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未霁之光
那封信,像一盏在迷雾中燃起的孤灯,为沈清岑标示了一个久违的方向。他不再是那个在雨中漫无目的游荡的魂灵,苏见夏的文字,那些充满了少女情怀与热望的句子,赋予了他一个具体的、可以去追寻的目标——那块承载着“夏夜流萤,岁岁年年”期盼的漂流木。
他几乎是立刻就做出了决定:回海城,回那个他们一起长大的海滨小镇。
五年了,自从那场灾难之后,他像一只鸵鸟,将头深深埋进沙里,逃离了那个盛满了他所有幸福与所有痛苦的地方。他害怕触碰任何与她相关的记忆,害怕那熟悉的海风会再次将他撕裂。可现在,他却迫切地想要回去。
他简单地收拾了行囊,主要是他的相机和那些“雨过初晴”的底片。临出门前,他看了一眼暗房里那张苏见夏在油菜花田中的笑脸底片。阳光下,她的笑容依旧灿烂夺目,仿佛在鼓励他,催促他。
他将那张底片小心翼翼地取下,用干净的绒布包好,放进了贴身的衣袋里,紧挨着那封信。它们是他此刻全部的勇气来源。
从他居住的繁华都市到海城,需要一夜的火车。铁轨与车轮规律的摩擦声,像一首单调的催眠曲,却无法让沈清岑真正入眠。他靠在车窗边,窗外是飞速倒退的城市灯火,像无数破碎的星辰。
他的思绪,也随着这列火车,逆流回到了过去。
他想起苏见夏藏东西的习惯。她总喜欢把最珍贵的东西,藏在最意想不到,却又对她而言充满意义的角落。小时候,她会把偷偷攒下的糖果藏在老槐树的树洞里,说那里是“糖果精灵的秘密基地”;长大一些,她会把写给他的情书夹在她最喜欢的那本《小王子》里,书页上还残留着淡淡的栀子花香。
那块漂流木,她会藏在哪里?
他首先想到的,是她的房间。那个曾经充满了她的气息,她的画作,她的奇思妙想的小小天地。只是,他不知道,五年过去,那里是否还保留着原样。他更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气去面对苏伯父和苏伯母。当年,他连她的葬礼都没能完整参加,就被巨大的自责与悲痛击垮,仓皇逃离。
火车在黎明时分抵达了海城。
走出车站,一股熟悉的、带着咸腥味的海风扑面而来,瞬间将沈清岑包裹。这风里,似乎还夹杂着栀子花的淡香,一如当年。他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五年,足以让一座城市发生一些改变。车站外新建了广场,路边的店铺也换了不少招牌。但空气中的味道没变,天空的颜色没变,远处海平线上那道朦胧的晨曦,也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他没有立刻回家,也没有去苏见夏的家。他沿着记忆中的小路,走向海边。
清晨的沙滩格外宁静,只有海浪一遍遍亲吻沙滩的温柔声响。潮水退去,留下了湿润而平整的沙面,上面散落着一些贝壳和细小的海草。他赤脚走在沙滩上,冰凉的沙粒从趾缝间渗入,带来一丝清醒的刺痛。
这里,曾是他们最常来的地方。他们在这里追逐嬉戏,在这里看日出日落,在这里许下无数个关于未来的约定。每一粒沙,每一朵浪花,似乎都承载着他们的欢声笑语。
他走到一块巨大的礁石旁,那是他们当年的“秘密基地”。礁石的背风处,有一小片平坦的地方,可以坐下两个人。他记得,苏见夏曾指着礁石上一道天然形成的、酷似鲸鱼尾巴的纹路说:“清岑,你看,这是不是你说的打瞌睡的鲸鱼?”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冰冷粗糙的礁石。那道鲸鱼尾巴的纹路依旧清晰。
“见夏……”他低声呼唤,声音被海风吹散。
他在这里坐了很久,直到太阳完全升起,将金色的光芒洒满海面。海鸥在空中盘旋,发出悠长的鸣叫。
他想起了信中提到的那块漂流木——“我说它像一只小船,你说它像一条打瞌睡的鲸鱼。”会不会,她把那块漂流木,也藏在了与“鲸鱼”或“小船”有关的地方?
