥漫着不同于乡村的气味,对闻惯了青菜稻草泥土和鸡鸭鹅味道的鼻子来说,这种气味是那么的新鲜和奇异!
香味来自米粉摊,卖米粉的圩亭里,满是和我一样等待着煮粉的客人,我终于能和母亲坐在贴着白瓷砖的砖砌长条凳上了。我看了看自己悬着的双脚,从不轻易穿的土黄色凉鞋中露出的三个脚趾上已满是尘土,我下意识地收回脚,却看见更多双没穿鞋的脚。我看着煮粉的那个阿娘,她左手持着一个大盘子,右手拿着长勺子(不是平时我们炒菜用的铲子),只见她的长勺子快速地从左手拿着的大盘子里扒下几块猪肉、猪肝、粉肠,放入烧热油的锅里,锅顿时冒出白腾腾的热气,长勺子如蜻蜓点水般地从她面前的几个碗里舀出调料,放入锅,拨几下,火着了起来,左手不知什么时候放下大盘子,握住锅柄不停地抖动着锅,没等我害怕火会不会烧着她,她的长勺子已从另外一个大锅里舀出一大勺汤,滋的一声,锅里又一阵白烟冒起。等待汤烧开的时候,她那么娴熟地从刚吃完粉的客人那里收钱找补,再转身从粉筐里抓出切好的粉条来放在碗里,待汤一滚,她的长勺子又忙碌起来。直到把粉都盛到客人的碗里,客人吃得满头大汗,她又重复着下一组动作,顾不上擦额头上和鼻尖上的汗。每次我都想到旁边那个没多少客人的米粉摊吃粉,为的是吃得快些,可母亲总劝我说,人多的地方肯定会好吃。为了能吃到好吃的,就等一等吧。可是在等待的过程中,我还是会不停地咽口水,我还是会巴望长勺子会多拨一块肉,我还是会巴望那放入我碗里的粉条会比别人多上一根。
粉终于煮好端到母亲的面前,母亲又要了一个碗,匀出一半粉和汤,就变成了两碗粉,我坐在凳上够不着桌上的碗,母亲只好把碗放在凳上,碗的上层是三角形的猪肝片、两头卷着的粉肠和两小丁肉。我站着吃,哧溜哧溜,味蕾感受着调料、米粉、肉味的刺激,可真好吃啊!真的比自家做的好吃多了!别说是半碗,就是一大碗两大碗,我都能吃得精光!那么好吃的米粉,母亲却觉得咸了,米粉阿娘意味深长地看了母亲一眼,给她添了一勺汤。当带着油的汤添进母亲的碗时,我小小的心震了一下,竟觉得米粉有那么一点酸味。多年以后读到《一碗阳春面》的课文,便想起和母亲同吃一碗粉的那个夏天,课文里的母亲和我的母亲两个身影重叠在我脑海里,泪水模糊我的双眼。
吃罢粉,母亲便拉着我挤着人群沿圩亭走,来到一片开阔地,那里卖冰水、凉茶、凉粉,一个长方桌,一个小长条凳便是一个摊点,小长方桌上放着一溜红的绿的塑料杯子,杯子上盖着四方的玻璃盖子,要是有人要喝冰饮,摊主便从泡沫箱里舀出冰水、凉粉,拿出雪条。多想去尝一尝那冰水的味道啊,可是母亲有规定,吃了粉,便不能再吃别的东西了,我只好随着母亲离开。后来的一次赶圩,天太热,母亲给我买了一杯冰水,一口冰水喝下去,舌头冰透了,喉咙冰透了,冰水居然噎在喉咙里,久久不能咽下,竟也尝不出什么味道。是喝得太急,还是喝惯了山泉水的喉咙适应不了机器生产的食物?总之,后来母亲总是等着快散场的时候才“路过”那里,给我买那融化一半的雪条或不再冰冻的冰水,那时,我才知道那甜味竟不同于我偷吃过的白糖!
