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全4册)(诺贝尔文学奖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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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卷一 黎明(14)

不知为何,曼希沃忽然改变了想法。他不但赞同祖父把克利斯朵夫的灵感记录下来,而且更让克利斯朵夫惊奇的是,他还花了好几个晚上亲自把乐稿抄了两三份。无论别人怎么问他,他都只是一本正经地说:“我们等着瞧吧……”或是一边笑一边搓着手,还使劲摸着孩子的头,和克利斯朵夫开玩笑,再不然就是高高兴兴地拍拍他的屁股。克利斯朵夫讨厌这种亲热,但他看得出父亲是真的很快活,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曼希沃跟约翰·米歇尔经常神秘兮兮地聚在一起,好像在商量着什么大事。一天晚上,克利斯朵夫惊奇地听到,他,克利斯朵夫,把《童年抒怀》敬献给雷沃博大公爵殿下了。原来曼希沃先事先已经设法打听了亲王是否愿意接受这份敬意,亲王表示非常乐意接受这份敬意。于是曼希沃非常得意地宣布,事不宜迟,必须马上采取措施:第一,准备一份正式的申请书呈送给亲王;第二,印刷作品;第三,举办一个音乐会宣传孩子的作品。

曼希沃和约翰·米歇尔又为此讨论了很久,有几处激烈紧张地讨论了两三个晚上,还不准任何人扰乱他们。曼希沃写草稿,修改,再修改,又重写,这样反反复复。老人扯着嗓子说话,好像是在那朗诵诗歌。他们有时因争论太激烈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有时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字眼而直拍桌子。

然后,他们把克利斯朵夫叫去,让他坐在桌子前,拿着笔,父亲站在右边,祖父站在左边。祖父嘴里念一个字,孩子照着写一个字。他根本不知道到底在写什么,一来他写每个字都要费很大的劲,二来父亲总他耳边嚷叫,三来祖父还特别用抑扬顿挫的音调来加强,让克利斯朵夫听着心烦意乱,根本无暇顾及它的意思。老人也和孩子一样紧张,根本无法安心坐下,总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根据文字的内容做出各种表情,还时不时来看孩子写的字。克利斯朵夫看到背后的两个大脑袋在晃来晃去,吓得心烦意乱,吐着舌头,笔都握不稳,眼前一片模糊,不是字画得太长了,就是把写好的给弄得模糊不清,这样一来,曼希沃叫得更凶,米歇尔也会大发雷霆。他只好重新写一份,没多久又要重写,写了又写,等到终于快要写完了,本来洁白无瑕的纸上会忽然掉下一大滴墨水。于是他们两个拧他的耳朵,他双眼噙着泪,却不许他哭出来,因为眼泪会弄湿纸,否则又得从第一行再重新写。他几乎感觉这一辈子都写不完了。

终于还是完工了,约翰·米歇尔背靠着壁炉架,把信又念了一遍,兴奋得声音都在发抖;曼希沃躺在椅子里,仰着头望着天花板,不时装模作样地充当内行,也在仔细回味这封信的韵味:

高尚而又尊贵的殿下!

自从我四岁起,音乐便是我幼年时期最大的爱好。自从我与艺神缪斯结下不解之缘之后,缪斯便常常赐予我灵感,洗涤我的灵魂,陶冶我的情操,这便让我对音乐更加喜欢,从我个人鄙陋的角度来看,这是神灵对我的眷顾。而今我已经六岁了,在艺神时常将灵感灌输于我之际,也在我耳畔私语:“行动吧!行动吧!记录下你内心灵魂的和声!”我曾经思索:“我只是个六岁的孩童,哪里来的这种勇气?艺术界将要如何评论我?”我诚惶诚恐不知所往,战战兢兢不得心宁。怎奈艺神垂青于我,怎能忤逆,故我斗胆,作了几首乐曲。

啊!尊敬的陛下!我怎么胆敢将我的拙作跪倒呈现在您的脚下,我怎么敢呢?我怎么敢奢望您那慈父般的爱,能毫不保留地垂于我的拙作之中,让我感到是此生的幸运?……

啊!能够的!因为您向来提携和帮助科学与艺术的进步,慷慨而毫无保留地付出,您将初露锋芒的才能之人置于神明之中加以保护。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正因为您,我才有了信念,我才壮着胆子将拙作拜献于您的座下。

啊!我尊贵的殿下,我期盼着您能垂顾匍匐在您的脚下的年少的作者和其作品!只期博您一笑,心亦足矣!