这个念头让他精神一振。除了她的房间,他们之间还有许多共享的秘密角落。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沙子。阳光照在他身上,驱散了一些清晨的寒意,也带来了一丝微弱的暖意。他决定,先不急着去打扰苏伯父苏伯母,而是沿着他们曾经的足迹,自己先找一找。
他去了他们常去的旧书店,书店老板已经换了人,但那排落满灰尘的旧画册还在。他去了学校废弃的画室,窗户破了一块,画架东倒西歪,弥漫着尘土和颜料混合的复杂气味。他甚至去了那棵老槐树下,树洞依旧,只是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几片枯叶。
每一个地方,都像一把钥匙,打开一扇记忆的闸门。苏见夏的音容笑貌,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地在他脑海中浮现。他不再刻意回避,而是任由那些回忆将自己淹没。痛苦依旧,但痛苦之中,却也生出了一丝奇异的甜。那是属于他们“青瓷岁月”的,独一无二的甜。
一上午的寻找无果,他却并不觉得沮丧。这个过程,更像是一场迟来的告别与重逢。他在用自己的脚步,重新丈量他们共同走过的青春。
午后,阳光变得有些炙热。他走得有些累了,便在小镇中心广场的长椅上坐下。广场中央的喷泉依旧在喷洒着水花,孩子们在水雾中嬉笑打闹。不远处,飘来糖炒栗子和烤红薯的香气,那是苏见夏从前最爱的小吃。
他看着眼前这熟悉又陌生的一切,心中百感交集。五年,小镇似乎在努力地向前走,而他,却一直停留在那个暴雨的午后。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推着一辆卖栀子花和茉莉花的小车,从广场的另一头缓缓走来。那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脸上布满了皱纹,但眼神依旧温和。
沈清岑的心猛地一跳。是卖花李奶奶。
当年,苏见夏最喜欢李奶奶的栀子花,每次路过,总要缠着他买上一小束。李奶奶也总是笑眯眯地多送她一两朵,说:“夏丫头这么俊,戴上我们海城的栀子花,就更像画里走出来的人儿了。”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朝李奶奶走去。
李奶奶显然也注意到了他,她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他,脸上露出一丝困惑,随即转为惊喜。
“是……是清岑小子?”李奶奶的声音有些苍老,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沈清岑的眼眶瞬间湿润了。他点点头,声音有些哽咽:“李奶奶,是我,我回来了。”
李奶奶放下推车,激动地抓住他的手臂,上下打量着他:“哎哟,真是你!都长这么高了,奶奶都快认不出来了!这几年……你都去哪儿了?夏丫头她……”
提到苏见夏,李奶奶的声音低了下去,眼圈也红了。
沈清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他低下头,艰涩地开口:“李奶奶,对不起……我……”
李奶奶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手背,眼神里充满了怜惜:“傻孩子,不怪你,那都是命啊……夏丫头是个好孩子,就是命苦……她爸妈,这些年,可想她想得紧啊……”
沈清岑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自己终究还是要面对苏见夏的父母。
“李奶奶,”他深吸一口气,问道,“您知道……见夏她……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藏东西的地方?或者……有没有提起过一块……像小船,又像鲸鱼的漂流木?”
李奶奶闻言,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芒,她仔细回忆着,片刻后,有些不确定地说道:“漂流木?我想想……夏丫头那孩子,心思活泛,喜欢捣鼓些小玩意儿。她房间里,靠窗的那个旧书架,她宝贝得很,说是什么‘灵感收集站’,上面摆满了她捡来的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会不会,在那上面?”
旧书架……“灵感收集站”!
