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卷一 黎明(12)
等到他也厌烦了这种恍恍惚惚的状态时,他就想要活动活动,弄一些声响出来。于是他就编点儿曲子,供自己唱唱。他为平常生活中不同的事情编了各不相同的曲子。在起床后,他像小鸭子一样扑着水洗脸时,有洗脸的曲子;——有时在爬上那个圆凳坐在自己厌恶的乐器前面时,有一支前奏曲;——甚至在他从凳上跳下来时,那支曲子可比爬上去时的音乐欢快多了;——妈妈将汤端上饭桌时,他会准备一支用餐的快乐军乐曲;——餐后,他会一边哼一边很庄严地回到卧室,自己会奏一支凯旋曲;有时他找机会和两个弟弟组成一个游行队伍,三个人一个跟着一个,有模有样地走着,各自唱着各自的进行曲。当然,最美的一支曲子克利斯朵夫留给了自己。他对于每支曲子都有严格的规定,克利斯朵夫从不会搞错。别人可能会混淆,但他对其中的细微差别分辨得一清二楚。
有一天,他在祖父家里转来转去,顿着脚跟打着节拍,昂首挺胸,没完没了地转啊,转啊,转得晕头转向,嘴里还一边哼着自己的曲子。老人正在刮着胡子,停下来,都顾不上擦一下满是泡沫的脸,望着他问:
“你在唱什么呀,孩子?”
克利斯朵夫说不知道。
“再唱一遍!”祖父说。
克利斯朵夫试了又试,却怎么也没再找到之前唱的调子。因为祖父注意到了,所以他很得意,想要趁机卖弄一下自己的好嗓子,便匠心独运地唱了一段歌剧,可是老人要他唱的并不是这个。约翰·米歇尔没说话,感觉像是不搭理他了。不过,当小孩一个人在隔壁房间里玩耍的时候,他故意不把门关上。
过了几天,克利斯朵夫用椅子围成一个圆圈,准备上演一出音乐喜剧,他凭着自己对剧院上演的戏的记忆片段进行拼凑,也装作那些艺术家一样,认真地跳着小步舞,还对着挂在墙上的贝多芬画像行礼。当他单脚站立旋转的时候,看到祖父正透过半开的门望着他。他以为祖父会笑他,就害羞起来了,赶紧停下来,跑到窗户边上,把脸贴到玻璃上,装出像是在看什么有趣的东西。没想到祖父没有说什么,一直走过来抱住他,这样克利斯朵夫才知道祖父很开心。这又极大地满足了他的自尊心,他非常聪明,已经猜出祖父很欣赏他,可是却不能确定最欣赏他的是哪一项才华,到底是剧作家,是音乐家,是歌唱家,还是舞蹈家。他猜应该是歌舞,因为那也是他自己最得意的才能。
一个星期之后,他都几乎把那件事忘掉了,祖父却神神秘秘地告诉他,说要给他看一样东西。老人打开书桌,拿出一本乐谱,放在钢琴架上,叫孩子弹一弹。克利斯朵夫觉得非常奇怪,但还是按乐谱弹奏着。乐谱是手写的,看得出老人花了很多心思,上面有他那肥大的笔迹。题目还用了漂亮的花体字。祖父坐在克利斯朵夫旁边帮着翻乐谱,一会儿,他问孩子弹的是什么音乐。克利斯朵夫全心全意地弹琴,完全没有注意祖父说的话,只是回答说不知道。
“你认真想想,难道听不出来吗?”
没错,这音乐明明像在哪里听过一样,可就是想不出在哪听过……
祖父笑着说:“再想想看啊。”
克利斯朵夫摇摇头,说:“祖父,我想不出来。”
突然他心中一亮,觉得这些调子……可是他不敢……不敢承认……
“祖父,我不知道。”
他脸红了。
“哎,小傻子,你自己的曲子都听不出来吗?”
