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记忆深处
引魂针刺入皮肤的瞬间，红绵感到一阵天旋地转。银针上的红线发出幽光，像一条指引路径的血丝，连接着她与阮青霜。周围的景物如水波般扭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浓雾弥漫的灰色空间。
“这是记忆的边缘地带。“阮青霜的声音在红绵脑海中响起，虽然她看不到姑姑的身影，“跟着红线走，它会带你到青娥记忆的核心。“
红绵低头看自己的手腕，红线延伸进浓雾深处。她迈步前行，雾气在身旁流动，偶尔闪现出零碎的画面片段——绣花针在烛火上烧红、染血的丝线、一张痛苦扭曲的脸...这些画面越是深入越是清晰。
走了不知多久，雾气突然散开，红绵发现自己站在一座古宅的后院。这是清代建筑，但比她见过的任何宅院都要豪华。假山池塘，亭台楼阁，处处透着精致。
“这是...阮家祖宅？“红绵轻声问。
“六十年前的阮家。“阮青霜的声音回应道，“看来青娥的记忆从这里开始。“
红绵顺着红线的指引穿过回廊，来到一间绣房外。透过雕花窗棂，她看到两个女子坐在绣绷前。一个是年轻时的青娥，约莫二十出头，面容姣好；另一个是位华服妇人，四十岁上下，眉眼间透着威严与精明。
“那就是红绫夫人？“红绵惊讶地发现，这位传说中的高祖母竟与自己有几分相似。
“是的。“阮青霜的声音带着复杂的情绪，“她是我姑祖母，阮家最杰出的绣娘，也是...千魂绣的创造者。“
红绫夫人正在指导青娥一种特殊的针法。令红绵震惊的是，两人的互动并非主仆关系，更像是师徒。红绫夫人眼中流露出的赞赏与慈爱，绝非伪装。
“不对啊...“红绵困惑道，“青娥不是被红绫夫人骗来杀害的吗？“
“记忆会隐藏真相，也会扭曲真相。“阮青霜的声音变得凝重，“继续看。“
场景突然变换，如同梦境般跳跃。现在是在一间密室内，红绫夫人与青娥对坐，中间摊开着一本红绵熟悉的书——《千魂谱》。
“你确定要这么做？“红绫夫人的声音充满担忧，“一旦开始，就没有回头路了。“
青娥坚定地点头：“夫人，我这条命是您救的。若不是您从妓院赎我出来，我早被折磨致死。如今能用这身骨血帮您完成千魂绣，是我的福分。“
红绵如遭雷击。青娥是自愿的？这跟她在之前记忆中看到的完全不符！
红绫夫人叹息道：“但九针封窍之痛非常人所能忍...“
“我能忍。“青娥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只要能为夫人完成千魂绣，让阮家技艺永世流传，再大的痛苦我也愿意承受。“
红绫夫人沉默良久，终于点头：“好。但我会想办法保留你的一魂一魄，让你有机会转世。等到第九个轮回，若机缘巧合，或许你能...“
后面的对话模糊不清，场景再次变换。这次是在一间暗室中，青娥被绑在绣架上，红绫夫人手持银针，脸上满是痛苦与决绝。
“最后一针了。“红绫夫人的声音颤抖，“青娥，记住我们的约定...“
青娥虽然面色惨白，却露出微笑：“夫人不必难过...来世...再见...“
红绫夫人落下第九针的瞬间，红绵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仿佛那针是刺在自己身上。她尖叫着跪倒在地，眼前的画面破碎又重组。
现在她站在一个灵堂里，红绫夫人独自跪在青娥的灵位前，泪流满面。
“对不起...我失败了...“红绫夫人对着牌位低语，“你的魂魄分裂得太厉害，我无法完全控制...千魂绣反噬了...“
她突然剧烈咳嗽，呕出一口黑血。红绵惊恐地看到，血中有细小的银针在蠕动。
“我时日无多了...“红绫夫人苦笑着擦去嘴角的血，“但我会履行承诺。你的转世会得到照顾，直到第九个轮回...“
场景再次变换，速度快得让红绵头晕目眩。她看到红绫夫人临终前将一个女婴交给心腹丫鬟；看到那个女孩——阮青霜——长大后被选为青娥的宿主；看到阮青霜反抗仪式，用断魂剪刺伤自己...