沈清岑的心脏猛地加速跳动起来。他记得那个书架,是苏见夏用旧木板自己搭的,上面确实摆满了各种贝壳、羽毛、好看的石头,还有她随手画的速写。
“谢谢您,李奶奶!太谢谢您了!”沈清岑激动地说道,他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想买下李奶奶所有的栀子花。
李奶奶却摆摆手,从花车里精心挑选了一束最新鲜、最饱满的栀子花,塞到他手里:“傻孩子,跟奶奶客气什么。快去吧,去看看她爸妈,他们……也需要一些念想。”
沈清岑紧紧攥着那束散发着浓郁香气的栀子花,花香与记忆中苏见夏发间的味道重叠在一起。他向李奶奶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转身,朝着那个他既熟悉又畏惧的方向——苏见夏的家,走去。
阳光穿过小镇巷弄间浓密的树叶,在他前行的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一幅明暗交织的画卷。他知道,推开那扇门,将是他此行最艰难的一步,但也可能是,离苏见夏最近的一步。
那块漂流木,那个“夏夜流萤,岁岁年年”的约定,仿佛就在前方,等待着他去拾起。
沈清岑的脚步,在离那扇熟悉的木门还有几步远的地方,变得异常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破碎的心上。那束栀子花被他紧紧攥在手心,花瓣边缘因他无意识的用力而微微蜷曲,浓郁的香气混杂着他手心的薄汗,形成一种近乎悲戚的芬芳。
就是这里了。苏见夏的家。曾经,这里也是他的另一个家。他曾无数次嬉笑着推开这扇门,苏伯母总会端出刚切好的西瓜,苏伯父会佯装严肃地考他几句时事,然后在他和见夏交换一个得意的眼神后,无奈地摇头失笑。
如今,门依旧,人面……他不敢想。
他深吸一口气,那股熟悉的海风夹杂着庭院里淡淡的草木清香,却让他胸口发闷。他抬起手,指尖在触碰到门铃的前一刻,又猛地缩了回来。五年了,他有什么资格再来打扰这份被他亲手撕裂的宁静?
然而,苏见夏信中的每一个字,都在催促着他。那块刻着“夏夜流萤,岁岁年年”的漂流木,像一个未竟的誓言,召唤着他。
他闭上眼,脑海中闪过油菜花田里见夏灿烂的笑脸,闪过她信中雀跃的笔迹。终于,他鼓足勇气,按下了门铃。
清脆的铃声划破了午后的寂静,也像一把钥匙,开启了尘封的闸门。
脚步声从门内传来,不疾不徐,却每一下都踩在他的心尖上。门,吱呀一声开了。
开门的是苏伯母。
岁月在她眼角刻下了细密的纹路,曾经乌黑的头发也添了许多银丝,松松地挽在脑后。她穿着朴素的家常衣服,身上系着一条洗得有些发白的围裙。当她看清门外站着的人时,整个人都僵住了。那双曾经总是含着温和笑意的眼睛,瞬间被震惊、悲伤、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填满。
“清……清岑?”苏伯母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仿佛这两个字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下意识地扶住了门框,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
沈清岑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手中的栀子花,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妈……”一个模糊的音节从他喉咙里滚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这样称呼过她了。
苏伯母的眼圈瞬间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她看着他,目光从他消瘦的脸庞,滑到他手中那束栀子花上,眼神微微一颤。
“你……你还回来做什么?”她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不是质问,更像是一种无力的悲鸣。
这时,一个略显苍老但依旧沉稳的男声从屋内传来:“是谁啊,老婆子?”
苏伯父从客厅里走了出来。他比五年前清瘦了许多,背也有些佝偻,但眼神依旧带着一丝不容侵犯的威严。当他看到沈清岑时,那张布满风霜的脸上,表情凝固了。他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沈清岑,目光深沉得像一口古井。
空气仿佛凝固了。栀子花的香气在沉默中弥漫,却无法稀释那份沉甸甸的悲伤与隔阂。
沈清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尽管沙哑得不成样子:“苏伯父,苏伯母……对不起。我……”他低下头,手中的栀子花几乎要被他捏碎,“我……我看了见夏的信。”
听到“见夏的信”五个字,苏伯母的身体猛地一震,一直强忍的泪水终于决堤而出。她捂住嘴,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苏伯父快步上前,扶住了妻子的肩膀,看向沈清岑的目光中,多了一丝探究与痛苦。
“什么信?”苏伯父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沈清岑从贴身的口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个牛皮纸信封,双手递了过去。“是她出事时,背包里的那封。写着……要在萤火虫节拆开的。”
苏伯父的手微微颤抖着,接过了信封。他看着信封上熟悉的字迹,眼神中充满了无尽的哀伤。苏伯母也凑过来看,当她的指尖触碰到那娟秀的“给未来的我们”时,再也控制不住,靠在丈夫的肩头低声啜泣起来。
沈清岑垂着头,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罪人。他知道,无论他说什么,都无法弥补他们失去女儿的痛苦,也无法弥补他这五年来的缺席。
“信里……见夏说,她准备了一份惊喜……”沈清岑艰难地开口,声音因哽咽而断断续续,“是一块漂流木,她在上面刻了字……她说……她说藏起来了。李奶奶说,可能在她的‘灵感收集站’上。我……我想找到它。”
苏伯父苏伯母对视了一眼,眼神中都充满了震惊与茫然。显然,他们并不知道漂流木的事情。
“灵感收集站……”苏伯母喃喃道,泪眼婆娑地看向沈清岑,“你是说……她房间里那个旧书架?”