永远效忠于无限高尚而又尊贵的殿下。

致以无比忠心坦诚而又顺从的仆人

约翰·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脱敬上

克利斯朵夫一点都没听信的内容,他为自己终于脱身感到非常高兴,生怕再被叫去重写,赶紧溜到野地里去了。他一点也不清楚自己在信上写了什么,也不知道它的重要性,更是完全不把它放在心上。可是老人念了一遍之后还不满足,又念一遍,想要再仔细回味一番。念完之后,他和曼希沃一致认为是篇杰作。大公爵看过呈送给他的信和乐谱之后,也表示喜欢。他特地派人传话,说对两样东西都很满意。他批准了音乐会,还传令把音乐研究院的大厅交给曼希沃使用,并答应会在音乐会那天召见这位年幼的艺术家。

于是曼希沃马上开始筹备音乐会。宫廷音乐联合会也答应来帮忙。开头如此顺利,更加刺激了他,愈加想要弄出更大的排场,于是改用精美的版本刊印《童年抒怀》。曼希沃原本想在封面上加一张他和克利斯朵夫两人的合影,孩子坐在钢琴前他自己拿着提琴站在旁边。但他不得不放弃了这个打算,并不是因为费用太高——曼希沃是毫不顾虑费用的——而是因为时间来不及。于是他只好换了一幅充满象征意味的画,画上有一只摇篮、一支小号、一面鼓、一只木马,还有架竖琴在中间金光闪闪。书名上有段很长的献词,亲王的名字是用特大号的字体刊印的,作者署名是“约翰·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脱,时年六岁”(其实当时他已经七岁半了)。插图的刻版费用很高,为了这个,祖父卖掉了一个十八世纪的柜子,上面还雕有人像,那可是老人一直以来不愿意割爱的,之前古董商华姆塞就曾三番五次想要买走这个柜子。但是曼希沃坚信,乐谱发售预约的收入绝对能够抵上这成本,而且还会有富余。

还有一个问题要让他操心的,就是克利斯朵夫在举办音乐会那天要穿什么衣服上场。为了这件事他们特地开了一个家庭会议。照曼希沃的想法,是准备让孩子穿着短装,光着小腿,就像四岁小孩那样的装扮。克利斯朵夫年龄虽然不大,但个子已经比较高,身体也很强壮了;更何况大家又都认识他,这一点是没有办法隐瞒的。之后曼希沃想到一个绝妙的办法,决定让孩子穿上燕尾服打上白领结。路易莎说这样大家都会笑话孩子的,孩子会非常可怜,可是她的反对无济于事。曼希沃非常了解大众的心理,认定这样出人意料的打扮肯定会大受欢迎,一定要这样做。他们赶紧请来裁缝给孩子量身定做衣服。另外还买了高级的内衣和漆皮鞋,都是一些非常昂贵的东西。克利斯朵夫穿上自己的新衣服感到非常拘谨。为了让克利斯朵夫尽快适应,他们要他穿着新衣在家里把他的曲子练了一遍又一遍,还教他礼仪。整整一个月,他都坐在琴凳上,没有一点自由。他极其气愤,但还是不敢反抗。因为他想到自己即将完成一件光辉显赫的大事,他既感到骄傲又觉得害怕。再说大家都对他关怀备至:担心他着凉,赶紧用围巾护着他的脖子;鞋子也有人替他烘着就怕他脚受寒;给他吃的也是最好的饭菜。