“姑姑...这些都是真的吗？“红绵在意识中问道。
阮青霜的声音许久才回应：“...部分是。但记忆会美化过去。红绫夫人确实与青娥有师徒之情，但九针封窍的痛苦和千魂绣的反噬也是真的。“
红绵还想追问，眼前的场景却突然凝固，然后像镜子般碎裂。她发现自己站在一片虚无中，红线在前方绷得笔直，指向浓雾深处一个发光的身影。
那是一个白衣女子，背对着她，长发垂至腰际。
“青娥...“红绵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女子缓缓转身，红绵倒吸一口冷气——那张脸与她一模一样，只是眼睛没有瞳孔，一片浑浊的白色。
“你来了...我的转世...“青娥的声音像是无数回声的叠加，“看到真相了吗？“
红绵鼓起勇气：“我看到红绫夫人与你之间的约定。你是自愿成为千魂绣的核心，但仪式出了问题...“
青娥突然发出刺耳的笑声：“自愿？哈哈哈...“笑声戛然而止，“一开始是自愿，但当她开始落针时，我后悔了...那种痛苦...没有人能自愿承受！“
她的白衣突然渗出鲜血，九个针眼在不同的位置显现，汩汩冒着血沫。
“我想喊停，但她已经停不下来了！千魂绣需要活魂，必须是极度痛苦中死去的魂！“青娥的声音充满怨恨，“她欺骗了我！“
红绵感到一阵寒意：“那为什么...为什么她说要保留你的一魂一魄？“
青娥的表情突然变得复杂：“因为...她确实试过。“她的声音低了下来，“但痛苦使我疯狂，我的魂魄碎裂得太厉害...她控制不住千魂绣的反噬...“
红绵突然明白了：“所以红绫夫人也死了？“
“是的，死得很痛苦。“青娥冷笑道，“但她的血脉延续了下来，一代又一代...直到你。“
红绵心跳加速：“我...我不明白...“
“你当然不明白。“青娥突然逼近，冰冷的手指抚上红绵的脸颊，“你是特别的，红绵。你不只是我的转世，也是红绫的血脉后代。她的曾孙女收养了你，记得吗？“
这个信息如同晴天霹雳。红绵一直以为自己是阮家收养的孤女，但如果她同时是红绫夫人的血脉后代...
“这...这不可能...“
“真相往往比想象更离奇。“青娥收回手，“你的母亲是红绫的直系后代，但家族没落，她死后无人照顾你，就被阮家收养了。这就是为什么你能同时感应到我和红绫的记忆。“
红绵脑中一片混乱。她既是青娥的转世，又是红绫的后代？这解释了为什么她对两者的记忆都有共鸣...
“现在你明白了吧？“青娥的声音突然变得柔和，“我们三个是一体的。你中有我，我中有红绫。接受融合吧，我们可以一起完成当年未竟的事业...“
红绵警觉地后退：“千魂绣？不！那是用九百九十九个灵魂换来的邪术！“
“不是邪术！“青娥突然激动起来，“是艺术！是永恒！想象一下，将灵魂之美永远定格在绣品中...多么美妙！“
她的狂热让红绵不寒而栗。就在这时，红线突然绷紧，阮青霜的声音焦急地传来：“红绵！别被她迷惑！快回来！“
青娥的面容瞬间扭曲：“不！你休想逃！“她猛地抓住红绵的手腕，指甲深深掐进肉里，“你是我的转世，我的容器！这一世我们必须融合！“
剧痛从手腕蔓延至全身，红绵感到自己的意识正被强行拉向青娥。两人的身影在虚无中开始重叠，记忆如潮水般涌入——
她看到青娥幼年被卖入妓院的悲惨；看到红绫夫人赎她出来时的感激；看到两人共同研究骨绣技艺的日日夜夜；也看到九针落下时的背叛与痛苦...
