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往事多未央(2)
云皎哑然,半晌期期艾艾道:“可……可是那位姑娘真正喜欢的人,并不是你。”
银时月眉目中流露出哀伤,语气亦是黯然:“过去种种,皆是我一人虚妄而已,雪羽心系非我,这件事情……我早就晓得……”
云皎叹了口气,问道:“那你的遗憾是什么?”
银时月默默偏过头,看向庭院里的桃花,月光下,它们显得圣洁而清丽,绽放在夜晚的静谧里。此刻,他想起了药庐中的那棵杏花树,淡淡开口:“雪羽一生坎坷磨难,都没有度过快乐的时光,她死前唯一的希望,便是和那个人一起回到故乡。”
云皎郑重点头:“我明白了。”
她记得曾经有一个女子,陪伴寒窗苦读的相公数年,终日吃苦受累,大冬天在河边给人洗衣服,双手满是冻疮,只为给那书生筹措赶考所用的银子。
那书生信誓旦旦地承诺,他日飞黄腾达,一定会好好报答她的恩情,然而,女子在渡口边苦苦等了十年,都未见书生回来。后来,那个女子死了,来到明月居出卖自己的灵魂,只求能在幻梦长空之境里见那书生一面。
她以为自己的相公名落孙山,觉得对不起她,所以无颜回家,客死他乡。然而事实是,那个书生不仅高中了状元,还娶妻生子,风光无限,为了摆脱她这个累赘,扬言她是疯魔的叫花子,打发了四两三钱银子,便将她赶出府去。
云皎还记得,那女子握着手里的银子,良久之后哭着说:“当日他离开时,便是欠了我四两三钱银子,这回总算是两清了……”然而,真的两清了吗?
她为那个书生耗尽了一生的心力,从豆蔻年华熬到青丝白发,从艳若朝霞等到明日黄花,昔日送别的渡口,苇花上还披着一身夕阳余晖,而那对离别的人,却早已红颜枯骨,转身即成天涯。
云皎的神情暗淡,觉得那个女子很傻,银时月和她一样傻。
银时月目光平静地打量着她,像是在注视着一位久别重逢的故人,他的唇角扯出一丝微笑,语气轻缓:“没想到你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云皎一阵疑惑:“什么?”
银时月摇了摇头,不知是跟她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天地不仁,众生皆苦;命运辗转,浮生永屠。即使是长离也无法挣脱吧?只希望他日后不要后悔。”
云皎很想说,虽然你是上古邪魔,但说话也不至于这般高深莫测吧!什么天地不仁?什么浮生永屠?她现在过得不晓得有多好,还有云初末,自从把她收养进明月居,每天把她当作奴才一样使唤着,没有哪桩生意能比这个更一本万利了,偷笑还来不及,哪里来的后悔?
不过,她终于注意到一件事情,从银时月第一次来到明月居,就一直唤云初末为长离。她记得很久以前曾听过这样一个传说:上古魔剑,长离未离,得之,生可以睥睨天下,死则永生堕入修罗地狱。
这是一个很有冒险性的规定,若是有人想借助长离剑的力量叱咤三界,那么,他就必须得保证自己不会短命,否则,活着的时候还没享受到众星拱月的优待,死后就要被打入修罗地狱受苦受难,显然这是和画骨重生一样有失公平的事。
然而,传说终归是传说,没有人真正见过长离剑的样子,甚至还有人怀疑,这柄毁天灭地的霸道之剑究竟存不存在。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云初末这个猥琐而又恶劣的小人,肯定和那柄传世魔剑没有半点关系,否则,那些死于长离剑下的妖魔鬼怪都该气得从坟墓里爬出来,跺脚大骂天道不公了!
看银时月的样子,和云初末应该是旧相识,记错名字这种事是绝不可能的,莫非是早些年她还没来明月居的时候,云初末曾用“长离”这个名字在江湖上招摇撞骗过?哦……这样一想,云初末真是太恶劣了!
恶劣的云初末准备好一切事宜后,笑眯眯地摇着扇子过来了,而且看他脚步轻快,眼露贼光,一副出门踩狗屎捡到金子的死模样。云皎忍不住撇了撇嘴,心想:一会儿承受反噬之力,有你笑的时候!
