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卷一 黎明(13)
克利斯朵夫带着小孩的那种漫不经心和傲慢无情,也与祖父及父亲一样打心眼里看不起小贩。他经常取笑舅舅,把他看作一件可笑的玩具。他总是缠着舅舅,戏弄他。舅舅总是逆来顺受地承受着。可是克利斯朵夫心里其实很爱舅舅,只是自己也说不清楚而已。克利斯朵夫喜欢舅舅,首先是因为他和玩具一样听话,让他做什么都可以,叫他往东他不会往西。其次是因为他每一次来都会给他们带一些好东西:一块糖果,一张图画,或是别的什么有趣的玩具。这个矮子一来,孩子们总是欢喜得像过节一样,因为他肯定又会带来出人意料的惊喜。他不管多么没钱,还是会想方设法地给家里每个人带点小礼物。家里每个成员的生日,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总是恰到好处地在那天赶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些他用心挑选的可爱的小礼物。大家经常接受他的礼物,都已经习以为常,觉得理所应当,都不会记得对他说声谢谢;而对他来说,只要能够送别人一些小礼物,他就已经觉得非常开心幸福了。经常睡不太踏实的克利斯朵夫,在夜晚总会回想白天的经历,有时就想到舅舅真是太好了,那时就会涌出一阵阵对这个可怜人的感激,但是到了白天就又想不起要感谢舅舅了,因为在那个时候,他只想着如何捉弄他了。再说他还很小,根本不知道善良有多么可贵。在小孩的语言中,善良与愚蠢基本上是同义的,而高脱弗烈特舅舅不就是一个鲜活的例子吗?
一天晚上,曼希沃被人邀请去吃晚饭了,路易莎安抚两个小弟弟去睡觉了,楼下客厅就只剩高脱弗烈特一个人,他走了出去,坐在房子不远处的河边。克利斯朵夫没事做,正闲得慌,就跟着出去了,和往常一样像只小野狗咬人一样去捉弄舅舅,最后弄得自己累得喘不过气,就滚到舅舅跟前的草地里。他趴在地上,鼻子往草丛里钻。等呼吸稍微平缓了,他又想找一些玩笑话来,一想到就会大声叫唤,笑得前仰后合,脸都快埋进土堆里了。舅舅没有理他,在旁边一句话也没说。他感觉舅舅安静得有些奇怪,便抬起头准备重新说一遍笑话,没想到一抬眼就看到舅舅的脸上蒙着一层朦胧的水汽,在暮光的照耀下闪着一圈金黄色的光。克利斯朵夫把已经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高脱弗烈特微微笑着,眼睛半合,嘴巴半张,忧郁的脸上透着悲伤的,还带着一点严肃的气息。克利斯朵夫手托着下巴,仔细观察着舅舅。夜幕降临,舅舅的脸渐渐看不太清楚了。万籁俱寂。克利斯朵夫完全被舅舅脸上散发出来的神秘气息感染了。地面一片漆黑,天空却一片明朗:星星都亮了。水浪轻轻拍打河岸。小孩迷迷糊糊,不知不觉竟嚼着青草。身边响起蟋蟀的鸣叫声。他快要睡着了……突然,黑夜中,响起了高脱弗烈特的歌声。他的声音轻柔,有点沙哑,好像还在喉咙里,只是唱在心里给自己听的,一二十步之远的地方就听不清了。但它很动人,带有真情实感;这歌声,就像是明净的水域,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它的内心。克利斯朵夫从未听过有人这样唱歌,也从未听过这歌。舒缓、简单、纯真,又庄重,用着严肃的、凄凉带点单调的步子前行着,却又从容不迫,唱唱停停,有时停歇很久,随后又继续向前,逍遥自在,慢慢隐没在黑夜里,它好像是来自很远的地方,也不知道它要去往什么地方。安静祥和的境界却仍然无法隐藏内心躁动不安的情绪,在看似恬静的表面下,埋藏着沉睡了几个世纪的哀伤。克利斯朵夫凝神屏气,不敢动弹,激动得全身颤抖。歌声结束后,他从地上爬到舅舅身边,哽着嗓子叫:“舅舅!……”
高脱弗烈特没有回应。
“舅舅!”孩子又叫了一声,把手和下巴都搁在他膝盖上。
高脱弗烈特非常亲热地回答:“怎么啦,孩子?”
“你唱的是什么啊,舅舅?告诉我,是什么啊?”
“我不知道。”
“你告诉我嘛,你唱的是什么?”
“我也说不出是什么,就是一首歌。”
“是您写的吗?”
“不,不是我编的!你问得好奇怪!……这是一首老歌。”
“那是谁写的呢?”
“不知道。”
“是什么时候的歌?”
“不知道……”
“是您小时候的歌吗?”
“我出生以前,我父亲,父亲的父亲,父亲的父亲的父亲都还没出生以前,很久以前就有了,一直就有。”
“好奇怪!那怎么从来没人跟我提过。”
他想了一会儿,说:
“舅舅,那你还会唱别的吗?”