最可怕的是，红绵开始分不清哪些是青娥的记忆，哪些是自己的。她的身份感正在模糊，就像盐溶于水。
“红绵！“阮青霜的声音如惊雷炸响，“记住你是谁！你是阮红绵，不是青娥！你出生在立夏那天，最喜欢吃桂花糕，最讨厌纳鞋底，七岁时偷用我的朱砂线绣了只歪歪扭扭的小公鸡...“
这些细小的记忆碎片像锚点，帮红绵稳住摇摇欲坠的自我认知。她奋力挣扎，试图挣脱青娥的掌控。
“没用的...“青娥狞笑着，“看看你的手。“
红绵低头，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双手正在变化——皮肤变得更苍白，指甲变长变尖，就像...青娥的手。
“很快我们就是一体的了...“青娥的声音越来越近，几乎与红绵自己的声音重叠，“然后我们可以去找剩下的魂器，完成千魂绣...“
千魂绣...这个词触动了红绵脑海中的某个记忆。她突然想起在《千魂谱》上看到的一段被污损的内容：
“...千魂绣成，万灵哀嚎，然有一法可破...“
后面的内容看不清，但红绵隐约记得提到了“真心泪“和“断念针“。
“青娥...“红绵突然开口，声音出奇地平静，“你真正想要的，是完成千魂绣，还是完成那幅未绣完的百鸟朝凤图？“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插入锁孔。青娥的动作突然停滞，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清明。
“百鸟...朝凤...“她喃喃重复，表情变得恍惚，“我只差...最后一只凤凰...“
红绵心跳加速——她猜对了！在青娥疯狂的表象下，还藏着那个热爱刺绣的绣娘灵魂。真正让她执着的或许不是复仇，而是未完成的杰作！
“我可以帮你完成它。“红绵轻声说，“不是用千魂绣，而是用真正的刺绣。就像红绫夫人最初教你的那样。“
青娥的表情剧烈变化，时而狰狞，时而悲伤。她松开红绵的手腕，痛苦地抱住头：“不...我要千魂绣...我要所有伤害我的人付出代价...我要...“
她的声音突然中断，整个记忆空间开始震动。红线剧烈抖动，阮青霜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红绵！快回来！她在现实世界中发狂了！“
红绵转身要循红线返回，却被青娥一把拉住。
“等等！“青娥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如果你真想帮我...找到红绫的银针盒。里面有...有我们约定的证据...“
说完，她用力一推，红绵感到自己如坠深渊，急速下坠...
“啊！“红绵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回到了“七宝阁“的店内。但情况糟糕透顶——整个店铺像被龙卷风袭击过，货架倒塌，物品散落一地。杜七和阮青霜正奋力按住她的身体——不，准确地说，是按住在红绵体内暴走的青娥。
红绵的左半身已经完全变了样——皮肤惨白，指甲发黑变长，左眼浑浊无瞳。她能感觉到青娥的意识正在那部分身体里咆哮、挣扎。
“快！断魂剪！“阮青霜对杜七喊道。
杜七举起那把奇特的剪刀，正要落下，红绵用尚且可控的右手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不！等等！我知道怎么救她了！“
阮青霜和杜七都愣住了。
“红绵？是你吗？“阮青霜小心翼翼地问。
“是我。“红绵艰难地说，同时对抗着左半身的异动，“青娥她...她要的不是复仇，而是完成那幅百鸟朝凤图！红绫夫人的银针盒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阮青霜面色大变：“你怎么知道银针盒...那是我姑祖母的秘宝，早已失传...“
“青娥告诉我的！“红绵的左臂突然不受控制地抬起，掐住自己的脖子，“啊！她在反抗...快...银针盒...“
杜七突然想到什么：“等等！那件荷花绣！“他冲向翻倒的展示柜，从碎片中取出那件荷花绣品，“这不是普通的魂器，这是...“
他用力撕开绣品的衬底，一个小巧的银针盒掉了出来！