云初末自然不知道她这点幸灾乐祸的小心思,还指挥她将泥土端进书房,迫不及待地要为银时月画骨重生,然后就能取得他强大的魂魄之力。
银时月站了起来,注视着云皎愤愤远去的身影,又看向云初末:“若不是邪魔印记,我差点儿都认不出她来,长离,你竟做到这个地步。”
云初末故意装糊涂:“印记?什么印记?”他的折扇呼啦呼啦地摇着,阴柔精致的脸上满是春风,然而眼睛里却没带半分笑意,“以前的事情我不大记得了,想来也没有人愿意记得。”
银时月秀美的长眉蹙了起来,他淡淡地道:“念在你我相识一场,长离,宿命的结局不可更改,纵使是你,也不可能抗衡。”
云初末不屑地轻嗤了一声,他的态度傲慢恶劣:“多吃青菜身体好,少管闲事威信高。若是有这样的闲心,你倒不如多关心关心自己。”
银时月苦涩地笑了,他现在还有什么需要关心的呢?是这一缕残破的灵魂,还是那副即将成为他身体的躯壳?他现在唯一想的就是,他即将见到雪羽了,不是梦境中无法挽留的一角衣袂、一缕发丝,而是真实的雪羽,他可以碰触到她,甚至可以给她一个久违的拥抱。
时间可以愈合伤口,但也有可能让它滋生蔓延,就如他的思念,经过了千年的风霜,逐渐累积成现在的模样。
她说:“信女姜雪羽,祈求天神眷恩,让我与秦铮哥哥早日离开王宫。”
那么雪羽,如果那个人真的回来,带着你离开王宫,你会不会感到高兴?
她说:“秦铮,原来你一直不知,我是喜欢你的吗?”
那么雪羽,如果那个人真的爱你,你是不是就会满足,不再悲伤?
偏执也好,虚妄也好,他只想拼尽最后一点力量,去做自己想做的事,飞蛾扑火,纵使无法改变结果,至少还能为她的生命增添一点微弱的欢喜。
沧海桑田,长河月圆,从此以后,三界之内再也不会有他,有谁会知道幽冥十大魔君之一的银时月,最终陨落在自己心爱的女子身边?一如他悄然创生在冥海之底的深渊,从一缕无形无体的邪气,变作一股微弱的幽暗之灵,孤孤单单了千万年,最终成了一个大邪魔。
天地,赐予他永恒的生命,却没有给予他被爱的资格,因为他是一个邪魔,尽管他从来都不像个魔,更不想去做一个邪魔。
雪羽说并不怕他,然而她也不爱他,就如同他不愿让她悲伤,可是却忽略了,她的悲伤从来都与他无关。
其实,云皎还有许多疑惑,既然银时月逆天改命,将大俞国十万铁骑全都杀了,车迟国为何还会覆灭?当她把这个疑问说与云初末听的时候,云初末一个折扇扔过来,赶她出去做饭,礼尚往来,云皎也赏了他一个砚台,虽然砸不到他,不过制造的后续效果还是不错的。
“死云皎,这身衣裳可值三百两银子呢!”书房里传来云初末的哀号声。云皎用手指若有所思地抵着下巴,顿悟到这就是传说中的“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躲得了砚台,躲不过墨汁”。
云初末每次为人画骨重生的时候,都会以各种巧妙狡猾的理由把她赶出来,在云皎指责他小肚鸡肠的时候,对方将折扇一甩,风度翩翩:“我就这么点本事,全让你学去了,以后我还吃什么?”
不过……站在厨房里为云初末准备夜宵的云皎,默默抬头望了望压顶的乌云和不断闪烁的雷电,面无表情地撇了撇嘴,经过这一次施法,云初末还有没有命吃夜宵,尚未可知。
做完了夜宵,她盛出来一些端去云初末的书房,但见书房门还关着,想来此次施法必然没有以前那样容易,不由得在心里多了几分担忧。她将夜宵搁在书房门口,又等了一会儿,依然没见里面传出动静,便一个人走到庭院里,挨着一方石桌坐了下来。
晚风清凉,明月居里漆黑一片,她单手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抛着小石子,良久之后,抬头望了望乌云密布的夜空,细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每次云初末施法的时候,天上都会出现这样的景象,墨色的云雾像是沸腾了一样,急速翻滚着,一道道闪电狰狞可怖地劈开云层,仿佛要落下来将他们瞬间击个粉碎。
其实,她很害怕,从很小的时候,每当遇到这种情况都会忍不住要哭,但是,每次云初末都会很温柔地抱着她,安慰她不会有事。过去百年的时光,她的确安然无恙地活了下来,因此,渐渐地也就没那么怕了。
倒是云初末,每次施法之后都会病上好几天,有时候遇到强大的魂魄,受到的反噬重了,甚至要休养好几年。后来从一本书上,她看到画骨重生之术,因擅自逆改天地运行法则,扰乱生死轮回秩序,所以早被三界列为禁忌,除非施法之人灵力强大,否则,单是天谴就足以令他魂飞魄散。
她不明白既然会受伤,云初末为什么还要坚持?这些问题她从没有问过他,因为即使问了,他也不会认真地跟她说。云初末到底有多厉害,即使在一起生活了百年,她也没有摸清楚,只是隐约感觉到,他纨绔不羁的背后掩藏了许多往事,那些秘密不容她去探知,或许是她怕看清了他这个人,他们之间会有什么东西要改变。
其实他们现在也很好啊,云初末虽然人品恶劣,但总体上对她还算不错,除了每日欺压剥削把她当奴才之外,也没什么可以挑剔的。她喜欢和云初末在一起,即使对着他过了千年万年,也不会觉得腻,就算他有时候神经大条,还会故意惹她生气发怒,她都没有真正讨厌过他。
庭院里,云皎仰天长叹,果然悲伤的故事看多了,观众也会跟着多愁善感起来。
云初末虽然喜欢胡扯,有句话说得还是不错的,不过是个故事而已,看看就好,何必认真?她又不是姜雪羽,云初末也不是秦铮,他们俩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在一起,如果每次遇到这样的事情,都要拿来比作自身伤心难过一番,以后的日子还要不要过?
