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章 撤退的血路
“撤!向四行仓库!”张铁生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裹着血沫,沉重无比。他猛地将那张湿透的订单狠狠攥成一团,塞进自己同样沾满污泥的衣兜,如同塞进一个滚烫的、无法理解的谜团。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最后剜了林风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冰冷的警惕,有难以言喻的荒谬,但最终都被更强烈的、求生的决绝所覆盖。
“柱子!扶老陈!狗娃!背上那箱吃的!”张铁生低吼着,声音在炮火的间隙里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跟着我!快!”
命令如同鞭子抽下。柱子老兵挣扎着起身,用没受伤的肩膀顶住老陈的腋下。老陈脸色依旧惨白,但腹部的剧痛在药物作用下似乎暂时被压住了一线,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配合着柱子的搀扶。狗娃则一把抓起那个已经空了大半、但还装着两盒冷饭和半瓶水的黄色保温箱,胡乱甩在背上,沉重的箱子撞得他一个趔趄。
林风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推力从背后传来,是张铁生沾满硝烟和污泥的手掌。“走!”只有一个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将他猛地推向前方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硝烟之中。
撤退开始了。这绝不是教科书上描述的有序转移,而是一场在绞肉机边缘亡命狂奔的溃退。
脚下的泥浆变得更加粘稠,每一步都像踩在吸血的沼泽里。头顶,炮弹的尖啸声如同索命的恶鬼,越来越密集,越来越近!爆炸的火光不断在前后左右炸开,刺目的白光每一次闪烁,都将周围扭曲破碎的壕沟、狰狞的尸体、喷溅的血肉瞬间定格成地狱的剪影,又迅速被翻滚的浓烟吞没。巨大的气浪裹挟着滚烫的泥土、碎石、乃至人体的残肢碎块,如同铁扫帚般横扫过来,砸在身上生疼。
“轰隆——!”
“呃啊——!”一声短促的惨嚎从不远处传来,随即被爆炸声吞没。一个和他们一起撤退的灰蓝色身影被炮弹掀起的泥土直接埋了下去,只留下一只沾满污泥的手在泥土外痉挛地抓了两下,便不动了。
“低头!快!”张铁生嘶哑的声音在爆炸的间隙响起,他像一头经验丰富的头狼,敏锐地判断着弹道和落点,带着这支小小的队伍在死亡的火网中左冲右突,利用每一个弹坑、每一段相对完整的残壁作为掩体。那挺沉重的捷克式被他斜挎在肩上,枪口警惕地指向后方,手指始终搭在冰冷的扳机上。
林风机械地跟着前方那个在硝烟中若隐若现的灰蓝色背影,肺部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烟和血腥的灼痛,每一次呼气都喷出白色的雾气。汗水混着泥浆糊满了脸,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视线一片模糊。恐惧像冰冷的藤蔓,死死缠绕着他的心脏,每一次爆炸的震动都让它剧烈地抽搐。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跑!跟上!不能停!
“噗噗噗噗——!”
突然,侧后方的硝烟被撕开!几条灼热的火线如同毒蛇的信子,带着刺耳的破空声,猛地扫射过来!子弹狠狠钻进他们刚刚经过的壕沟泥壁,溅起大片大片的泥点!
“鬼子!侧翼!机枪!”柱子老兵嘶声示警,声音带着破音!
张铁生反应快如闪电!在子弹扫来的瞬间,他猛地将旁边踉跄的老陈和柱子狠狠扑倒,自己也顺势滚进一个浅坑!“趴下!”他厉吼的同时,肩膀上的捷克式已经闪电般顺下,枪托死死抵住肩窝!
“哒哒哒哒——!”
狂暴的机枪火力瞬间还击!橘红色的火舌从捷克式枪口喷吐而出,朝着子弹来袭的方向狠狠泼洒过去!子弹打在远处土黄色的身影和掩体上,溅起密集的土星和火花!日军的歪把子机枪火力被这突如其来的凶猛反击压制得一滞!
