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章 5。歸途
車開得很穩,窗外一路都是熟悉街景。禹宸靠著車窗,感覺氣流穿過車艙,那些陌生又熟悉的氣味混在一塊兒,像是從原主記憶裡抽出的長線,一寸寸纏上身。
車轉進一處老社區。
欒家住在三樓,是那種舊式磚房,外牆爬著藤,陽台種滿綠植。欒媽在廚房忙碌,從窗戶飄出來的香味是豬腳與老薑滷汁,混著白胡椒的暖意。
「回來啦?」
欒媽圍著圍裙,笑著從廚房探頭,滿臉都是掩不住的喜悅。她擦擦手,快步迎上前,眼圈微紅,卻什麼也沒說,只拍了拍他的肩。
欒爸坐在餐桌旁,一身家常便服,桌上擺著一碗還在冒煙的雞湯。他似乎剛剛才從診所回來,袖口還捲著一半,目光落在禹宸身上時微微一震。
他抬手,夾了一塊雞腿放進禹宸的碗裡。
手,顫了一下。
不是明顯到會掉筷子的那種抖,而是藏在小動作裡的細微顫意,像是極力壓住的什麼情緒在瞬間洩了一點。
「多吃點,還瘦著呢。」
禹宸低頭應了聲,筷子卻沒立刻動。他看著碗中那塊雞腿,腦中閃過記憶裡無數個類似的畫面,過年時欒媽總是蒸三樣菜,欒爸總是坐在一角抽煙,不說話地把他不愛吃的筍子夾進自己碗裡,欒隊嘴裡碎碎唸卻還是會幫他添飯。
這些畫面,不屬於他,卻此刻清晰如新生。
「我回來了。」他低聲說。
這一句,不是向誰報告,也不是禮貌性的寒暄,而是像某種誓言,他真的接下了這條命,也接下了這份牽絆。
屋內燈光暖黃,湯滾氣香,窗外有風。欒媽又添了幾道菜,說著「你這段時間都沒吃好,今天得補回來」,欒昭嶽坐在對面,臉色總算比在醫院時好了一點,只是偶爾還會不自覺地看向他,像是怕他會突然又倒下。
一家四口的餐桌,不嘈雜,不熱鬧,卻有種難以言喻的安穩。禹宸知道,這就是徐禹宸曾擁有的一切,而從此刻起,他也會將之視為自己的。
飯後,餐桌還殘留著熱氣,廚房裡傳來水聲,是欒媽在刷鍋。欒昭嶽靠在沙發上翻著手機,沒再多說話,只偶爾抬眼看向禹宸的背影,像是還在默默確認他真的無恙。
陽台門半掩,風從窗隙溜進來,帶著一絲淡淡的晚涼。
禹宸走過走廊,打開門時,屋外的煙味就撲了進來。
欒父站在欄杆前,單手扶欄,另一手捏著支點燃的香煙,指節緊繃。他沒抽,只讓煙一路燃下去,煙絲飄得長而亂,像壓在胸口的一口悶氣吐不出去。
禹宸站在他身旁。
沒有寒暄,沒有問候。
欒父像是察覺了什麼,側頭看了他一眼,眸光暗沉,嗓音低得幾乎壓進喉底:「這次你要是沒醒過來……」
他話沒說完,手中那支煙抖了一下,煙灰落地,在夜色裡碎成模糊的一團。他盯著那處,彷彿看得出什麼來似的,半晌才說:
「老欒家就真的……守不住你了。」
他將那煙在欄杆邊狠狠一按,指腹反覆碾了三次,像是要將什麼從手裡碾碎。他從沒在禹宸面前表現出這樣的激烈動作,這回卻沒壓住,只怕壓得太久了。
「我一直都知道你不是會喊疼的孩子。」
「但這次……你要是再來一次,我不敢保證我撐得住。」
那句「我撐得住」幾乎是咬牙說出的,語尾有一點發顫。他背脊挺得很直,像從沒彎過,可禹宸看見他捏著欄杆的指節,蒼白而用力。
「你媽晚上不敢睡,連夜給你煮湯;昭嶽說你會好,可我不信,我不敢信。我老了,撐不起那種消息再來一次……你知道嗎?」
「我連你……我連你那身血衣都不敢碰……」
他終於收聲,沉默了好幾息,才咬了咬牙低道:「你別再把命搭上了。命這東西,老天給的,不是你想替誰扛就扛得過去的。」
禹宸聽著,一語不發。
這些話不是責備,更不是嗔怪,而是一個無血緣長輩,用盡全身意志維繫起來的愛與無能為力的重壓。
他望著那副背影,忽然覺得,這不是記憶裡的欒爸,不是那個總說「行了行了別煽情」的老警察,而是一個活生生、為他快要失去什麼的父親。
「欒爸。」
他終於開口,聲音低到幾乎被風吞沒。
欒父回頭。