青娥的控制突然减弱，红绵的左眼恢复了些许清明。所有人都盯着那个银针盒，上面精细地雕刻着百鸟朝凤的图案。
“这就是...?“红绵喘息着问。
阮青霜小心翼翼地拾起银针盒，轻轻打开。里面整齐排列着九根银针，针眼都系着红线。盒盖内侧刻着一行小字：
“给青娥，愿来世再续绣缘。——红绫“
最令人惊讶的是，盒底垫着一小块绣片，上面是一只未完成的凤凰，只有半边翅膀。
看到这个，红绵的左半身突然剧烈颤抖，青娥的声音从她口中发出：“她...真的留着...“
红绵感到一股巨大的悲伤从心底涌起——那不是她的情感，而是青娥的。在这一刻，她完全理解了青娥的执念：不全是恨，也有未竟的艺术追求和被背叛的爱。
“青娥...“红绵轻声说，这次是用自己的声音，“我帮你完成它好吗？不是用千魂绣，而是用我们自己的双手。“
沉默良久，红绵感到左半身的控制逐渐放松。青娥没有离开，但她的怨恨似乎暂时平息了。
“你...真的懂刺绣吗？“青娥的声音通过红绵的嘴发出，但语气已经不那么尖锐。
红绵点头：“我是骨绣斋的传人，记得吗？“
阮青霜和杜七紧张地看着这一幕，不敢轻举妄动。
终于，红绵感到左半身的异样感开始消退，皮肤逐渐恢复血色，指甲也变回正常。青娥没有完全离开，但她暂时退让了。
“三天...“青娥的声音在红绵脑海中响起，“我给你三天时间完成凤凰...否则...“
威胁没有说完，但红绵明白后果。她长舒一口气，全身脱力地倒在地上。阮青霜立刻扶住她，杜七则警惕地观察着她的眼睛。
“她...暂时退让了。“红绵虚弱地说，“但我必须三天内完成那只凤凰...“
阮青霜面色凝重：“那不是普通的凤凰。红绫夫人和青娥研究的是一种特殊绣法，叫做'活色生香'，能让绣品上的图案随光线变化...“
“我能做到。“红绵坚定地说，虽然心里没底，“我必须做到。这是平息她怨气的唯一机会。“
杜七若有所思地摩挲着银针盒：“也许...还有别的办法。如果红绫夫人真的曾试图保留青娥的一魂一魄...“
“什么意思？“红绵问。
“意思是，“杜七缓缓道出惊人的可能性，“青娥可能不需要占据你的身体。如果能找到她完整的魂魄，或许可以...“
“让她真正复活？“阮青霜震惊地打断他，“那太危险了！“
红绵却陷入了思考。如果青娥能获得自己的躯体，而非占据她的...这个想法既可怕又诱人。但前提是，能找到青娥完整的魂魄，并且她愿意放弃千魂绣...
“首先，我得完成那只凤凰。“红绵最终说道，挣扎着站起来，“然后...我们再看看青娥的反应。“
阮青霜担忧地看着她，但没再反对。杜七则将银针盒递给红绵：“这里面有红绫夫人特制的魂针，可能对你有帮助。“
红绵接过银针盒，触碰到那些银针的瞬间，一段陌生的记忆闪入脑海——
红绫夫人临终前，将一缕头发缠在第九根针上，低声念诵着什么，然后将针插入一个小布偶的心脏位置...
“怎么了？“阮青霜注意到她的异常。
红绵回过神来：“没什么...只是有点头晕。“她没有说出刚才看到的画面，因为还不确定那意味着什么。
三人收拾了店铺的狼藉，决定先回骨绣斋。走出店门时，红绵注意到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这一夜漫长如年，但至少，她找到了与青娥和平共处的方法...暂时性的。
回到骨绣斋，红绵直接走向绣架。她取出那块未完成的凤凰绣片，又选了最上等的丝线。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棂时，她已经开始了工作。
银针在绣布上穿梭，红绵感到一种奇异的熟悉感，仿佛这动作她已经重复了千万次。更奇怪的是，有时她会不自觉地哼起一首古老的曲子，而那是她从未听过的...
青娥在她的意识深处安静下来，像是终于找到了久违的平静。但红绵知道，这平静随时可能被打破。三天之内，她必须完成不可能的任务：绣出一只能让百年怨灵满意的凤凰。
而在这之后，还有更大的谜团等待解开——红绫夫人临终前对第九根针做了什么？青娥完整的魂魄在哪里？千魂绣的真正秘密又是什么？
针线穿梭间，红绵隐约感到，自己正在编织的不仅是一只凤凰，更是一个关于灵魂、艺术与救赎的古老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