“会啊。”
“再唱一首别的好不好?”
“为什么要再唱别的?唱一首就够了。我们要在想唱的时候唱,不能在不想唱的时候唱,不能随便唱着玩呢。”
“可是别人开音乐会的时候不也是唱了一首又一首?”
“我唱的这个不是音乐。”
孩子愣住了。他没太弄懂舅舅的意思,但也不想要别人给他解释。的确,那不是音乐,不是一般的音乐。他又问:
“舅舅,您是不是也写曲子呢?”
“写什么?”
“歌曲呀!”“歌曲?噢!我怎么能写呢?那是写不出来的。”
孩子按他平时的逻辑问:“可是,舅舅,这不也是以前别人写的吗……”
高脱弗烈特固执地摇摇头。
“那是一直就有的。”
孩子紧追不舍:“可是,舅舅,难道就不能再写一些别的新歌吗?”
“为什么要再写呢?什么样的歌都有了。不管是你伤心还是快乐的时候唱的;不管是你觉得累了,还是离家时想家了想唱的,还是你恨自己是个卑贱的罪人,骂自己就像是一条小虫的时候唱的;不管是别人对你友好,你感动得要哭的时候,还是你沐浴在风和日暖、天朗气清的大自然中,感觉看到了天堂,看到了上帝慈悲的微笑……不管什么时候,总是有歌可唱。总之,你想唱什么就有什么歌给你唱。干吗还要我写呢?”
“干吗要写?为的要成为大人物啊!”孩子满脑子都装着祖父的教诲和他那幼稚的梦想。
高脱弗烈特温和地笑了笑。克利斯朵夫有点不满意了,问:“你为什么笑呢?”
高脱弗烈特回答:“噢!我啊,我是个普通的人。”
他摸了摸孩子的头,问:“那么,你是想要成为大人物,是吗?”
“是的。”克利斯朵夫骄傲地答道。
他一心等着舅舅的夸奖,没想到舅舅却问:“为什么要当大人物呢?”
“为了写好听的歌啊!”
高脱弗烈特又笑起来:“你想写一些歌,为的是要成为一个大人物;你想当个大人物,为的要写一些歌。你倒像是一条狗追着自己的尾巴转圈子呢!”
克利斯朵夫被舅舅这么一说觉得很不高兴。如果在别的时候,他是绝对不会让一向被他取笑的舅舅反过来取笑他的;同时,他连做梦都不会想到舅舅会那么聪明,一句话驳得他哑口无言。他试图想找个理由或是什么无礼的话反驳回去,可就是找不到。高脱弗烈特接着又说:“大人物有什么用?就算由这里到科布伦茨那么大,你也写不了一首歌。”
克利斯朵夫很不服气地反驳道:“只要我愿意作……”
“你越是想写就越写不出。要写的话,就得跟它们一样顺其自然。你听……
“一轮明月从田野升起来,又圆又亮。一层银色的薄雾在苍茫的大地及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浮动。青蛙们正在激烈争论,草地里的蛤蟆像笛子般唱出悠扬的歌声。蟋蟀的尖锐颤音像是随着群星的闪动而颤动。微风拂过榛树的枝条发出阵阵窸窣声。那河流后面的山岗上,传出夜莺清脆甜美的歌声。”
高脱弗烈特沉默了很久,叹了口气,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克利斯朵夫说:
“还需要你唱吗?它们唱的难道不比你所能写的更好听吗?”
这些夜里的声音,克利斯朵夫听过无数次,但之前从没有今晚这样的感受。是啊!还需要你唱吗?……他觉得心里满是柔情和哀伤。他真想拥抱草原、河流、天空和那些可爱的星星。克利斯朵夫现在爱极了高脱弗烈特舅舅,认为他是世界上最好、最漂亮、最聪明的人,以前都是自己看错他了,不理解他,还以为舅舅大概为自己的淘气而伤心吧。克利斯朵夫悔恨交加,真想喊道:“舅舅,别伤心,我以后再也不淘气了!请原谅我吧,我多么爱您!”可他不敢说。忽然他扑在舅舅怀里,心里话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拼命地拥抱着舅舅,一遍一遍地说着:“我多爱您!”高脱弗烈特惊喜交加,亲吻着孩子,连声问他:“怎么啦?怎么啦?”接着站起身,拉着他的小手说:“该回去了。”克利斯朵夫很不高兴,以为舅舅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但是快到家的时候,高脱弗烈特对他说:“以后,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在晚上再去听上帝的音乐,我再给你唱一些别的歌。”当克利斯朵夫不胜感激地拥抱舅舅道晚安、准备去睡觉的时候,他看出舅舅是完全理解他的意思的。
从那之后,他们经常一起在晚上出去散步,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要么静静地沿着河岸走着,要么一起穿过田埂。高脱弗烈特慢悠悠地抽着烟,克利斯朵夫有点怕黑,所以总是紧紧地拉着他的手。他们有时一起坐在草地上,沉默一会儿之后,高脱弗烈特就开始和他谈星空、云彩,教他如何辨别泥土、空气和水的气息,如何去听黑暗中飞舞的、蠕动的、跳跃的、浮游的万物的歌声、叫声、响声,告诉他阴雨晴天的先兆,还教他如何在夜间交响曲中认出无数的乐器。有时,高脱弗烈特会唱一些歌,或是悲凉或是欢快,但总是同一派的。可克利斯朵夫听了一样地激动不已。他唱的话也是一个晚上只唱一首。克利斯朵夫还注意到了,你越是强烈要求他唱,他就越唱得勉强,最好的状态是他主动想唱的时候。通常是你必须安安静静地等老半天,等到克利斯朵夫失望地想着“唉!他今晚不会唱了……”的时候,高脱弗烈特才会开始唱起来。
一天晚上,碰巧舅舅没有唱歌,克利斯朵夫忽然想到,要从自己的作品里挑一首出来唱给舅舅听,那可是自己费了许多心血也觉得非常得意的曲子,他要向舅舅证明自己是个了不起的艺术家。舅舅静静地听完了说:
“真难听,可怜的克利斯朵夫!”
