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 寒〔1〕
伤寒之证，固有天疫〔2〕流行，一时所感，病无老少率相似者。然多是体虚劳役之人，冬月冲斥道途，不谨调护，以至为风寒所伤。其毒藏伏于内，不即发见，或为热所击搏，然后发而为病，故经云冬感寒，春发温者是也〔3〕。其为证，有阳有阴〔4〕，有表有里，又当知受病不同，传变不一〔5〕。其发也，未有不自头疼发热、自汗〔6〕恶寒而始者。若发于太阳即热而恶寒，发于太阴止恶寒而不发热也〔7〕。传阳则潮热狂言如有所见〔8〕，其脉多长浮〔9〕；变阴〔10〕则舌强〔11〕不语，手足厥冷〔12〕，多有自利〔13〕，其脉多沉细。伤寒为治，虽曰有法，又须问证以察于外，切脉以审于内。故在表宜汗之，在上宜吐之，在里宜下之，在半表半里〔14〕者和解〔15〕之。此固一定之法，然又须考得病之日、传变之期，方可施治。一日至三日，病在皮肤者为表，宜麻黄、桂枝之类驱散寒邪，得汗之后脉静为愈〔16〕。有汗不得服麻黄，无汗不得服桂枝，仲景〔17〕至切之论，不可不谨。四日、五日之间，病在胸膈，痰气紧满于上，当以瓜蒂〔18〕、豆豉〔19〕之类吐之而愈。六日、七日之间，其病入腹传胃，脏腑结燥，狂言〔20〕潮热，须大黄、芒硝之类下之而愈。古今治法总曰如此，却又有得病之日便四肢厥冷，名为阴厥欲绝者，丹田、气海穴灸之。又有经曰微厥而后发热者为热厥〔21〕，热甚舌黑鼻燥者，今人多以水渍布帛重叠搭之于胸，频频更换，以拔去热气，亦良法也〔22〕。又有不厥而即变阳证，或胸腹恚闷，牵引疼痛，坐卧不安，胃气喘息〔23〕，则又不可拘以日数，即宜下之。又有六七日大腑〔24〕结燥，上不能食〔25〕，其脉细紧，皆曰当下，却有头痛恶寒，项上有汗，或小便清利〔26〕，乃表证未除，仍宜汗之。或里寒表热〔27〕，或里热表寒〔28〕，皆当先救其里，后治其表。应汗而反下之，则热畜于里，或为瘀血，发而为狂证者有之，结而为痞、为结胸〔29〕者有之。结胸者，心下紧满而痛，按之如石，手不可近。痞者，但紧满而不痛。证虽相类，用药却有不同。若应下而反汗之，则津液枯竭。又有亡阳谵语〔30〕者，谵语为实，郑声为虚。若应吐而反温之，则毒气郁结于胃，发而为班〔31〕，其色如锦纹者生，黑者即死。临证用药，若不辨其阴阳，观其传变，审而行之，则必致错乱，怪证百出，流而为坏证〔32〕伤寒，甚至不救。以此伤寒一证，不可不谨。病愈之后，切不可轻用补药，尤忌房室劳伤、饮食过度，倘因之再作，未易治也〔33〕。致有脚气、痰饮、食积、虚烦四证〔34〕，与伤寒相类，更宜审之。但脚气则脚膝软痛，卒起即倒；痰饮则头不痛，项不强；食积则身不痛，左手脉平和；虚烦则不恶寒，身不痛为异。决不可有误作伤寒治之。其中〔35〕变易〔36〕，非止一端，兹略举其说以备仓卒。其详又当于仲景论中、《千金》《百问》〔37〕内求之。且感冒〔38〕本与伤寒治证一同，但有轻重之分耳，故重者为伤，轻者为感。感冒之中，有风有寒，又须详别。夫感寒则必恶寒，面色黯惨，项背拘急，亦或头痛发热，其脉沉迟〔39〕，当以五积散、藿香正气散、养胃汤表散之。感风则必恶风，面色光浮，身体发热如疟，鼻塞声重，时引清涕〔40〕，或咳唾稠黏，其脉多浮数，当以十神汤、败毒散治之。或风寒兼之，又当用和解〔41〕之药。体虚之人不可过于发散，恐致他疾，并述于后，审之审之。
〔1〕《伤寒解惑论》曰：我尝闻世之言大病者不过曰伤寒，性命死生在乎旬日之间云云。《直格方》曰：古人以百病皆为杂病，惟伤寒名曰汗病云云。《正传》曰：伤寒大法有四，曰传经，曰专经，曰即病，曰郁病。夫即病者多为专经，郁病者多为传经云云。○林曰：中而即病曰伤寒，寒藏肌肤，至春变为温病，至夏变为热病，医均谓之伤寒。○《溯洄》曰：有病因，有病名、病形，辨其因，正其名，察其形，三者备，当始可以言治矣，一未明而曰不误于人，吾未之信也。且如伤寒，此以病因而为病名者也；温病、热病，此以天时与病形而为病名也。由三者皆起于感寒，或者通以伤寒称之矣。通称伤寒者，原其因之同耳。至于用药，则不可一例而施也。○按：此书合即病、不即病、传经、专经、伤风、疫疠、感冒、阴证、阳证而论之。