之后随母亲向前去,路过花花绿绿的衣服,路过收购来的仰着头的蛇,路过那水果摊待卖的大大梨子,去了猪花行、农具行、菜籽行,母亲买好了该买的东西,带我去了圩场的另一头,那一头是车站,在外工作的父亲几经传话,让人捎了东西回来,让我们去那里等。
要散圩了,摊主纷纷收起了白布帐篷,母亲提着东西,掏出省下的几张小票,给未能同来赶圩的妹妹们买几颗糖果。供销社透亮的玻璃柜里陈列着手帕、毛巾、铅笔、钢笔、小刀,每一层都是不一样的货物,散发着我不熟悉的气味。那一头是布匹的柜台,售货员把布匹一甩,木柜台被震得嗒嗒响,接着剪刀一落,“哗”的一声,布料撕开,几天以后,这块布料就会变成某个人身上的衣,漂漂亮亮地招摇在乡村喝喜酒的路上。我正幻想着有那么一件新衣,母亲已带着我来到卖糖的柜台,柜台很高,我踮着脚尖,使劲地看着玻璃瓶里那些红的绿的水果糖。售货员接过母亲的小票,把柜台上带着托盘的秤砣调好位置,从瓶里抓出一把糖,啪的一声,扔在托盘里,秤砣翘了起来,售货员就从托盘里抓出几颗,秤砣又低了下去,接着他又小心地向托盘里扔一颗,两颗……我心中的喜悦就随着秤杆一点点地上升,直到秤杆平平的横在那里,售货员抽出一个用旧报纸折好的三角形纸袋,把托盘里的水果糖倒入其中,折好口,一只手递给母亲。我不知袋里有多少颗糖,但我知道那糖特殊的味道,一定要等到回到家之后姐妹平分才可以尝到。回家的十几里路,我竟不觉得累,甚至还可以帮母亲拎一些东西。
腮边含着那颗小小的水果糖,让唾液把它慢慢融化,舍不得咽下唾液。一点一点地吮着,它在舌头尖、在腮帮里转动周游,待外层的糖化掉,留下硬硬的带着果味的糖心,把它拿出,对着阳光,它如水晶般透亮。透亮的不只是水果糖,还有这颗感受过山野的美丽,感受过贫穷的辛酸,现在正感受着来之不易的甜蜜的小小心灵。
这颗糖让我怀念那熙熙攘攘夹杂蜂窝煤气味的圩亭,那三层楼房却盖着瓦顶的供销社,那陈旧却散发着书香的新华书店……这所有一切区别于乡村的建筑物,让我着迷,它们像一个个灯塔,指引着如同黑夜航行的我。
在汽车站等待父亲托人带来东西的时候,我问母亲:“那条路通向哪里?”
母亲说:“大马路通向远方,那里有县城,再往前走是首府,首府有个舅公,他家有很多好吃的。你要是能像舅公一样,肚子里有“墨水”,就能用墨水换到你爱吃的东西。”
听父亲说过,他去过县城和首府,地方比这个圩场大多了,楼比供销社的高多了,新华书店里的书比这里的多多了。人们都穿着鞋,走着干净整洁的柏油路,更重要的是,生活在那里的人,肚子里有“墨水”。也就在此刻,我知道了肚子里有墨水的人,是很了不起的人。墨水虽黑,但能照亮前方的路,路的那头,有一个大大的世界。要说那年的酒席让我感受了墨香,那么就在这个圩场上,我的舌尖有了对“墨水”的强烈渴盼,这种渴盼,从舌尖到舌根,深藏于心底。
读者评论
唯生活不可辜负——评《舌尖上的童年》
在外生活的人魂牵梦绕的一定是故乡。故乡里的童年生活是生命的“初乳”,滋养着人的一生。
文章展现了一幅幅生活画卷,这些画卷里有色彩,有人物,有生活,更有哲思:温暖的瓦缸里有母亲去年秋冬腌下的菜干,菜腌下去时只是杀过青的菜,严封的缸口如同保守着生活的秘密,只在某个饥饿的时刻透露一些人们对生活的无力与抗争。多彩的山野中,山野因随四季变化长出多彩的野果而美好。丰收的喜悦,烤玉米棒子,煮毛豆芋头红薯,烤肥嘟嘟的“土狗”,炒野鹌鹑、油蝗虫、蚂蚱、麻雀,只是丰收这场大戏里的配角。配角已令人陶醉,主角当然不能不登场,种玉米,收玉米,给玉米棒子脱粒;插秧、夜夜守着稻田灌水,收割、打谷,在农业未实现机械化时,人们力不从心但也竭力而为。主食不只是一日三餐的果腹,还有耕耘与收获的感悟。农村没有城市的“朝九晚五”,没有既定的休息日,只有雨天才是休息日,然而这样的休息日里,母亲也不会停歇,聪明地让平常的食物换另一种表达方式,成全了对孩子的爱,成全了孩子对母亲所有的依恋。农村孩子对节日的渴望,不外乎是对吃的渴望,展现了热闹的爆米花场面,描绘养鸡时对老鹰偷猎的无助。在当今算不上“盛宴”的农村节日饭桌,至多只有一个因节日的不同而变换的主打菜,但远比朵颐之快更重要的是对自己劳动的回顾与反思。酒席不常有,一旦有绝对是丰盛的,农村的红白喜事是大事,其中融合着祭祀典仪,是一个庞大的工程,工程的实施者不仅是一个家庭的成员,而是两个家族乃至是全村人。通过丰盛的酒席,我们看到了农村区别于日常的生活场景,细细体会,会发现我们的乡愁如此深重。三天一圩的热闹圩日展现了另一个生活场景:米粉摊吃粉,尝一杯冰水,布匹打着柜台啪啪响,夹杂燃烧蜂窝煤的气味,这曾经是很多农村孩子梦寐以求的环境,而现在身处其中,却常常思念那童年的那一缸菜干、满山的野果、素烤的玉米,以及浓重的乡情。
于是,感叹:童年回不去,故乡回不去……不管身在何方,唯有把故乡和童年放在心里,奋力前行,不辜负当下的生活,人生每个时期才会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