“跑!快跑!别回头!”张铁生一边疯狂地扣动扳机压制对方,一边头也不回地朝着身后嘶吼!他脸上的肌肉因巨大的后坐力而扭曲,钢盔下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硝烟弥漫的撤退路线。
柱子咬着牙,几乎是半拖半抱着老陈,在泥泞中手脚并用地向前爬。狗娃背着箱子,连滚带爬。林风被飞溅的泥块砸中后背,一个趔趄扑倒在地,冰冷的泥水呛入口鼻,他挣扎着爬起来,手脚发软,几乎要瘫倒。
“起来!”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在耳边响起!张铁生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射击,一把抓住林风冲锋衣的后领,如同拎小鸡般将他粗暴地拽了起来!巨大的力量扯得林风几乎窒息。“想死吗?!爬起来!跑!”张铁生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他,唾沫星子混着泥点喷在他脸上。那眼神里没有怜悯,只有战场上最赤裸的生存法则——要么跟上,要么死!
求生的本能再次压倒了身体的极限。林风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嘶吼,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甩开张铁生的手,跌跌撞撞地向前扑去!他背上那个黄色的保温箱在硝烟中剧烈地晃动着,像一面招摇而讽刺的旗帜。
“噗嗤!”
一声沉闷的、令人牙酸的声响就在林风身后很近的地方响起!伴随着一声短促到几乎听不见的闷哼。
林风下意识地回头。
只见柱子老兵的身体猛地一僵!他正拖着老陈向前爬,一颗流弹毫无征兆地从侧面穿透了他的右肩胛骨下方!血花瞬间在他破烂的军服上洇开!巨大的冲击力让他向前扑倒,连带他搀扶的老陈也一起摔倒在泥水里!
“柱子!”老陈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柱子倒在泥浆里,身体痛苦地蜷缩着,鲜血迅速染红了身下的泥水。他想撑起来,手臂却使不上力,只能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吼。
“妈的!”张铁生目眦欲裂!他猛地调转枪口,朝着子弹可能袭来的方向又是一梭子扫过去,打得烟尘四起!但这只是泄愤,根本无法确定暗枪的来源。
追兵的声音和枪声在后方越来越近,如同催命的鼓点!
“排长……别……别管我……”柱子挣扎着抬起头,脸上沾满泥浆和血污,眼神却异常清醒,带着一种绝望的决绝,“带……带老陈走……快!”
“放你娘的屁!”张铁生怒吼一声,如同受伤的猛虎!他几步冲到柱子身边,看了一眼伤口位置,脸色铁青。贯穿伤,流血不止,但没在要害。他猛地扯下自己脖子上一条脏污的布条,试图去勒柱子的伤口。
“排长!来不及了!”柱子用还能动的手死死抓住张铁生的胳膊,力量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他眼睛死死盯着张铁生,又艰难地扫过旁边挣扎着想爬过来的老陈,还有吓傻了的狗娃和僵在原地的林风。“走啊!再不走……都……都得死!”
“轰——!”一发炮弹在更近处爆炸!泥土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几乎将他们埋了半截!呛人的硝烟滚滚而来。
张铁生的动作僵住了。他看着柱子眼中那近乎哀求的绝望,听着身后越来越近的鬼子兵的嘶吼和枪声,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他知道柱子说的是对的。带着一个重伤员(老陈),一个几乎失去战斗力的伤员(柱子),还有两个拖油瓶(林风和狗娃),他们根本跑不出去!
“操!操他妈的!”张铁生猛地一拳砸在身边的泥壁上!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燃烧的炭火,扫过林风,最后死死钉在狗娃背上那个黄色的保温箱上!
“药!”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嘶哑变形,“快!把药拿出来!给柱子!”
狗娃被吼得一哆嗦,手忙脚乱地解下保温箱。林风也反应过来,扑过去帮忙,沾满污泥的手指颤抖着在箱子里翻找那个装着药品的白色塑料袋。
张铁生一把夺过药袋,动作粗暴却精准。他撕开无菌纱布的包装,看也没看,直接按在柱子背后那还在汩汩冒血的伤口上!接着抓起那瓶所剩不多的碘伏,对着伤口和纱布狠狠倒了下去!
