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往事多未央(1)
明月居中,云皎蹲在池水旁眼泪汪汪,她难过地抽噎了一下,注视着水池上方的幻影,心里一阵凄凉。
找他们画骨重生者,无不是对从前有着深深的眷恋和遗憾,所以才甘愿出卖灵魂作为交换回到过去,可是她没有想到,属于银时月的过往,居然会是这样!
身旁有个身影悄悄接近,她斜了半趴在自己身边、企图靠近的云初末一眼,吸了吸鼻子,哽咽问:“做什么!”
云初末的动作一顿,顺势坐了下来,他的眼里带着笑意:“我还以为,你终于觉悟到自己长得丑,想开了,准备跳水自杀呢。”
云皎气得头晕,伸手向前一指:“你难道不觉得他们很可怜吗?”
云初末不屑地轻嗤了一声,语气很蛮横:“我为什么要觉得他们可怜?”
云皎十分鄙夷,十分愤怒:“你这个人当真一点同情心都没有,见到这样悲伤的事情居然无动于衷!”
云初末无所谓地扯了扯唇角,看着她的眼神很复杂:“我曾见过一对情侣,历经生死磨难最后终于走到一起,却在成亲那天,新郎醉酒撞到门槛上磕死了。”
云皎现在真是哭笑不得,方才的伤心、阴郁因他的这番话,顿时烟消云散,她抽噎了一下,又哭又笑:“你这个人真是……讨厌!”
云初末脸上露出了笑容,宠溺地伸手替她擦眼泪:“好了,不过是个故事而已,看看就好,何必认真?”
云皎微微嘟着嘴,表现得有些不满,虽然是个故事,但也是真实发生过的故事,云初末这个人真是没心没肺,没有一点恻隐之心!正想着,只见云初末站了起来,慢悠悠地道:“比起这些,我倒是比较好奇银时月的形体究竟是何人所毁的。”
云皎这才想起最重要的事,银时月身为十大魔君之一,在那个天神归隐、万魔归墟的时代,应该鲜有人可以跟他匹敌了,即使真的遇到强敌,以他的修为,逃跑是绰绰有余的,怎么会惨到被人完全毁去形体,只剩下一缕魂魄流落世间?
云初末将凝结灵力的手一挥,幻影迅速闪变,画面里顿时出现了银时月的身影。月影当空,他孤身站在一处悬崖之上,身着雪色的衣袍,银狐的尾巴环绕在他的身边,显得高贵优雅,不可一世。
他的脸上泛着两道银白的魔纹,容颜柔美绝艳,一双眼眸居然变成诡异幽凉的冰蓝色,伫立在月色里,仿佛是这世上最美好的事物。凛冽的寒风乍起,素白的衣袂随风飘荡,他的身上开始泛起淡淡的蓝光,与此同时,身体从上而下,开始显现出九尾银狐的原身。
这是一只巨大的九尾银狐,银白色的皮毛泛着皎月般的光华,九条华丽的尾巴装点在身后,随风舞动着,它的脸上有两道和银时月一模一样的魔纹,只不过此时已变作深紫色,弥漫着森森的魔气。
云皎一惊:“这……这是银时月的原身,他要做什么?!”妖魔在现出原身的时候,魔力亦会达到顶峰。不过一般情况下,若不是遇到了足以威胁生命的危险,他们是绝不会现出原身的。
此时的九尾银狐站在悬崖之上,遥望着远方的银月,冰蓝的眼眸中竟然流下了悲伤的泪水,它仰天长吼了一声,悬崖上的碎石块被震得掉了下来,天际不知为何飘来滚滚乌云,遮掩住了月的光华,大地陷入一片黑暗,狂风好像永无止息。
不远处的空地上,驻扎着黑压压的军队,他们见此情景都惊慌地从军帐里跑出来,身上穿着森寒的铠甲,手里紧握着刀剑:“怎么回事,什么声音?”