〔2〕《传》曰：庞安常曰，疫气之发，大则流行天下，次则一乡，次则偏着一家，悉由气运郁发。仲景无治法，后人用败毒散治，甚得理，切不可做伤寒正治，大汗大下也。○《指掌》云：疫疠者，又非温病之比，此皆寒暑不调，四时不正之气。○《小学》[1]云：古人言，感四时乖戾之气，通谓之伤寒。○丹溪曰：众人之病一般者，此谓天行时疫也。(《阴阳应象论》《生气通天论》文)
〔3〕《难知》曰：冬伤于寒者，春必温，盖房室劳伤与辛苦之人得之。○林曰：冬令严寒，为杀厉之气，万类深藏。君子固密，不伤于寒。当阳闭藏，反动之、触冒之者，寒毒入于腠理，传于荣卫，壮者气行不为害，怯者着为病也云云。
〔4〕《难知》曰：阳证身动，轻语有声，目中了了；阴证身静，重语无声，气难布息，目暗不了。
〔5〕林曰：邪乘虚经，自背得之则入太阳，自面感之则入阳明，不必始太阳，次第传诸经。或寒邪首尾只在一经，或寒邪间传于一二经，不可以一理推。(受病不同)○传变不一：《传》曰，寒邪之中人，无有定体。或中于阳，或中于阴。惟寒邪之传注经络，实无定体。故东垣有曰：太阳者，巨阳也，为诸阳之首。膀胱经病，若渴者，自入于本也，名曰传本。太阳传阳明胃土者，名曰巡经传。太阳传少阳胆木者，名曰越经传。太阳传少阴肾水者，名曰表里传。太阳传太阴脾土者，名曰误下传。太阳传厥阴肝木者，名曰巡经得度传。
〔6〕自汗者，伤风也。《五十八难》曰：伤寒有五，有中风，有伤寒，有湿温，有热病，有温病。《俗解》曰：有汗恶风者，谓之中风，即伤风也。
〔7〕按林曰：有热恶寒发阳，有汗表虚，无汗表实。○林曰：无热恶寒发阴。
〔8〕传阳变阴：《伤寒论》曰，少阳王于寅卯，太阳王于巳午，于此时发热，邪未入胃，非潮热；应于未申发者，谓之潮热，邪在胃。
〔9〕长浮：《明理论》曰，虽然潮热为里实可下之证，或脉浮而紧，与其潮热而利，或小便难、大便溏者，皆热未全入腑，犹带表邪，当和解其外。
〔10〕变阴：《传》曰，如怯弱人因感寒湿，发热不食，数日后不省人事，言语乱妄，神志昏迷，面青齿黑，脉沉细，此谓之阴证伤寒。
〔11〕舌强：脾之脉，连舌本，散舌下。(《原病式》)
〔12〕厥冷：成无己曰，伤寒邪在三阳，则手足必热；传到太阴，手足自温；至少阴，则邪热渐深，必四肢逆而不温；及至厥阴，则手足厥冷，是又甚于逆。
〔13〕自利：林曰自利谓不经攻下为自溏泄。
〔14〕半表半里：《难知》云，如何是半表半里？答曰身后为太阳，太阳为阳中之阳；身前为阳明，为阳中之阴。阳为在表，阴为在里，即阴阳二分，邪在其中矣。治当不从标本，从乎中治，此乃治少阳之法也。
〔15〕和解：《难知》云，少阳证禁忌不可犯，忌发汗，忌利小便，忌利大便，故名三禁阳，乃和解之剂也。
〔16〕《评热病论》曰：且夫《热论》曰汗出而脉尚躁盛者死。
〔17〕仲景：后汉张机，字仲景，南阳人也，称医圣，作《伤寒论》。
〔18〕《本草纲目》曰：吴绶曰，人弱者，以人芦代瓜蒂。瓜蒂，甜瓜蒂也，青者佳也。
〔19〕豆豉：《本草》曰，苦寒，以大豆为黄蒸，豆一斗，盐四升，椒四两。春三日、夏两日、冬五日成半熟，加生姜五两。春夏天气不和，蒸、炒、酒渍服之，至佳。
〔20〕狂言：《难知》曰，狂言者，大开目，与人语，语所未尝见之事，即为狂言。
〔21〕热厥：仲景所谓热深则厥。厥，深也。按：《百证》曰，阴极则生躁，热极则发厥，物极则反，皆物之性理也。
〔22〕《泰定养生》[2]云：水渍法，上以叠布数重，新水渍之，稍捩去水，搭于胸上，须臾蒸热，又渍冷水如前，仍数易新水，日数十易。热甚者，置病人于水中，热势终退则已。亦良法也。