沈清岑重重地点头。
苏伯父沉默了片刻,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声叹息里,包含了太多的无奈与悲痛。他松开扶着妻子的手,转过身,声音疲惫却不容置疑:“进来吧。”
沈清岑的心猛地一松,又瞬间被巨大的酸楚淹没。他抬起头,看到苏伯父已经转过身,向屋内走去,背影显得如此萧索。苏伯母擦了擦眼泪,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然后也默默地跟了进去。
沈清岑捧着那束栀子花,迈着沉重的步伐,踏入了这间既熟悉又陌生的屋子。
屋内的陈设几乎没有变,只是空气中,似乎少了一种鲜活的气息。客厅的茶几上,还摆放着苏见夏的照片,照片里的她,笑得无忧无虑,像一朵永不凋零的夏花。
苏伯父并没有在客厅停留,而是径直走向了走廊尽头的那扇门。苏伯母跟在他身后,脚步有些踉跄。
沈清岑知道,那是苏见夏的房间。
他的心跳得厉害,每一下都像鼓点般敲击着他的耳膜。
苏伯父在房门前停下,手放在门把上,却没有立刻推开。他闭上眼,仿佛在积蓄勇气。几秒钟后,他缓缓推开了门。
一股混合着淡淡书卷气、颜料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栀子花香的气息,从门内弥漫出来,瞬间将沈清岑包裹。
苏见夏的房间,像一个被时光遗忘的角落,完好地保留着她离开时的模样。
靠窗的位置,摆放着一张画架,上面还绷着一块未完成的画布,颜料盘里的色彩已经干涸。书桌上,摊开着一本速写本,旁边散落着几支铅笔。墙上贴满了她的画作,有海边的风景,有小镇的素描,还有几张……是他的侧脸。
而正对着门的,就是那个被苏见夏称为“灵感收集站”的旧书架。
那是一个用原木板简单搭建的多层书架,上面琳琅满目地摆放着各种各样的小物件:形态各异的贝壳,色彩斑斓的鹅卵石,风干的海星,几片造型奇特的羽毛,一些她自己捏的陶泥小动物,还有几本她翻看得起了毛边的旧书。
这里,是苏见夏的小小世界,充满了她的奇思妙想和对生活的热爱。
沈清岑的目光贪婪地扫过书架上的每一个物件,仿佛想从中找到苏见夏残留的气息。苏伯父苏伯母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眼神中充满了悲伤的怀念。
“她说……像小船,又像鲸鱼的漂流木……”沈清岑低声重复着,目光在书架上一层层地搜寻。
书架上的东西很多,也很杂。他小心翼翼地拨开那些小玩意儿,生怕碰坏了任何一件。他的指尖拂过冰凉的贝壳,粗糙的石头,柔软的羽毛……每一件物品,都像在无声地诉说着苏见夏曾经的喜悦。
苏伯母走到书架旁,伸出颤抖的手,拿起一个用贝壳串成的风铃,轻轻晃动了一下,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这是夏夏……十五岁生日时,我们一起在海边捡贝壳做的……”她的声音哽咽,泪水再次模糊了双眼。
沈清岑的心一紧。他看着那个风铃,仿佛看到了当年苏见夏兴奋地将一个个贝壳钻孔,用细线串起来的专注模样。
他的目光继续在书架上搜寻。最上面一层,放着几本厚厚的画册和一些装裱好的小幅画作。中间几层,是那些零零碎碎的小收藏。最下面一层,则堆放着一些旧杂志和看起来像是素材的布料、干花。
会藏在哪里呢?