“呃——!”柱子身体猛地一挺,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吼,牙关咬得咯咯作响,额头上青筋暴起!
张铁生充耳不闻,动作快得如同闪电。他又撕开一片纱布盖上去,然后用那卷所剩不多的绷带,死死勒紧!最后,他抠出两粒白色的布洛芬胶囊,不由分说地塞进柱子嘴里。
“水!”张铁生朝着林风低吼。
林风慌忙抓起保温箱里那半瓶矿泉水拧开。张铁生接过,粗暴地给柱子灌了几口。
做完这一切,不过短短十几秒。柱子的脸色因为剧痛和失血而惨白如纸,但呼吸似乎稍微平缓了一丝,眼神里的痛苦也因药物作用而稍稍涣散。
张铁生站起身,沾满血污和泥浆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岩石般的冷硬。他一把将那个装着所剩无几药品的袋子塞回自己怀里,然后弯下腰,用尽全身力气,将几乎无法动弹的柱子拖到旁边一个被炸塌形成的、相对隐蔽的土堆后面。
“听着,柱子,”张铁生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像砂轮在摩擦,“给老子撑住!等天黑!老子要是没死,一定带人回来找你!听见没有?!”
柱子躺在冰冷的泥地上,身体因为失血和寒冷而微微颤抖,他努力地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嘴唇翕动着,声音微弱:“排长……快……快走……”
张铁生不再看他。他猛地转身,目光扫过老陈、狗娃和林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走!不想死的!就跟紧老子!一步也不许落下!”
他一把抄起地上的捷克式,如同擎起一杆复仇的旗帜,朝着前方那片被炮火犁过、硝烟最浓、似乎也是枪声稍弱的区域,头也不回地冲了过去!那决绝的背影,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惨烈!
林风最后看了一眼土堆后面那个蜷缩的、渐渐被硝烟模糊的身影,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恐惧冲上喉咙。他强迫自己转过头,咬紧牙关,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上那个在死亡迷雾中开路的灰蓝色背影。老陈被狗娃半架着,踉跄前行,浑浊的眼泪混着泥浆无声地淌下。
撤退的路,是用鲜血铺就的。他们像一群在猎枪下奔逃的兔子,在燃烧的废墟、扭曲的铁丝网、遍布弹坑的开阔地间亡命穿梭。子弹不时从身边呼啸而过,打在瓦砾上溅起火星。好几次,灼热的弹头几乎是擦着林风的头皮飞过,带起的劲风让他头皮发麻。他背上的保温箱被打穿了一个小孔,里面那盒仅存的冷饭被打得稀烂,粘稠的米饭和酱汁混着泥水从破洞流出来,滴落在他的后背上。
张铁生成了这支残兵唯一的支柱。他手中的捷克式就是死神的镰刀,每一次短促的点射,都精准地将试图靠近包抄的零星鬼子兵撂倒。他的动作迅猛、狠辣,没有丝毫犹豫。他不再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和机枪的咆哮成为这片死亡交响曲中最沉重的鼓点。
前方,枪炮声似乎更加猛烈了。一座巨大的、如同受伤巨兽般匍匐在废墟中的建筑轮廓,在弥漫的硝烟中逐渐清晰起来。
灰黑色的巨大墙体,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弹孔和炮弹炸开的狰狞豁口,如同被巨兽啃噬过。几层高的建筑在战火中显得摇摇欲坠,但依旧顽强地矗立着,像一块倔强的礁石,抵挡着汹涌而来的死亡浪潮。一面残破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帜,在最高处的一个缺口处,如同垂死挣扎的飞鸟,在滚滚浓烟和狂风中猎猎作响,时而被硝烟吞没,时而又顽强地显露一角。
枪炮的轰鸣在这里达到了顶峰!子弹如同飞蝗般在空气中尖啸穿梭,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死亡之网。迫击炮弹和掷弹筒榴弹如同冰雹般砸在仓库周围的开阔地上,炸起冲天的泥土和火光。仓库的墙体上,不断有新的弹孔炸开,砖石碎屑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
