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章 驿残灯烬,孤忠隐现
驿站孤零零杵在官道旁一处矮坡下,背风,却挡不住荒凉。几段歪歪斜斜的土坯墙围成个残破的院子,半塌的望楼像个瘸腿的巨人,在昏黄天光里投下巨大而不祥的阴影。院子一角,那口原本供骡马饮水的大石槽里结了厚厚的、泛着污浊青黑色的冰层。院子另一侧,三具僵硬的尸体被破草席潦草地卷着,胡乱丢在避风的墙角下。草席破烂处,露出几根冻得乌黑发紫、弯曲变形的脚趾。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腐酸气,混着牲口粪便冻硬后的腥臊,还有某种说不清的、属于死亡和废弃的冰冷霉味。
“呸!晦气!”一个宗正寺的小吏踮着脚,嫌弃地绕过那几卷草席,对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痰落在冻结实的土地上,瞬间凝固成一个小白点。他用脚尖踢了踢离得最近的草席卷,“老张,麻溜儿!叫俩人把这腌臜玩意儿拖远点!杵在这儿看得人心里发毛!”
老张皱着眉,捂着口鼻,叫上两个苦着脸的兵卒,不情不愿地上前抬那草席卷。尸体冻得邦硬,抬动时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车队乱糟糟地涌进这残缺的院子。赶了大半天路,又在风沙里折腾一场,所有人都像抽了脊梁骨,连抱怨咒骂的力气都没了。卸牲口、安顿车驾、清点东西,动作都带着疲惫的迟缓和麻木。
赵二麻子眼尖,看到驿站墙角一个残破的草棚下堆着几袋东西,像军粮。他饿得前胸贴后背,也顾不得许多,几步窜过去,弯腰就去拖一个半瘪的麻袋。入手沉甸甸,隔着粗糙麻布摸到里面一块块坚硬的、像是麸皮混合谷壳做成的粗硬饼块。他喉咙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放下!”一声粗吼炸响。那个昨日被周平训斥过、满脸横肉的矮壮兵丁一把揪住赵二麻子的后领,猛地将他拽了个趔趄。力道极大,勒得赵二麻子直翻白眼,手里的粮袋也掉在地上。
“没规矩的新兵蛋子!饿死鬼投胎?”矮壮兵丁眼睛发红,饿狼一般盯着地上的粮袋,抬脚就要去踩,“轮得到你抢?”
一道冰冷的蓝影骤然切入两人之间。
周平的手更快、更稳。在矮壮兵的脚落下之前,那只骨节分明、布满薄茧的手已经稳稳地扣住了地上的粮袋带子。没有废话,他另一只手猛地一翻,坚硬如铁的刀鞘带着一道沉闷的风声,“啪”一声精准地砸在矮壮兵揪住赵二麻子领口的手腕关节处!
“啊!”矮壮兵丁惨叫一声,痛得立刻松开了赵二麻子,抱着手腕踉跄退开,疼得脸都扭曲了。
周平没看他,手腕轻抖,那只装着霉麸饼的粮袋被他利落地提起。他目光冷冽地扫过院中几处惊惧的目光,声音不高,却像浸了冰的刀子,刺破驿站的寒冷空气:“都听着,粮食按人头均分。再抢,鞭三十。”
他说完,解开粮袋口,冰冷的目光示意旁边一个稍微上点年纪、腿脚不太利索的老兵(此人曾是军中专管伙房分饭)上来帮忙。他没有立刻分饼,而是先从自己那份极其有限的硬麦饼里掰下两小块,用眼神示意那老兵。老兵浑浊的目光动了动,微微点头,不动声色地接了过去,转身走到蜷缩在唯一一辆还算完整的马车角落里、抱着那个小包袱冻得瑟瑟发抖的福伯身边,把饼塞进老人冰凉颤抖的手里。
福伯浑浊的眼中闪过惊愕和微光,抬头看去时,周平却已转身,仿佛什么都没做,正对上一个带着谄媚假笑的瘸腿驿卒。
那驿卒一瘸一拐,搓着冻得发红开裂的手,凑到正在盘点器物、唉声叹气的几个吏员面前,陪着小心道:“几位官爷……辛苦辛苦……您看这……炭火柴禾……还有牲口嚼谷……是不是……嗯……”他眼睛瞄着吏员们的钱袋,暗示不言自明。
一个吏员苦着脸,刚摸索着摸向腰间瘪瘪的褡裢,正犹豫着给几个铜板应付。
周平一步已经横跨过来。
没等那瘸子驿卒反应过来,周平手腕一抖。这次刀鞘带着更沉的劲风,“啪嚓”一声狠狠砸在驿卒那只伸出来准备接钱的手背上!力道之大,仿佛直接砸碎了骨头!