他的心因为期待与紧张而越跳越快。他几乎屏住了呼吸,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可能的角落。
突然,他的目光停在了书架最顶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被几本厚重的画册挡住了一半,隐约露出一截深褐色的、带着不规则弧度的木头。
那形状……
沈清岑的心猛地一跳。他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移开那几本画册。
一块巴掌大小,形态奇特的漂流木,静静地躺在那里。
它的确像一只笨拙的小船,又像一条蜷缩着身体、准备跃出水面的小鲸鱼。木质温润,带着被海水和时光打磨过的光滑质感。
沈清岑颤抖着伸出手,将那块漂流木捧在了手心。
它比想象中要轻一些,却又重得让他几乎拿不稳。他能感受到木头表面那些细微的凹凸,那是苏见夏用刻刀一点点雕琢的痕迹。
他将漂流木翻转过来。
在漂流木平整的底面,一行娟秀而稚拙的字迹,清晰地映入眼帘——
“夏夜流萤,岁岁年年-清岑与见夏”
字迹旁边,还刻着两个小小的,依偎在一起的简笔画小人,手牵着手,仰望着天空。
那一瞬间,沈清岑仿佛听到了五年前,苏见夏在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一边哼着歌,一边用刻刀认真地刻下这些字句的声音。他仿佛看到了她完成时刻,脸上露出的得意而羞涩的笑容。
“找到了……我找到了……”他喃喃自语,声音嘶哑,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滴落在温润的木头上,迅速渗入纹理。
苏伯父苏伯母也凑了过来,当他们看清漂流木上的字迹时,都愣住了。苏伯母捂着嘴,泣不成声,苏伯父的眼眶也红了,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行字,指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夏夜流萤……岁岁年年……”苏伯父低声念着,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悲怆与遗憾,“这孩子……这孩子……”
沈清岑紧紧地将漂流木贴在胸口,那坚硬的木头硌得他生疼,却也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了他枯竭已久的心脏。
这是苏见夏留给他的,最后的,也是最珍贵的礼物。
它不是一个冰冷的遗物,而是一个充满了爱与期盼的信物。它承载着他们共同的梦想,也见证了她对他最深沉的爱恋。
窗外,阳光正好,透过干净的玻璃,洒在房间的地板上,也洒在那块小小的漂流木上,泛起一层温暖柔和的光晕。
未霁之光,或许,就从这一刻,悄然开始。
沈清岑紧紧地将那块漂流木贴在胸口,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也模糊了窗外那片明媚的阳光。木头粗糙的边缘硌着他的掌心,那细微的刺痛却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真实——苏见夏,她曾经那么真实地存在过,她的爱,她的期盼,都凝结在这块小小的木头里,穿越了五年的光阴,再次触碰到了他。
苏伯母的啜泣声渐渐低了下去,化为断断续续的哽咽。苏伯父伸出手,轻轻拍着妻子的背,他自己也红着眼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那股翻涌的悲痛压下去。他看着沈清岑,目光复杂,有痛楚,有释然,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孩子,”苏伯父的声音沙哑,带着岁月磨砺后的沉重,“这五年……你……过得好吗?”
这一句平淡的问候,却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沈清岑心中另一道闸门。他原以为会面对质问,面对斥责,却没想到是这样一句带着关切的询问。他抬起头,看着苏伯父布满血丝的眼睛,喉咙哽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力地摇了摇头。
好吗?他怎么可能好。这五年,他像一个活在雨季里的幽魂,每一个日夜都被自责和思念噬咬。他走遍了万水千山,却始终走不出失去她的阴影。
苏伯母从丈夫的肩头抬起脸,泪痕未干的脸上带着一丝凄然的了悟。“我们知道……你也不好过。”她看着沈清岑手中的漂流木,眼神悠远,“这孩子……她总是这样,把最好的东西,最真的心意,悄悄地藏起来,等着我们去发现……就像她小时候,把偷偷画的我们的画像,藏在床底最深处的铁盒子里,等我们生日那天再献宝似的拿出来……”
随着苏伯母的追忆,房间里的空气似乎也变得柔软起来。那些被悲伤掩盖的,关于苏见夏的鲜活细节,一点点浮现。