仓库正面的开阔地,就是一片赤裸裸的死亡地带!没有任何遮蔽物!只有被炸得支离破碎的铁丝网、扭曲变形的拒马、以及散落其间的、穿着灰蓝色或土黄色军服的尸体,姿态扭曲,无声地诉说着这里的惨烈。
“四行仓库……”张铁生猛地停住脚步,靠在一段被炸塌的矮墙后,剧烈地喘息着。他看着前方那片被火网覆盖的死亡开阔地,又看了一眼仓库西侧那条同样暴露在日军火力下、但相对靠近苏州河、通向仓库后门的狭窄通道,眼神凝重到了极点。
“排长!怎么办?!”狗娃的声音带着哭腔,他看着那片开阔地,腿肚子都在打颤。
张铁生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目光如同淬火的刀子,扫过身后仅存的三人:脸色蜡黄、全靠意志支撑的老陈;吓得面无人色、背着破箱子的狗娃;以及那个穿着刺眼黄色冲锋衣、浑身污泥、眼神惊恐茫然的林风。
“没别的路了!”张铁生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从西边那条路冲过去!贴着河边跑!能跑多快跑多快!鬼子的火力点主要对着正面!冲过去就是生路!留在这里就是等死!明白了吗?!”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林风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把你的破箱子护在胸前!跑!跟紧老子!要是敢停下,老子第一个毙了你!”
林风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看着那片被子弹犁得如同沸腾般的开阔地,死亡的恐惧如同冰水浇头!但他知道,张铁生没有骗他,留下,只有死路一条!
“跑——!”张铁生如同出闸的猛虎,发出一声震天的咆哮!他猛地从矮墙后跃出,手中的捷克式朝着仓库西侧日军可能埋伏的几个火力点方向疯狂地扫射过去!枪口喷吐的火焰如同愤怒的龙息!
“冲啊!”老陈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用尽最后力气推开狗娃的搀扶,踉跄着向前冲去!
“啊啊啊——!”狗娃闭着眼睛,发出无意义的狂喊,背着箱子埋头猛冲!
林风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张铁生那声“跑”在耳边炸响!他用尽全身力气,将胸前那个沾满污泥、破了个洞的黄色保温箱死死抱在怀里,如同抱着最后一块浮木,然后猛地冲了出去!双腿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朝着前方那座在硝烟中若隐若现的巨兽之门亡命狂奔!
“噗噗噗噗——!”
子弹如同暴雨般瞬间从两侧泼洒过来!灼热的金属射流撕裂空气,带着死神的尖啸,狠狠钻入他们身边的泥土!溅起的泥点如同冰雹般砸在身上!林风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子弹擦过保温箱边缘时带起的灼热气流!死亡的冰冷触感紧紧贴着他的后脊梁!
“哒哒哒哒——!”张铁生的机枪在怒吼,试图压制侧翼的火力。
“轰!”一发掷弹筒的榴弹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炸开!巨大的气浪将林风狠狠掀飞出去!他重重摔在冰冷的泥水里,怀里的保温箱脱手飞出,翻滚着落在几步之外。耳朵里只剩下尖锐的蜂鸣,世界一片旋转的灰黄和血色。
“呃……”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看到侧前方,老陈的身体猛地一晃!一颗子弹精准地打中了他的右腿!他发出一声闷哼,整个人向前扑倒!
“老陈!”林风目眦欲裂!
就在此时!
“吱呀——!!!”
一声沉重到令人牙酸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巨大摩擦声,压过了战场上所有的喧嚣!
四行仓库那扇巨大、厚重、布满弹痕和灼烧痕迹的钢铁大门,在弥漫的硝烟中,缓缓地、艰难地向内开启了一条仅容一两人通过的缝隙!