〔23〕喘息：《活人书》曰，腹满而喘者，阳明胃经也，宜下也。《方考》小承气汤方后云：阳乘于心则狂，热干胃口则喘。《明理论》曰：邪气在表而喘者，心腹必濡不坚，设或腹满而喘，则又可下。
〔24〕大腑：指大肠而言，非言胃也。
〔25〕不食：李子健《伤寒十劝》云，伤寒不思饮食，自是常事，终无饿死之理。如理中丸之类，不可轻服。若阳病服之，致热气增重，或至不救。
〔26〕小便清：《伤寒类要》曰，小便清者，知不在里。
〔27〕里寒表热：林曰，发热反欲得衣，热在肌表，寒在骨髓，表热里寒。先阴旦汤，次小柴胡加桂汤。
〔28〕里热表寒：身寒反不欲近衣，热在骨髓，寒在肌表。先白虎加人参汤，热除，次各半汤。
〔29〕为痞、为结胸：《指掌》曰疾发于阴，下之太早，成痞气。又曰病发于阳，下之太早，为结胸。又云结胸为实邪，痞为虚靳。《百证歌》注：居掀切，固也。《惠济方》曰：心下饱闷，未经下者，非结胸，乃表邪传至胸也。《方考》说同之。《方考》曰：如天地不交而成否，故曰痞。林曰：脾不能行气于四脏，结而不散为痞云云。《直指方》[3]曰：按之则痛，为小结胸；不按而痛，为大结胸。林曰：寸关脉沉，心下满而不硬，按之不痛，名曰痞；不满不硬，但姑闷者，非痞，谓之支饮云云。
〔30〕谵语：《难知》曰，狂言者，大开目，与人语，语未尝见之事；谵语者，合目自言，言所日用常见常行之事；郑声者，声无力，不相接续，造字出于喉中。《热论》注曰：谵语谓妄谬而不次也。杨上善[4]曰：多言也。《明理论》曰：伤寒，郑声为邪音也。孔子曰：恶郑声之乱雅乐也。又云：轻语也。《明理论》曰：
者，谓呢喃而语也，又作“谵”云云。《会》[5]：呢喃，语不了，又燕语。
〔31〕班：当作斑。《会》：班，别也，次也，通作般。斑，驳文也，杂色曰斑。○《指掌》曰：赤斑出，五死五生，五日可治，六七日不可治。黑斑出，十死一生，又十无一生。○有粒曰疹，无粒曰斑。
〔32〕坏证：《三因》云，坏伤寒者，以医者不辨阴阳，错谬汗下，置病不解，坏证乱经。又伤寒过经，热留脏腑，病候数变，久而不瘥，阴阳无复纪律，皆名坏病云云。
〔33〕病愈之后，谨。林曰：瘥后勿早起、梳头、洗面、劳体、多言、用心，皆令劳役。又云：忌酒肉、果实、难消之物，不可过饱，令食复。按：此外有阳易、阴易、女劳复之证，略之。林又云：病新瘥后未满百日，气力未平，复而犯房事者，皆死。
〔34〕四证类：《玉义》云，世传以寒痰、脚气、食积、虚烦四证为似伤寒，经以形证较之，亦岂四证而已？比如中暑、瘴疟，曰六证类也。
〔35〕其中：或前，或后，或阴，或阳，或直入等也。
〔36〕变易：传经之不一，或变阳，或变阴，或坏证，或不治，或复等也。
〔37〕《百问》：《源流》曰，宋·李知先，字元象，撰《伤寒百问》，次韵成歌，便于记诵，因名《活人书括》云云。
〔38〕感冒：《传》曰，《伤寒论》曰中而即病，名曰伤寒；不即病，寒毒藏肌肤，至春变为温病，至夏变为暑病。此外有四时感冒、新受风寒之轻证，而见头痛、体痛、恶寒、发热之证，非郁变传经重病之比，今借仲景治伤寒之法以治之，实非仲景之立法之本意也。
〔39〕沉迟：或说当作“紧数”，不用也。
〔40〕鼻塞声重，时引清涕：《内外伤辨惑论》曰，伤寒则鼻干无涕，面壅色赤，其言前轻后重，其声壮厉而有力者，乃有余之验也；伤风则决然鼻流清涕，其声嘎，其音响如从瓮中出，亦前轻后重，高扬而有力云云。
〔41〕和解：风寒兼解之义，非表里和解之谓也。
[1]小学：《医经国小》，古代医书，作者、年代不详。
[2]泰定养生：《泰定养生主论》，元·王珪撰。
[3]直指方：《仁斋直指方论》，宋·杨士瀛撰。
[4]杨上善：初唐时人，正史无传，生卒年不详，官至太子文学，编有《黄帝内经太素》。
[5]会：《古今韵会举要》，元·熊忠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