克利斯朵夫非常沮丧,一句话也答不上来。高脱弗烈特用怜悯的语气问他:
“为什么你要写这个呢?多么难听!又没谁逼着你去写。”
克利斯朵夫气得面红耳赤,顶了一句:“祖父可夸我写得挺好呢。”
“噢!是这样啊,”舅舅不慌不忙地回答,“那他一定不会错的。他学识渊博,精通音乐,而我一点也不懂……”
顿了一会儿,他还是接着说:“可我就是觉得难听。”
他静静地瞅着克利斯朵夫,见他又是气恼又是伤心,便笑着说:“你还写了些其他的曲子吗?也许我更喜欢听别的。”
克利斯朵夫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也许换一首曲子可以改变之前那首带来的不良印象,于是他把自己写的曲子全都唱了一遍。高脱弗烈特一句话也不说,等他唱完了,才摇摇头,用非常肯定的语气说:
“这些更难听了。”
克利斯朵夫咬着嘴唇,下巴发抖,快要哭了。舅舅也是一脸沮丧地说:
“哦!真的很难听!”
克利斯朵夫哭着喊道:“为什么您一定要说它难听呢?”
高脱弗烈特非常真诚地望着他,回答说:“为什么?……我也不清楚……首先是因为它无聊……对……它很无聊,它没有一点感情,所以很难听……你写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想要表达的东西。你为何要写下来呢?”
“我不知道,”克利斯朵夫用可怜兮兮的语气说,“我只是想写一首好听的歌。”
“这就对啦!你是为了写而写的。你是为了要当一个大音乐家,为了让别人羡慕才写的。你自高自大,你虚情假意,所以你注定要受到惩罚。你看,谁要在音乐上这样做的话,谁就逃脱不了惩罚。对待音乐要谦虚、真诚,不然,怎么能够称为音乐呢?那不是对上帝不敬吗?不是亵渎上帝吗?他给了我们这么多好听的歌,都是很真诚的表达啊,也是告诉我们要说老实话啊!”
高脱弗烈特发现小孩不太高兴了,想去拥抱安抚他。可是克利斯朵夫气鼓鼓地躲开了。接连几天他都生舅舅的气,他恨舅舅。他一遍一遍地安慰自己说:“他是头蠢驴!什么都不懂。比他聪明得多的祖父可夸我的音乐很好呢。”然而他心里可清楚得很,舅舅是对的。那些话他都铭记于心,他为自己撒了谎而觉得羞耻。
所以他虽然总是记恨舅舅,但从那之后,他每次写音乐的时候总忘不了他。因为想着舅舅看了又会怎么说,他就经常把写好的曲子撕掉。如果费了很大的力气写完了一个自己都觉得不够真诚的曲子,便会小心翼翼地藏起来。他最怕舅舅的批评,只要高脱弗烈特在听他的曲子时说了一句:“嗯,还不太难听……我喜欢这个……”他就高兴极了。
有时他想出出气,就会故意捣乱,把一些名家的曲子说成是自己写的来唱给他听,如果舅舅偶尔说不好,他就高兴极了。但舅舅并不会因此而觉得自己理亏。看到克利斯朵夫围着自己拍着手欢快地蹦蹦跳跳,他也会跟着真心地欢笑,而且总是这样解释:“也许这确实写得很好,可是没多大意思。”他从不愿去听曼希沃他们弄的那些小型音乐会,不管作品有多美,他总会打哈欠,直犯困。过一会儿,他坚持不了就悄悄地溜了。他说:
“瞧!孩子,你在屋子里写的都不是音乐。屋子里的音乐好比屋子里的太阳。音乐应该是在外边,要呼吸到上帝赐予我们的新鲜空气才有音乐。”
他总是提到上帝,因为他很虔诫,对宗教的信仰完全不同于克拉夫脱父子,尽管自命为强者的他们也会在每个星期五守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