每个人都有他们的宿命,旁观者永远做不到感同身受,她同情银时月,心疼姜雪羽,又可怜秦铮,不过那始终都是他们的人生,怎能因此就影响她和云初末的生活?
想通了这点,云皎长出了一口气,心情顿时轻松了不少,见时辰也不早了,书房那边应该已经完事,便起身去找云初末。没想到,刚走近书房,就听见里面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好像什么东西摔碎了,紧接着又听见桌椅被带倒的声音。
云皎心里一慌,立即推开门跑了进去,顿时吓了一跳。
书房内一片狼藉,到处散落着书本和纸张,书架已被震碎,上面摆着的花瓶瓷器摔碎了一地,就连窗台上云初末的宝贝兰花也没能逃脱厄运,像被吸干了灵气一样,变得干焦枯黄。见此情景,她的心跳顿时漏了一拍,赶紧四处找寻:“云初末,云初末……”
不多会儿,书案下面颤巍巍地伸出来一只手:“我在这里……”
声音听起来很微弱,好像受了极重的内伤,云皎越过书案垂眼便见他斜靠在一角,苍白的唇角挂着一道血痕。她蹲下来抱住他,一动也不敢动,心急如焚得都快要哭了:“云初末,你坚持一会儿,千万别死呀!”
云初末轻咳了一声,即使现在落得如此狼狈,还是掩不住他风流绝艳的好模样:“其实我也舍不得你,不然你跟着我去吧。”
云皎立刻板起了脸,将他的胳膊一丢:“不用了,我能照顾好自己,你赶紧走吧!”
云初末的脸色依旧苍白,声音也有气无力的,眼里却带着缱绻的笑意:“其实我忘了告诉你,两年前我欠了村口大牛家三两银子,他说要你做媳妇,所以……”
云皎噘起嘴,冷冷道:“你死之后,我一定为你守孝,谁也不嫁!”
云初末眼里的笑意瞬间晕开,他缓缓搭上了云皎的手,含情脉脉道:“皎儿待我如此情深,我又岂能丢下你不管?”
云皎憋着笑,翻白眼瞪他:“怎么,现在不死了?”
云初末点点头,认真地答:“如果你能给我倒一杯水,我便不死了。”
云皎这才注意到,他的唇瓣苍白干裂,想必是渴了,但是书房里已经变成了这副模样,茶壶都不知道摔碎在哪里了。于是,她费力地将云初末扶起来,沿着明月居的长廊送他回房间。
外面开始下起了小雨,云初末的房间就位于莲池的旁边,瘦梅与假山嶙峋,雨打荷叶,在漫长宁静的夜色里缠绵悠长,不远处的亭角在夜色中显得狰狞恐怖,曲折的走廊也显得幽长,然而房间内却很温暖,一片宁静祥和。
云初末在饮了三大杯茶之后,突然冒出来一句:“好饿。”
云皎现在都不知道是该担心还是该生气了,她接过杯子搁在桌子上,没好气道:“厨房里还有夜宵,我去端过来。”
可是等夜宵端过来的时候,云初末已经倒在床榻上睡着了,红烛高照,床帐隔着一层薄薄的轻纱,他的衣摆顺着姿势倾斜下来,系腰的白环玉坠垂在脚踝处,一切看上去是那么静谧美好。
云皎无奈地摇了摇头,把夜宵放在桌子上,走过去将他的靴子脱了下来,伺候他安寝,然而就在扯被子的时候,听到他细不可闻地咕哝了一句。云皎一怔,偏过头注视着云初末,不多会儿,他又微蹙着长眉低喊了一声,苍白的面容在灯光下显得越发清俊,只是眉目之间的神情,悲痛而又不舍,似乎在焦急追寻着什么。
她悄悄挨近了云初末,侧身仔细倾听着,这次她听清楚了,睡梦之中,云初末浅吟低唤着的是:“姝妤……”她的手顿了一下,回过神来将被子给他盖好,又放下纱帐熄灭了床头的灯。
长夜未央,云皎不敢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于是坐在房间的凳子上,以防云初末伤得太严重,半夜发生什么意外。
明月居外面的结界和他的身体状况紧密相连,比如前几年在云初末生病的时候,结界只是薄薄的一层,连她看了都觉得胆战心惊,害怕被某个路过的小妖小怪撞碎。前几日刚坚固了一点,现在被银时月这么一破坏,恐怕还比不上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