沈清岑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块漂流木上。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那行“夏夜流萤,岁岁年年-清岑与见夏”的字迹,感受着刻痕的深浅。每一个笔画,都像是苏见夏用尽了力气,将她对未来的所有美好想象,都倾注其上。
“信里……她还说……”沈清岑的声音依旧带着浓重的鼻音,他努力平复着情绪,想把苏见夏的愿望完整地传达,“她说……‘惊鸿一瞥’那张照片,她寄出去参赛了。如果得奖了,奖金……我们就拿来当下次旅行的经费,去拍更多更多的‘雨过初晴’……”
“雨过初晴……”苏伯父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眼神中闪过一丝痛楚。他何尝不希望女儿的人生,永远只有初晴,没有雨。
沈清岑看着苏伯父,鼓起勇气说道:“苏伯父,苏伯母,对不起。当年……我没能……我甚至没敢打开她的信,就逃走了。这五年,我一直在拍‘雨过初晴’,可我……我一直活在那场雨里。直到……直到我看到这封信,看到这块漂流木,我才明白……我才明白,见夏她……”
他哽咽了,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他想说,见夏是那么热烈地爱着生命,爱着他,爱着未来。她留下的,不应该只有悲伤和遗憾。
苏伯父沉默地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那棵枝繁叶茂的香樟树。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释然,也带着一丝决绝:“清岑,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们……我们都困在里面太久了。”
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沈清岑手中的漂流木上,眼神变得柔和了些。“这块漂流木,是夏夏留给你的念想,也是她对你们未来的期盼。虽然……那个未来已经不在了,但这份心意,是真的。”
苏伯母也走了过来,她从沈清岑手中接过那束一直被他紧攥着的栀子花。花瓣已经有些蔫了,但香气依旧浓郁。她找来一个干净的玻璃瓶,装了些水,将栀子花插了进去,摆在了苏见夏的书桌上,就在那本摊开的速写本旁边。
“夏夏最喜欢栀子花了。”苏伯母轻声说,眼神温柔得像是在看着女儿,“她说,栀子花开,夏天就真的来了。”
房间里,栀子花的香气与书卷气、颜料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慰藉。沈清岑看着那束重新焕发生机的栀子花,心中那块坚硬的冰,似乎也开始慢慢融化。
“苏伯父,苏伯母,”沈清岑深吸一口气,眼神中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我想……我想去一次萤火虫节。”
苏伯父和苏伯母闻言,都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见夏在信里说,她一直期待着我们一起去看萤火虫,把那个最明亮的夏夜,写进我们共同的余生日记里。”沈清岑的声音虽然还有些沙哑,但语气却很平静,“我……我想替她去看看。带着她这份心意,带着这块漂流木。”
他顿了顿,看向他们,眼神诚恳:“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救赎,但我想,这或许是……我唯一能为她,也为我们做的事情了。”
苏伯父看着他,眼神复杂。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书架前,从最顶层取下一个小小的相框。相框里,是苏见夏十几岁时的照片,她穿着校服,扎着马尾,笑得一脸灿烂,背景是漫山遍野的油菜花。
“这是夏夏高一那年,学校组织去郊外写生时拍的。”苏伯父的指腹轻轻拂过照片上女儿的笑脸,“她回来后兴奋地跟我说,那里的油菜花比她见过的任何花都要美,像金色的海洋。她说,以后一定要带我们,还有你,一起去看。”
沈清岑的心猛地一颤。他想起了自己冲洗出来的那张,苏见夏在油菜花田中的底片。原来,她对美好景色的向往,一直都那么纯粹而热烈。
苏伯父将相框递给沈清岑:“去吧。如果你觉得这样做,能让你心里好过一些,能让夏夏……在那边也能安心一些,那就去吧。”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只是,清岑,答应我们,照顾好自己。别再像过去五年那样……折磨自己了。”
苏伯母也点点头,泪水再次涌上眼眶,但这次,她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欣慰。“夏夏她……她一定也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带着她的那份爱,去看遍这世间所有的美好。”
沈清岑接过相框,照片里苏见夏的笑容,与他底片上的笑容重叠在一起。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坚定:“我会的。苏伯父,苏伯母,谢谢你们。”