缝隙之后,是仓库内部深邃的、几乎被黑暗吞噬的阴影。只有门缝边缘,被外面爆炸的火光映照出几个模糊的人影轮廓。那些人影端着枪,紧张地向外张望。
生的门缝!
“快!快进来!”一个嘶哑变调的吼声从门缝里传了出来,充满了焦灼!
张铁生眼睛瞬间赤红!他一边疯狂地扫射压制,一边朝着倒地的老陈和挣扎爬起的林风嘶吼:“起来!冲进去!快!”
林风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地扑过去,一把抓住那个滚落在泥水里的黄色保温箱,连滚带爬地冲向那道在硝烟和火光中如同神迹般开启的、狭窄的生命之门!他甚至没顾得上去看老陈,死亡的恐惧压倒了一切!
狗娃连滚带爬地冲到了门边,被里面伸出的几只手粗暴地拽了进去!
林风紧随其后,抱着箱子,几乎是撞进了那条狭窄的缝隙!冰冷的、混合着尘土、血腥和硝烟味的黑暗瞬间包裹了他!身后,是张铁生震耳欲聋的机枪咆哮和老陈绝望的呼喊:“排长——!”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在门外炸开!巨大的冲击波狠狠撞在厚重的钢铁大门上!整个仓库都似乎在摇晃!刚刚开启的门缝被震得猛然一颤!
林风被巨大的力量推搡着,踉跄着扑倒在仓库内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上。他怀里那个沾满污泥、破了个洞的黄色保温箱,也哐当一声摔落在地,箱盖弹开,里面那盒被打烂的、混合着泥浆的冰冷猪脚饭,糊糊状地流淌出来,散发着一种诡异而绝望的气味。
他艰难地抬起头。
眼前是仓库内部巨大的空间,高耸的穹顶下光线昏暗,弥漫着浓重的灰尘、血腥和汗臭味。无数双眼睛,带着疲惫、绝望、警惕、还有一丝刚刚被点燃的微弱的希冀,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聚焦在他那身格格不入的黄色冲锋衣,以及地上那个同样格格不入、流淌着污秽食物的黄色保温箱上。
而在他的身后,那道沉重的钢铁大门,在巨大的爆炸冲击和外面日军疯狂的火力压制下,正被门内的士兵用尽全身力气,咬着牙,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声,一寸寸地、艰难地重新合拢……
沉重的门轴发出最后一声刺耳的呻吟,如同垂死巨兽的呜咽。那道狭窄的生命缝隙,在无数双惊惶、绝望又带着一丝微茫期盼的目光注视下,被巨大的力量猛然推紧!
“哐当!”
巨大的金属撞击声在空旷而压抑的仓库内部轰然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也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最后一丝来自外界的光线——哪怕那是被硝烟和战火扭曲的光——被彻底隔绝。仓库内部瞬间陷入一种更加深邃、更加令人窒息的昏暗之中。
只有高处被炸开的豁口处,透进几缕惨淡的天光,混合着弥漫的烟尘,形成几道光柱,斜斜地投射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面上,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地面上流淌的暗红色血迹和散落的瓦砾。
死寂。如同坟墓般的死寂。
只有粗重压抑的喘息声、伤者无法抑制的痛苦呻吟、以及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在这片巨大的、充斥着死亡和绝望气息的空间里低低地回响。空气浓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混杂着浓烈的血腥、硝烟、汗酸、排泄物和伤口腐烂的恶臭,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咽着绝望本身。
林风脸朝下,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眼前发黑,肺部火辣辣地疼,嘴里尝到了铁锈般的腥甜味。他怀里那个黄色的保温箱脱手飞出,哐当一声砸在不远处,箱盖弹开,里面那盒被子弹打穿、又被泥水浸泡的猪脚饭糊糊状地流淌出来,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摊开一小滩油亮粘稠、散发着诡异气味的污秽。
这摊来自现代社会的、本该出现在某个写字楼加班族桌上的食物残骸,此刻在这座堆满军火、挤满伤兵、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孤垒里,显得如此荒诞,如此刺眼,如同一记无声的嘲讽。
“排长……老陈……”一个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