“嗷——!”瘸子驿卒发出凄厉得不像人声的惨叫,整个人弓成个虾米,抱着瞬间红肿变形的手倒在地上翻滚痛嚎,刚才准备接钱的几枚铜钱叮叮当当滚落在地。
周平的铁靴抬起,精准地一脚踩住其中一枚沾了灰尘的铜钱,冰冷的靴底狠狠碾了碾,仿佛要将那枚钱彻底碾进冻土深处。他居高临下,看着地上哀嚎打滚的瘸子,声音冰冷刺骨,一个字一个字地砸下来:“前年兵部行文:所有驿站,凡遇西北戍边军伍过往,一应柴薪草料,无偿支应!伸手要钱?”他俯下身,脸凑近那瘸子因剧痛而扭曲涕泪横流的脸,冰冷的鼻息几乎喷在对方脸上,“再敢伸出一根爪子……”刀鞘缓缓抬起,指向瘸子痛苦蜷缩的身体,没有下文,但那比风雪更冷的杀气,让哀嚎都噎在了喉咙里。
院中一片死寂。只剩下瘸子在冻土上打滚嘶嚎的声音。所有人都被周平的狠厉和那股带着血腥气的杀气镇住了。
秦安披着旧氅,靠坐在马车的角落里,一直隔着半掀的车帘默默看着。周平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出手,都像一柄反复锤炼的利刃,锋利、简洁、致命。此刻他看着周平独自走到驿站院子中央那口结了污冰的石井旁,离众人远远的。他靠坐在冰冷的井沿上,解下腰间的腰刀,搁在身边。
周平没有再理会院中的混乱。他独自坐在冰冷的石井边沿,解下腰间的刀,刀鞘搁在冰冷的冻土上。他从怀里摸出一块巴掌大小、粗糙的麻布,小心翼翼展开。麻布里面包裹着一块磨刀石,石面黝黑油亮,浸满了油脂和不知名的碎屑。他拿起腰刀,解开缠绕在刀柄尾端的一圈圈旧布带——那布带黑漆漆、油腻腻,磨损得厉害,尾端系着一截暗红色、看不出本来材质的破旧平安结,同样沾满了风沙油污,只剩形状轮廓。
周平垂着头,发丝被风吹乱,遮住了额头和小半边脸颊。只看得见下颌的线条紧绷着。他没有立刻开始磨刀,左手大拇指的指腹,却在那破旧、油腻的平安结上,轻轻地、反复地摩挲着。动作极其缓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那指腹磨过粗糙、被血汗浸透又被风沙打磨过的结绳,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整个人仿佛融入了石井的冰冷和院角的阴影里,沉默得像一尊被风吹蚀的石像。唯有那指尖在那个小小的平安结上来回摩挲的细微动作,透露出某种深埋心底、沉重如山的情感。那是对遥远过去的某个人、某件事,无声的守候和刻骨的忠诚。
昏黄的天光下,那指腹和那暗红平安结之间的摩挲,构成了一个微小却沉甸甸的锚点,把他磐石般冷硬的身影与一段无人知晓的过往紧密地连接在一起。
磨石的沙沙声终于响起,缓慢而坚定,在井边冰冷死寂的空气里回荡。
兵卒们在院子中央好不容易清理出一小片空地,围着一个用残破瓦盆生起的微弱火堆。火苗舔着冰冷的空气,带来一丝可怜的热意。几个手脚冻僵的兵卒挤在前面烤着火,更狼狈的赵二麻子和几个人把几乎冻硬的袜子搭在树枝上伸过去烘烤,发出一股混合着汗臭和潮气的古怪味道。
火光跳跃,映着一张张疲惫又带着对前路恐惧的脸。惊魂未定的矮壮兵揉着自己发红的手腕(周平的刀鞘砸的),压低声音,带着神经质的惊悸,向同伴诉苦,同时也是在宣泄:
“……不是吓唬你们!这鬼地方……邪门!你们知道前头五十里外的胡杨坳吗?几年前那儿的驿丞一家……十几口子啊!一夜之间……全没了!邪风刮得呜呜的,第二天……院门大敞着……人全躺地上……像睡着了……可就是叫不醒!脖子后面……每人一个……针眼大的小孔!官府来了也查不出个屁!都说是……冻死的!”他声音发飘,眼珠子扫视着黑暗中驿站的残墙断壁,仿佛那阴影里随时会伸出冰冷的手,“打那以后啊……就传言……这地界儿风沙大的时候……有个疯子郎中……跟秃鹫似的……专在沙里翻扒……捡尸!”
这话像一盆冰水,浇在围着火堆的人身上。赵二麻子哆嗦了一下,手里的树枝差点掉进火里。
一直蹲在墙根阴影里、沉默地用磨石慢条斯理打磨着自己那把豁了口的旧柴刀的马老哥,手里磨刀的动作没有停顿。布满刀刻般皱纹、沾满沙尘的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就在众人因为“疯子郎中”的鬼话而寒意上涌,空气几乎凝固的时候,他那双浑浊的眼珠子在火光映照不到的阴影里抬了抬,隔着跳跃的火苗看了那矮壮兵一眼。声音嘶哑、平板,带着一种老兵特有的冷漠,像用钝刀子切割冻透的骨头:
“不是疯子。”
他顿了顿,手里的磨刀石蹭过柴刀豁口,“哧——”地拉出一串刺耳的火星。
“三年前……也是大风天……北边一个寨子……遭了匈奴人的屠村。整整一个百人队……”他浑浊的眼珠子里,火光跳动了一下,又迅速被浑浊吞没,“寨子里的赤脚游方郎中……一个人。”
他慢悠悠地,把手里的柴刀翻了个面,对着火光审视着豁口边缘的微光。
“……用他晒药的锅……煮了一晚上的水……”
“……第二天……围村的胡狗……死了四十多个……”马老哥咧开干裂的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牙缝里似乎都塞着风干的冷气,“不声不响……像是……睡着了……”
他最后四个字,轻飘飘地落进死寂的空气里。然后他低下头,继续“哧啦哧啦”地蹭着他的破柴刀,仿佛刚才只是在讲一个寻常的路边野闻。
柴刀磨过的声音像鬼爪在刮挠着每个人的心。
火光跳跃的阴影里,没人注意到,周平坐在冰凉的井沿上,背对着所有人磨着刀的右手,大拇指的指腹,在刀柄上那片小小的暗红色平安结上,短暂地停顿了一瞬。那动作极轻微,如寒风吹过枯草时草茎不易察觉的颤抖,转瞬即逝。磨刀石继续发出单调冰冷的沙沙声,将他那瞬间的异样完全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