黑暗中,一双冰冷的蓝色眼眸忽然闪了一下,看着那群弱小的人,眼神里充满了凛冽的杀气,好像正在猎食的猛兽,悄然潜伏接近自己的猎物。它的身体后退了一下,朝向那群人猛然跃起,庞大的身姿穿梭在长空之中,一如既往地优雅敏捷,却带着死亡的气息。
大地忽然震动了一下,成千上万的军帐之中弥漫着被九尾银狐震起的灰尘,它的气势所带起的狂风还在刮着,然而,在昏暗中,人们却听到了野兽隐忍的低喘声。
“啊……这是……什么东西……”
漫天的灰尘终于平静了下来,九尾银狐银白的皮毛即使在黑夜中也泛着白光。有人睁开眼睛,见到眼前的情景,忍不住嘶喊出声。
“妖怪……妖怪……快跑啊……”
大俞国最为强悍的铁甲骑兵,在这只银狐面前竟然溃不成军,人类的脆弱,在上古魔兽的面前,瞬间就显现出来。这种时候,没有人敢拿起手上的刀剑,上前挑战它的威严与强大,他们在恐惧面前,唯一能想到的便是逃亡,求生的意志驱使着他们四处逃散,即使马蹄踩踏到同伴的身体,也没有停下。
黑暗中,九尾银狐的唇角似乎泛起冷冷的笑意,它仰天长吼了一声,狂风乍起,那逃散的人群,连同他们引以为傲的战马和刀剑,瞬间飘荡在半空中,一切恍若静止。
惨号声不绝于耳,人类温热的血液染红了它干净雪白的皮毛,那只银狐飞跃着穿梭在半空中,像是地狱归来的游魂,瞬间夺走了数万人的性命。微风中,飘荡着温热的血,仿佛是最为迷醉温柔的醇酒,氤氲在天地之间,连夜色都被染得血红。
杀戮戛然而止,那只银狐缓缓地落在了地上,看了一眼血海滔滔的战营,迈着步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天空中,隆隆地响起滚雷声,不多会儿下起了大雨,血迹和着雨水顺着低洼处缓慢流动着,连成触目惊心的一片,那些残肢碎骸暴露于大雨之中,逐渐变得冰凉。
这是上古魔兽最为惨烈的报复,十万铁骑在扬扬得意于自己的强大和胜利之时,几乎顷刻便全都化作了乌有。天上的雨还在下着,冰凉而凄婉,不知是为了这些可怜又脆弱的人类,还是为那个执迷不悟、铸下大错的魔兽银时月,雷电交加的夜晚,神魔契约中的天谴,将要执行……
第七十八次被雷电击中,九尾银狐身上已经伤痕累累,魔血染红了它的身体,纵使天上还下着大雨,也无法清洗它身上的血污。它迈着蹒跚的步履朝森林深处走去,嘴角流着一道道鲜血,皮毛被雨水淋湿,不时滴落着水珠,大雨击打在它的身上,泛起一层薄薄的光晕。
此时,天色已经渐亮,森林里有人的气息,他们还不知道昨晚驻扎在山下的大军中发生了怎样恐怖的事情。
“妖……妖怪……”微弱颤抖的声音从丛林里传出,一个早起砍柴的樵夫瞪大了眼睛看着不远处的庞然大物,将斧子和草绳往地上一丢,连滚带爬地逃跑了。
九尾银狐淡淡地朝那人逃跑的方向看了一眼,疲惫地迈着步子走进了森林深处,脚步沉重,显然是受了极重的伤。
在这片森林的中央,长着一棵高大的榕树,枝叶茂密,足以挡住昨晚的倾盆大雨,四周静寂,仿佛没有生灵的气息,然而,在那棵榕树下,却静静地躺着一位美丽的女子,她的眼睛平静地闭着,面容没有一丝的痛苦和遗憾,脸色苍白,长发散落在地上,浑身血污,却依旧纯净美丽。
九尾银狐沉默地注视了一会儿,迈步走了过去,轻轻卧在她的身边,毛茸茸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娴静温和,像是被驯服的宠物。它的一条尾巴搭在那个女子身上,仿佛是在为她抵御雨后的寒冷。
乌云消散,树林荫翳,鸟儿欢快地鸣叫了起来,温暖的阳光透过翠绿的榕树形成一道道光束,静静地洒在他们身上,纯净清澈,美丽动人。
抵挡不过天劫的九尾银狐,终于灵力枯竭,它的身上开始泛起点点流动的蓝光,飘荡在森林中,犹若舞动的精灵,和所有的草木生灵一一告别。
榕树之下,蓝色的光点在藤木之中跳跃,催动着枝条迅速伸长延展,丝丝缠绕,缓缓绽放出鲜艳的花朵,为“他们”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
它的身体正在逐渐消散,化作千万个点点蓝光,随风而逝,然而又好像受到某种力量牵引般,幽幽地升腾起来,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白色的弧形光芒,绕着森林盘旋了几圈,流动着注入粗壮的树藤中。
银时月死了,陪伴着那个他最爱的姑娘,化作山川草木中一缕温柔的微风。青山绿水,鸟语花香,这曾是他喜欢的美好,因此,即使死亡,也不该有什么遗憾。然而,却有一缕不甘的灵魂挣脱了天谴的诅咒,没有跟随银时月消散在天地之间,它在草木中滋养了千年,一点一滴,休养生息,好不容易修成了现在的模样,却还是固执地要回到过去。
天上人间,昨日别年,无论辗转了多少日月,又经过了多少个沧海桑田,那份深深的眷恋从来都不曾改变,只要他还活着,哪怕只剩下一缕魂魄,都要穿越时光的禁锢和层层阻隔,重新守护在她的身边。
明月居里,云皎一阵沉默,显然没想到银时月之所以会形神俱灭是因为遭受了天谴。云初末却没什么反应,好像早有预料一般。良久寂静后,云皎首先开口:“天谴之力,原来这般厉害,竟连上古魔兽银时月都抵挡不了……”
云初末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哈欠,十分不屑:“显然是他太笨,如果那时候化成人形,躲在人类之中的话,即使不能躲过天谴,也不会这般严重。”
云皎不满地斜眼瞪他,没好气地指责:“你以为人家都像你?”