对,他知道是自己的,可是被别人这么一说出来,自己反倒吃了一惊,他嚷着:
“噢!祖父!……”
老人非常开心认真地给他解释那份乐谱:“你看,这是咏叹调,是你星期二躺在地上哼的;这是进行曲,是我上个星期要你再唱一遍,而你却没想起来的;这是小步舞曲,是你在我的椅子前跳舞时打的拍子……你自己看看吧。”
在那乐谱的封面上,用几个美丽的花体字写着:
童年抒怀:咏叹调,小步舞曲,圆舞曲,进行曲。
约翰·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脱作品第一号。
克利斯朵夫完全惊呆了。他看到自己的名字,漂亮的标题,大本的乐谱,那居然是他的作品!……他激动得结结巴巴地说:
“噢!祖父!祖父!……”
老人把他拉到身边。他扑在祖父的腿上,头往祖父的怀里钻,开心得满脸通红。更加开心的是老人,其实米歇尔已经感动得忍不住快要流泪了,却仍装着若无其事的语气和他说:
“当然,我还根据曲子的旋律,给你加上了伴奏跟和声,还有……”他咳了一声,“还有,我在小步舞曲后面加上一段三重奏,因为……因为这是惯例!……而且……我觉得没有什么坏处。”
他把那段三重奏弹了一遍。克利斯朵夫因为能和祖父一起合作而觉得非常得意:
“那么,祖父,应该也要写上您的名字啊。”
“不用写。只要你知道就可以了,没必要告诉其他人。只要……”他的声音有些发颤,“只要把这个当作纪念,倘若以后我不在了,看到这个你还会想起我。你不会忘了祖父吧,嗯?”
可怜的老人没有往下把话说完整。他预料孙子的作品将来肯定会流传于世的,绝不会像他的那样默默无闻,所以在孙子的曲子里加了一些自己创作的调子,那还是从自己的作品中挑选出来的曲调。而他那想沾点孙子将来的荣誉之光,其实这个愿景没什么过分的,反而显得很卑微,也很感人,因为对他来说,他只是希望能借这个机会让自己的一些思想传递给后代,以免自己白白来这人世一趟。克利斯朵夫感动极了,他拼命亲吻爷爷的老脸。老人也越来越难以抑制自己的情感,只是不停地亲吻孙子的头发。
“你说,你不会忘了的,对不对?以后你成了一个音乐家,一个大艺术家,为家族、为国家、为艺术增光的时候,当你举世闻名的时候,你会记得第一个赏识你的才华,第一个料到你将来的成就的,就是你的老祖父吗?”
他听着这些自己讲的话,眼泪都快要涌出来了,但他不想被孩子发现他动了情。他连咳几声之后就沉下脸,把乐谱当成宝贝藏在怀里,然后就打发孩子回家了。
克利斯朵夫回到家还高兴得忘乎所以。在回家的路上,总觉得石子都在围着他旋转跳舞。可家里人的反应却让他有些失望,他无比骄傲地讲着他的音乐成绩,他们却在一旁冷嘲热讽。母亲嘲笑他。曼希沃则说老人家肯定是头脑不正常了,与其弄得孩子疯疯癫癫的,倒不如养好自己的身体。说到克利斯朵夫,则劝他赶紧抛开荒唐的想法,应该马上到琴上去练四个小时。首先要做的,应该是先把琴弹得像模像样。至于说作曲,反正以后有一大把时间,到时候没什么事做了再去弄也是可以的。
这通大道理,刚开始听上去好像是曼希沃为了孩子好,不想他年纪轻轻就变得骄傲自满、得意忘形,可事实并非如此。而且很快,曼希沃就用行动证明了他的想法正好相反。他自己没有一点可以融进音乐里去表现的思想,他也觉得音乐无须表现什么思想,因此他觉得一个优秀的演奏家是没必要作曲的,他认为作曲是二流角色做的事,认为音乐的价值只有依靠演奏家的表演才能表现出来。但是对像哈斯莱这一类著名的一流作曲家所引发的狂热,他也不是不能感觉得到,那些满堂喝彩的盛况也使他非常敬佩,因为凡是众人捧场的人,他都很尊敬。可他难免存有忌妒之心,因为他总认为是作曲家抢走了本应属于他演奏家的掌声。但是根据经验,众人对大演奏家的捧场也同样火暴非凡,特别是具体到个人,更加容易赢得赞许的目光和恭维的赞扬。他故意装出对大音乐家的才华非常崇拜的样子,而实际上总爱到处传播他们荒唐可笑的奇闻逸事,让别人看轻他们的才智和品德。他认为演奏家应该处于艺术家阶梯上的最高一层,他还找到了非常充分的理由:既然舌头是大家公认的人体最高贵的器官,那没有语言还能谈什么思想?没有演奏家还谈什么音乐?