这一刻,压在他心头五年的巨石,仿佛终于松动了一些。苏见夏父母的理解与宽宥,像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光,照进了他幽暗已久的世界。
他将那块刻着“夏夜流萤,岁岁年年”的漂流木,小心翼翼地放回自己的口袋,紧挨着那封信和那张底片。它们将是他未来旅途中,最珍贵的行囊。
离开苏家时,已是黄昏。夕阳的余晖将小镇染上了一层温暖的橘红色。沈清岑回头望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木门,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这扇门背后,承载着太多的爱与伤痛,也承载着一份迟来的和解。
海风吹拂着他的脸颊,带着熟悉的咸腥味和淡淡的栀子花香。他沿着来时的小路,走向海边。他想在离开海城前,再看一次这里的日落。
他知道,心中的雨季尚未完全过去,但那道名为“未霁之光”的晨曦,已经在他心底悄然升起。苏见夏的爱,像一颗永不熄灭的星辰,指引着他,在漫长的黑夜中,寻找光明的方向。
萤火虫节,他一定会去。不仅是为了完成一个未竟的约定,更是为了,让苏见夏的生命,以另一种方式,在他的人生中,继续绚烂。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沉入海平面,将天际染成一片温柔的紫罗兰色。沈清岑站在礁石上,海风扬起他的额发,吹散了些许眉宇间的郁结。他手中紧握着那块小小的漂流木,木头温润的触感,像苏见夏曾经牵着他的手,带着微凉的暖意。
他没有在海城久留。次日清晨,便踏上了去往那个传说中萤火虫漫山遍野的山谷的旅程。苏见夏的信和那张油菜花田中的底片,以及苏伯父给他的那张相框,都被他妥善地安置在背包最贴近心脏的位置。它们不再是沉重的负担,而像是护身符,赋予他前行的力量。
火车穿行在连绵的丘陵与翠绿的田野间。窗外的景致不断变换,从海滨的咸湿到内陆的清新。沈清岑的目光追随着那些一晃而过的风景,思绪却飘得很远。他想起苏见夏在信中描绘的萤火虫节,那份纯粹的向往与雀跃,几乎要从纸上跳脱出来。他想象着她写信时,嘴角一定带着狡黠的笑,眼睛亮晶晶的,像夏夜里最亮的星。
“呆子清岑,有没有被眼前的景象美到说不出话来?”她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
他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了一个近乎五年未见的,浅淡却真实的笑容。是的,见夏,我很期待,期待替你看到那片星河坠落人间的盛景。
抵达山谷所在的小镇时,已是傍晚。小镇古朴而宁静,依山傍水,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的清香和山野的湿润气息。当地人说,萤火虫节并非一个固定的节日,而是指每年仲夏时节,山谷中萤火虫最为繁盛的那几周。现在,正是最好的时候。
沈清岑没有急着进山。他在镇上找了一家简朴的客栈住下,客栈的老板娘是个热情好客的中年妇人,告诉他,观赏萤火虫最好是在没有月亮的夜晚,沿着山涧小路往深处走,那里的萤火虫最多,也最美。
那一夜,他睡得很沉。没有噩梦,没有被雨声惊醒。醒来时,窗外是清脆的鸟鸣和山间特有的薄雾。
他花了一天的时间在小镇周围漫步,熟悉环境。山谷幽深,溪流潺潺,古树参天。阳光透过浓密的枝叶,在青石板路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拿出相机,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急于捕捉“雨过初晴”的瞬间。他只是静静地走着,感受着,呼吸着。这里的空气,似乎能洗涤人心头的尘埃。
傍晚,他再次确认了天气。无月,微风。是个完美的夜晚。
他带上了相机,那块漂流木,苏见夏的信,还有一小瓶水。沿着老板娘指点的小路,他独自向山谷深处走去。
夜幕渐渐降临,山林间的光线越来越暗。虫鸣声此起彼伏,在寂静的山谷中显得格外清晰。沈清岑打开了随身携带的小手电,光束在前方投下一小片圆形的光晕,照亮了脚下的路。
越往里走,空气越是湿润清凉。他能听到溪水在不远处流淌的声音,哗啦啦的,像一首永不停歇的歌。
不知走了多久,当他拐过一个弯道,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屏住了呼吸。
前方幽深的林间,开始出现星星点点的、微弱的绿光。起初只有几点,零零星星,像是不小心从天上掉下来的小星星。但随着他继续前行,那光点越来越多,越来越密。
它们在草丛中,在树叶间,在溪水旁,悠然地闪烁着,飞舞着。成千上万,不,是数不尽的萤火虫,汇聚成一条流淌的光之河,在静谧的山谷中蜿蜒。
它们的光芒并不耀眼,却带着一种梦幻般的温柔。明明灭灭,像无数个小小的灯笼,点亮了整个幽暗的世界。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泥土的芬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
沈清岑站在那里,久久没有动。他关掉了手电,任由自己完全沉浸在这片光的海洋里。
“清岑,你看,它们像不像坠落凡间的星河?”