云初末一愣,反问道:“什么意思?”
云皎轻哼了一声:“银时月肯定是见姜雪羽死了,自己也没有活下去的欲望,所以才甘愿忍受天谴,随她而去的。”她瞟了一眼云初末,阴恻恻地打击他,“不过像你这么惜命的人,肯定是无法理解的。”
云初末动了动唇角:“你想太多了……”
他呼啦一声展开折扇,动作潇洒风流,慢悠悠地道:“邪魔的生命甚至可与天地同寿,若是活着的话,说不定还能等到那女人的转世,殉情这种事,对邪魔来说是不可能的。”
云皎听他这样说,仔细想想也对,如果银时月没有死去的话,一千年的时间,以他的修为早就找到姜雪羽的转世重新开始了,何必执着于那一世?她抓了抓脑袋,疑惑地问:“那是为什么?”
云初末唇角上扬,傲慢劲儿十足,折扇顺手敲了敲她的头:“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是因为他太笨,没有想到这一层?”
“这怎么可能!”云皎很是愤怒,气呼呼地白了他一眼,就知道他又在胡说八道!
云初末抱着双臂,居高临下地藐视她:“怎么不可能?上古魔兽化出原形时,本就不如原先那般聪明……”
他顿了顿,柔美精致的面容竟然有些孤独和迷茫:“一旦化出原形,失去了人的意识,眼里便只剩下杀戮和战争,和野兽没有什么区别,这也是妖魔们不到万不得已,就不会化出原形的原因。”
云皎听此,立即对他肃然起敬:“没想到你懂得还挺多。”
云初末傲慢地轻哼了一声,露出“那是自然”的表情,偏过头打哈欠去了。云皎趁机问道:“其实我比较好奇,你的原身是什么?”
她是人类,却可以看到人类看不到的东西,妖魔鬼怪,天神精灵,六道之内没有她看不出的生灵,可是每当她尝试着去看云初末的原身时,只能看到白茫茫的一片混沌,他不是人类,不是天神,亦不是妖魔鬼怪。
云初末鄙夷地看着她,折扇啪啪地敲着她的肩膀:“想套我的话,门儿都没有!”说着,动作很夸张地舒展成树枝形状,伸了伸懒腰,走回房间睡觉去了。
云皎看着他的背影走远,仰头望了望悬挂在天边的明月,手指若有所思地托着下巴。
她知道这个世上还有另外一种生灵,他们超越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内,亦不在六道之中。换一种说法,他们其实什么都不是,活着的时候茕茕孑立,即使死了,也无法坠入轮回,连鬼魂都不如,哦……这么一想,云初末他真是太可怜了!
第三天的时候,银时月如约来到了明月居。自从看到那些过往,云皎就对他抱有同情和敬佩之心,觉得银时月没有必要用自己的魂魄来交换一场虚妄的过去,因为太不值得了。
云初末已经开始准备替他画骨重生的东西了,银时月坐在院落的石桌前,静静等候着那一刻的来临。云皎端着重塑身躯所用的泥土,缓慢地接近他,问道:“其实那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那位姑娘也该投胎转世了,想必现在过得很好,你又何必执着于过往呢?”
银时月一愣,他看向了云皎,又微微笑了:“我知道。”他的声音轻浅,一如既往地淡漠温柔,“可是人死了,灵就散了,纵使还能投胎转世,也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人。”
云皎沉默了,她没有经历过生离死别,也不用考虑总有一天自己也会死去这种事,所以,不知道那会是一番怎样的场景和怎样的一种感情。
所谓的画骨重生,就是以画为媒介,借助上古禁忌之术赋予魂魄以生息,然后再利用术法将魂魄引到泥塑的身躯中,死去的生灵便可以获得新生。
不过这种重生维持不了多久,泥塑的身体承受不了强大的灵力,通常不到三个月便会土崩瓦解,就连身体里的魂魄也会随之散尽,永远地消逝在三界之中。换句话说,画骨重生之术,便是放弃了千万次转世的机会,以灵魂来交换这短暂的三个月。
当然,她和云初末还懂得回馈客户,如果有需要的话,他们会编织幻梦长空之境,令重生的人回到过去,去弥补生命里欠缺的遗憾。显然这是一桩极不公平的交易,宿命的结局不可更改,那些人以灵魂为代价换来的,不过是又一次遗憾和分离,然而面对这样一场骗局,有人却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其实,她一点都不懂,这样的牺牲究竟有何意义,过去种种,终究如镜花水月,不过一场虚妄而已。如果哪一天她死了,云初末肯定不会做出这样傻的事来,说不定还会摇着扇子仰天长叹:“哦,云皎死了,我的晚饭该怎么办?”
想到此,云皎忍不住问道:“你这样……真的值得吗?”
银时月的表情淡然,他沉默了良久,才慢慢说道:“什么是值得,什么是不值得呢?在我眼中,从来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