不管他的训诫是出于何种原因,那对孩子精神上的发展总归是好的,可以使它不至于因为祖父的夸奖而不可一世;并且在这一点上,他的训诫还远远不够。克利斯朵夫因此就自然而然地认为祖父比父亲聪明得多。虽然他毫无愠色地坐到钢琴边,但并不是为了服从,而是为了和平时一样,一边让手指机械地在琴键上来回移动,一边暗地里胡思乱想。他弹着没完没了的练习曲,心里却有一个骄傲的声音在叫喊:“我是一个作曲家,我是一个大作曲家。”
从那天开始,他认为自己是个作曲家,因此他就开始作曲了。连字都还不怎么会写的他,就开始在家里把账簿上的一些纸片撕下来,然后在上面画一些蝌蚪模样的音符。可是总苦苦寻找一些自己的可以来写的思想,还纠结于该怎样写,这样一来,他反倒没有什么思想了,变成为思想而思想了。他对乐曲的结构和语言都非常执着。更何况他自认为是天才音乐家,就算是没表现出什么思想,但不管怎么说最后还是完成了曲子。之后他就会得意扬扬地拿去给祖父欣赏,祖父高兴得都要哭了,随着年龄的增长,老人变得更加容易流眼泪了,还总是夸他写得极其美妙。
这样做很容易惯坏孩子。还好他生来不爱慕虚荣,判断力也并不差,而且还有一个人深深影响了他,尽管这个人从未想过要影响任何人。那个人就是路易莎的哥哥,就通情达理方面来看,他完全有资格被称为标准典范。
他和路易莎一样,长得矮矮瘦瘦的,背有点驼,看起来十分柔弱。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有多大了,可能还没到四十,可看上去却像是已经五十甚至是五十多岁了。那张小脸上爬满了皱纹,皮肤是粉红色的,温顺的浅蓝色眼睛,如同快要枯掉的勿忘我草。他很怕冷,怕吹风着凉,所以不管去什么地方,他都会把他的鸭舌帽戴上。脱下帽子的时候,一个小小的粉红色圆锥形秃顶就会冒出来,被克利斯朵夫和小弟弟看到了,可把他们乐坏了。因为这个脑袋,他们总是取笑他,总是故意问头发被弄到什么地方去了,再加上父亲还在一旁开着一些流里流气的玩笑,孩子们就玩得更加疯狂、更加过火了,直威胁着要去打他的秃头。最先笑起来的总是他,他的脾气很好,耐着性子随他们怎么闹。他是个流动的小贩,整天背着一个包裹,从一个村子走到另一个村子,包裹里的东西各种各样的都有:糖、盐、纸张、零食、手帕、围巾、靴子、罐头食品、日历、流行曲子的乐谱、药品……有好几回,有人为了要他安定下来,特意替他盘了一家杂货店,或是一个针线铺子什么的。可他却总不习惯:总会在别人意料不到的一个晚上起床,把钥匙放在门下,然后背着包裹就离开了。大家会接连好几个月见不到他。之后他可能又会回来,经常是在黄昏时分,听到几声轻轻的敲门声,门推到一半,他会非常懂礼貌地脱下帽子,冒出一颗小小的秃头,一双温顺的眼睛,一脸腼腆的笑容,随后向大家问候“你们好”。在进门前,他总是会记得先把鞋底的灰土弄干净,之后就按长幼次序依次向他们问好,然后选一个房间里最偏僻隐蔽的角落坐下,点起烟斗,蜷在一团。大家和往常一样又是像下暴雨一般把他取笑一通,而他每次都非常平静地等待着那场暴雨。克利斯朵夫的祖父和父亲都不把他放在心上,总是对他冷嘲热讽。他们觉得这个古怪瘦小的人很滑稽很可笑,再加上他那卑微的小贩身份又损害了他们的尊严。他们从不掩饰对他的轻蔑,但他也好像浑然不觉,还是一如既往地尊敬他们,最后弄得他们也不好意思了,特别是老人,他非常看重别人对他的敬意,不忍心伤害那些敬重他的人。他们总是对他开一些非常过头的玩笑,路易莎听了都羞愧得满脸通红。她早就已经非常坚定地相信克拉夫脱家一族就是比普通人要高一个等级,理所当然地认为丈夫与公公所说的都是对的。然而,她也很爱自己的哥哥,而他也默默地爱着她。本来他们家就已经没有其他亲人了,兄妹俩又都是那种谦恭忍让、被生活所迫的人,彼此怜悯着,内心默默忍受的同样的痛苦,使得兄妹俩相依为命,可以说是同甘苦共患难。克拉夫脱父子长得十分健壮,生性粗鲁,嗓门又大,精力很充沛,喜欢快快活活地过日子。而在他们中间生活,兄妹俩就像是处于生活之外或生活边缘上的善良又软弱的好人,两人惺惺相惜,同病相怜,彼此心照不宣,不需要任何言语就可以传递彼此的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