苏见夏的声音,清晰地在他心底响起。
他缓缓地伸出手,一只萤火虫悠悠地落在了他的指尖,翅膀翕动,发出柔和的光芒。那光芒如此微弱,却又如此坚定。
他从口袋里取出那块漂流木,借着萤火虫的光,摩挲着上面“夏夜流萤,岁岁年年”的字迹。他又拿出那封信,信纸在微光中泛着柔和的色泽。
他没有读出声,只是在心里,将信中的每一个字,都重新默念了一遍。
“……我们要抓紧时间,把这最明亮的夏夜,深深地刻在心里,写进我们共同的余生日记里。”
泪水,再次悄无声息地滑落。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悲伤与自责,而是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与释然。
他仿佛看到苏见夏就站在他身边,穿着那条洗得发白的棉布裙子,仰着头,看着这漫山遍野的流萤,眼睛里闪烁着比萤火更明亮的光芒。她会拉着他的手,兴奋地跳起来,然后靠在他的肩头,轻声说:“清岑,真美啊……”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似乎真的有她发间的栀子花香。
就在这时,他脑海中无端地浮现出一句诗:“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
他一直以为,苏见夏的离去,是他生命中一场永不放晴的骤雨,将所有的绚烂都冲刷殆尽,只留下无尽的灰暗与湿冷。他困在那场雨里,用“雨过初晴”的执念来麻痹自己,却始终不敢面对真正的“晴”。
可是此刻,看着这些在黑暗中努力发光的微小生命,看着它们用短暂的生命,绽放出如此极致的美丽,他忽然明白了。
苏见夏,她就像这夏夜的流萤,像盛开的夏花。她的生命虽然短暂,却曾那样热烈、那样绚烂地盛开过。她的爱,她的笑容,她的梦想,都像这些萤火虫的光芒一样,真实地存在过,照亮过他的生命。
失去她,是命运的残酷。但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馈赠。
爱,不是要将彼此困囿于失去的雨季,而是要让彼此在记忆中,永远如夏花般绚烂,如流萤般闪耀。她的缺席,不应该成为他无法逃离的牢笼,而应该成为他心中一盏永恒的灯,照亮他前行的路。
他睁开眼,眼前的萤火依旧如梦似幻。他举起手中的相机,没有使用闪光灯,而是调高了感光度,延长了曝光时间。他想记录下这片光,这片苏见夏梦寐以求,而他终于替她看到的光。
快门轻轻按下,将这片流淌的星河,连同他此刻的心情,一同定格。
这不再是他“雨过初晴”系列里那种带着清冷哀愁的雨后景象。这幅照片,将会充满生命的律动与温暖的光芒。它将是他摄影生涯中,一个新的开始。
他将那块漂流木重新放回口袋,紧紧贴着胸口。他不会把它留在这里,他要带着它,带着苏见夏的爱与梦想,继续走下去。他们的“夏夜流萤,岁岁年年”,会以另一种方式,在他的生命里延续。
夜色渐深,萤火虫的光芒却丝毫未减。沈清岑找了一块平坦的石头坐下,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心中一片宁静。他知道,心中的雨季或许还未完全消散,但乌云已经裂开了一道缝隙,有光,正从那里透进来。
他想起了那些被他尘封了五年的,与苏见夏共同拍摄的胶卷。那些充满了阳光、海浪和无忧无虑笑声的“琥珀原石”。
回去之后,他要把它们全部冲洗出来。他要勇敢地面对那些清晰得残忍的幸福,因为那些幸福,是真实的,是属于他们的。他要把那些“琥珀”串起来,挂在回忆的脖颈上,就像见夏曾经期盼的那样。
他会继续他的摄影之路,但他的镜头里,除了雨过初晴的清冽,也会有夏花般绚烂的温暖,有流萤般闪烁的希望。
山谷中的风,带着草木的清香,轻轻拂过他的脸颊,像一个温柔的吻。
沈清岑微微仰起头,看着那些在夜空中自由舞动的光点,嘴角,终于扬起了一个释然而坚定的弧度。
“见夏,”他在心里轻声说,“谢谢你。你的夏天,永不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