禹宸一步走近,在他還來不及反應之前伸手緊緊抱住了他。
一瞬間,欒父的身體僵住了,手不知該放哪裡,最後落在他背上,輕輕拍了兩下,又是一頓,像是怕一拍用力,會把什麼壓碎。
「我回來了,真的回來了。」
「這次我會活下來,會好好地、一直活下去。」
欒父沒回話,只低低應了一聲:「嗯。」
欒媽原本站在廚房洗碗,水聲淅瀝,蒸氣氤氳,她手裡還握著那只瓷碗,洗了一遍又一遍,卻始終沒放進沥水架。
她的目光時不時飄向陽台,見禹宸與欒爸並肩站著,一動不動,心裡那股壓了多日的情緒一下子又翻湧起來。
忽然,她將碗往水槽一放,轉身擦了手,走出廚房時眼角泛著紅。
她的目光迅速掃過客廳,見欒昭嶽一人站在原地,立刻快步走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語氣發緊:
「你說,你老實跟我說,他真的沒事了嗎?」
欒昭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把攥住,怔了一下,低聲說:「媽,他真的沒事了,恢復得很好。」
「什麼叫恢復得很好?你以為我看不出來嗎?」
欒媽的聲音一下拔高,像是憋了好久的心聲終於撕開了裂縫,帶著焦躁與顫抖。
「醫生說他失血過多、手術過了兩次,那是『很好』?他送進去的時候全身是血、嘴唇都沒顏色了!你知道那天我在門外聽見護士喊搶救的時候,腿都軟了嗎?」
「我不敢哭,我不敢問,只敢看著護士從裡面跑出來又跑進去,我那時候……」她咬著唇,終於撐不住眼淚,「我那時候連一句話都不敢說,我怕我一開口,他就撐不下去了……」
欒昭嶽被她緊緊抓著,指節被捏得泛白,他張了張口,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是我們家長大的,他吃什麼我記得,幾歲住院我都記得,他從小就不吵不鬧,連發燒都躲起來自己扛……你爸那天在家聽到電話,整個人直直坐著不動,我喊他他都沒聽見……你說這叫沒事?」
她說著,忽然一拍他胸口,力道不大,卻帶著恨鐵不成鋼的心酸。
「你們都一樣!一個比一個硬扛!你是他隊長,你怎麼沒把他拉住?他才幾歲,他還那麼瘦……」
說到這裡,她聲音啞了,眼淚啪嗒啪嗒落下,一下接一下,整個人都彷彿被捲入那場無聲的悲鳴裡。
她手上還帶著一點洗碗留下的濕意,濕涼貼在欒昭嶽手背上,像一種再也藏不住的顫抖與無助。
「我不要他什麼都扛……我只想他好好活著……」她聲音顫著,低低地說了一句:「我還想再幫他燉幾次湯而已啊……」
就在這情緒將近崩潰的一刻,陽台的門傳來「咔哒」一聲輕響。
禹宸與欒爸並肩走回室內,一前一後,腳步都不快,像是剛剛壓下什麼沉重的對話。禹宸眉宇沉靜,身上的病服已換成便裝,顯得比在病床上時更加真實,也更令人心安。
欒媽的身體猛然一僵,像是突然被現場撞見了脆弱。
她立刻轉身,幾乎是反射性地抬手在圍裙上胡亂一擦,將眼角的濕痕硬生生抹去,嘴角勉強牽起個微笑。
「怎麼這麼快就進來啦?我、我剛還想再燉點湯給你——」她的聲音微微發虛,尾音顫得不明顯卻藏不住。
禹宸看著她紅腫的眼眶、圍裙上那一片還未乾透的水痕,心頭一緊。
他什麼都沒說,只是走上前,一手輕輕拉住她的手腕。
「欒媽。」
他的聲音不高,卻溫和得幾乎像從心底拂出來的風。
「我沒事了,真的沒事了。」
她本來還努力要維持笑容,可在那句「欒媽」出口的瞬間,那一層強撐的掩飾再也維持不住。
她張了張口,本來想應聲,卻發現嗓子哽住,只能緊緊握著禹宸的手。
「下次……不准這樣了……」
禹宸低頭看著她的指尖,分明還在微微發顫。
他像是答應什麼重要的事一樣,輕輕點了點頭。
「不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