那伟大的一天终于来了。理发师来负责给他化妆,要把他刚硬的头发烫成松卷状,直到整理得像卷曲的羊毛一样服帖才肯罢手。全家人一个个在他面前打转,夸他真是漂亮极了。曼希沃前左右后仔细打量着他,突然拍了拍脑门,想起了什么,跑出去摘了一朵花别在孩子衣襟上。但是路易莎一看见他,却举起两条胳膊朝天伸着,难过得叫了出来,说真像一只杂耍的猴子。这句话简直伤了克利斯朵夫的心了。他自己也不知道对那身奇怪的打扮应该是得意还是害臊。他只觉得非常尴尬,在音乐会上他会觉得更加尴尬,在这个非常值得纪念的日子,除了尴尬羞窘之外他根本没有别的感觉。

音乐会就快要开始了,大厅里的座位还有一半是空着的。大公爵还没来。在这样的情形下,有一位消息灵通的好心朋友告诉他们说,公爵府里正在开会,大公爵不会来了:这可是非常可靠的消息。曼希沃听了大失所望,坐立不安,魂不守舍地踱来踱去,从窗口往外东张西望。老约翰·米歇尔也急了,不过他是为孙子担心,啰啰唆唆地叮嘱个没完没了。克利斯朵夫也被他们弄得紧张起来:他并没有把要演奏的曲子放在心上,只是想到要向听众行礼就心慌,而且越想越着急。

然而,音乐会不得不开场了。听众都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乐队开始演奏《科里奥朗序曲》。孩子既不知晓科里奥朗,也不知晓贝多芬;尽管他经常听到贝多芬的音乐,可并不知道作者的名字。他从不在意听到的曲子是什么题目,而是自己给他们取一些名字,编些小小的故事,幻想出一些零星的风景。通常情况下,他把音乐分成水、火、土三类,当然每一类里面的音乐都还有无数细微的差别。莫扎特属于水这一类:他的音乐或是水边的一片草原,或是在河上漂浮的一层透明的薄雾,或是春日里的一场细雨,或是雨后一道绚丽的彩虹。贝多芬却是属于火这一类:有时像一个烈焰腾腾、浓烟滚滚的火炉;有时像一个着火的森林,笼罩着一片浓厚昏暗的乌云,四面闪出惊心动魄的雷鸣;有时群星闪烁,忽然像一颗在九月的夜空亮起的明星,缓缓陨落,缓缓隐灭,让人看了心为之颤动。此刻,英雄灵魂的不可一世的热情,像一把熊熊之火燃烧着克利斯朵夫,使得他热血全身沸腾。其他的一切都消灭了,与他毫不相干!垂头丧气的曼希沃,焦虑不安的约翰·米歇尔,慌乱匆忙的所有人,听众,大公爵,小克利斯朵夫:这些人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被那阵狂怒痴狂的意志卷走了。他紧紧跟着它,气喘吁吁的,双眼含泪,四肢麻木,从掌心麻到脚趾头,热血奔腾,全身发抖……他躲在布景的支柱后面,正当倾着耳朵仔细听的时候,忽然心头像挨了一棒:乐队的演奏中止了;肃静了一会儿之后,铜管乐器和铜钹奏起军乐来。两种音乐转变得那么突兀,克利斯朵夫气得咬牙切齿,顿足握拳,对着墙壁发泄了一通。可曼希沃却高兴坏了,原来是亲王驾到了,乐队奏着国歌向亲王致敬。约翰·米歇尔声音颤抖着又把嘱咐的话对孙子说了一遍。

序曲重新响起,这一次是真的奏完了。之后就轮到克利斯朵夫上场了。曼希沃把节目安排得十分巧妙,可以让他和儿子的技艺同时展现出来:他们要一起演奏莫扎特的一段钢琴与小提琴的奏鸣曲。为了强化演出效果,先让克利斯朵夫一个人上场。家人把他带到舞台的入口处,给他指了指舞台上的钢琴,又把该做的事重新嘱咐了一番,于是就把他推到舞台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