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漱石作品集(套装共11册)(名家特辑)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一天二十四小时发生的事,如果都从头到尾写下来,再从头到尾读上一遍,那么至少也要花上二十四小时吧。尽管在下大力提倡“写生文”,却不得不坦率承认这毕竟不是我们猫儿所能具备的本事呀。正因为如此,虽然主人白天有许许多多奇言奇行都值得详细地记录下来,但我既没有能力也没有耐心能将这些事逐一报告给读者,真是遗憾得很。虽然遗憾,但毕竟是迫不得已。虽说我们是猫儿,也是需要休养的呀。铃木君和迷亭君走了之后,飒飒的寒风突然停息下来,四周就好像细雪轻柔飘落的夜晚一般的静寂。主人照例又缩回到他的书斋里去。主人家的小孩们在六叠计算日式房间的面积单位,一叠大致长为1.9米,宽为0.95米。的房间里并枕入睡。隔着九尺宽的隔扇,在朝南的房间里,主人的妻子也躺下来给不满三岁的绵子喂奶。阳春三月,时光匆遽,太阳早已落山,街上走过的木屐声,客厅里都清晰可闻。附近公寓里传出的“明笛”自我国传入日本的笛子,由于用在“明乐”中,故有是名。,时断时续,不时沉重地刺激着我的耳鼓。外面大概是个朦胧的暗夜吧。晚饭吃的是煮鱼糕汤,我把分给我的鲍鱼壳里的那份吃得精光,填饱了肚子的我无论如何也是需要休息的呀。

据我耳闻,世上有所谓猫恋叫春这种俳谐趣味的现象,据说我们这些猫族们每当早春时节夜晚在巷内就无法安寝,到处游荡,但是在下却还没有碰到过这样的心理变化。说起来恋爱本是宇宙间的活力。上至天神朱庇特即“丘比特”,罗马宗教的主神。,下至在土中鸣叫的蚯蚓、蝼蛄,所有的万物无不为此道而神魂颠倒,因此即使我们这些猫儿也朦胧地感到兴奋,自然而然地产生了会招致许多麻烦的风流念头。回想起来,说这话的在下,也曾对三毛姑娘倾慕得要死呢。就连主张“三角主义”的金田君的千金——喜欢大谈阿部川饼的富子小姐,据说也爱慕过寒月君哪。正因为如此,在下决不认为那满天下的雄猫牝猫不趁着千金一刻的春宵去睡大觉而到处乱转,是什么自找烦恼欲火中烧而加以轻蔑。但在下虽受诱惑却产生不了那样的欲念,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以在下目前的状态而言,我只是希望休息。困到如此地步,当然无法去恋爱啦。我慢条斯理地找到小孩们的被角处,美滋滋地倒头便睡……

我突然醒来,睁眼一看,我家主人不知什么时候从书斋来到卧室已钻进铺在他妻子旁边的被窝里。主人的毛病是每次睡觉都一定要从书斋里拿来一小本外文书,但是他躺下后从来没有读上过两页。有时甚至将书拿来放在枕旁,连摸都没有摸就睡着了。既然有时连一行都不去读,似乎满可以不必拿来,而这正是主人的特点,不管主人的妻子怎样嘲笑他,劝他不要拿来,可他就是不听。每天晚上还是不厌其烦把书拿到卧室里来。有时他还贪心不足,一次就抱来三四本。前些日子他每晚甚至把《韦氏大辞典》也抱来了。我想这是主人的一种病,正像那些摆阔气的人如果听不到龙文堂精制的铁釜所发出的松涛声就不能安睡一样,主人也是不把书放在枕旁就不能入睡的吧。由此推理下去,对主人来说,书不是供人读的,而是催眠之物,也可以说是印刷的安眠药吧。

我想,今晚主人也会拿来什么书吧?一瞧,一册薄薄的小红书在几乎要堵住主人嘴上胡子的地方半开着。从主人左手大拇指还夹在书中来看,真是十分难得,他好像已读了五六行。和那本红书并排放着的是那块镀镍的怀表,发着与和暖的春夜不相称的寒色。

主人的妻子,把吃奶孩子推开有一尺多远,正张开嘴打着鼾,头也从枕上落了下来。据我看来,说到人最难看之点,再也没有比张着嘴睡觉更不像话的啦。我们猫儿一辈子也没有这样丢过人。本来嘴是为了出声的,鼻子是为吞吐空气的器官,当然,如果往北方去,人就发懒,尽量少张嘴,结果只用鼻子说话,说起话来总是吱吱的声音。但是把鼻子关闭起来,只用嘴来担负呼吸的任务,比吱吱还要不成体统,先不说别的,如果万一从顶棚上掉下老鼠粪来,那该多么危险呀。

我又看了看小孩们的睡态,她们也不亚于她们的父母,正洋相百出地俯伏着睡得很浓。姐姐俊子就好像展示做姐姐的权威似的,直直地伸出右手臂,放在妹妹的耳朵上。妹妹澄子,为了对姐姐报复,威武地抬起一条腿放在姐姐的肚皮上,两个人都照原来睡下来的姿势做了九十度的翻转。而且非常妙的是,她们一直保持这种不自然的姿势,却毫无不满,沉沉地熟睡着。

果然春宵的灯火是别有一番情趣的。在这种天真烂漫同时又是极端缺乏风流的光景背后,灯火放出雅静的光辉仿佛在告诫人们要爱惜这个良宵。我心想,现在是什么时刻了呢?便环视了一下室内,四邻寂寂,听到的只是挂钟的滴嗒声、女主人的鼾声和远处女佣人的错牙声。当人们说这个女佣人睡觉错牙时,她总要矢口否认。她总是顽固地坚持说:“从我生下来直到今天,我不记得错过牙呀。”她决不说“我一定改正”或“吵你们啦”,只是坚决主张“我不记得错过牙呀”。当然,这是她睡梦中的本事,肯定她是不会记得的。不过,本人虽不记得,而事实毕竟存在,真是拿她没办法。世上有的人明明做坏事,而他本人却始终自认为好人。他既然自信自己无罪,自然就很轻松自在,没什么可说的。不过,不管他本人怎样轻松自在,却抹杀不了给别人带来祸害这一事实。像这类的绅士淑女大概就是和这个女佣人属于同一类型的吧。夜已经很深了。

有人轻轻地敲了两下厨房的防雨板,真怪呀,深更半夜怎么会有人来呢?大概又是老鼠在作怪吧。如果是老鼠,反正我是决心不去捕捉的,随你去折腾吧。又是咚咚的两响。看来不像是老鼠,假如是老鼠,那也是个警惕性很高的老鼠。主人家的那些老鼠,都是一些像主人教书的那个学校里的学生一样,不管白天黑夜总是用尽心思去琢磨怎样捣乱,把惊破可怜的主人的好梦作为它们天职的一群家伙,所以自然不会这样客客气气的。现在来的肯定不是老鼠。如果是前些日子闯入主人卧室咬了主人那低低的鼻头,然后凯旋归去的那只老鼠,是不会这样小心翼翼的。这决不是老鼠,我正寻思着,又听到把防雨板从下往上拍的声音。然后是把廊内纸门尽量缓缓推开的声音,这更加不会是老鼠了。是个人!在这样的深更半夜,一个人居然不在门外招呼一声就破门而入,屈尊光临,肯定不会是迷亭先生或铃木君。那么是不是我早已听到过大名的梁上君子呢?如果是梁上君子,我是多么想尽早拜识他啊。这位梁上君子现在抬起他的大泥脚正走到厨房里来,而且好像是往前迈了两步。大概是他在迈第三步的时候,可能绊在厨房的活动地板上了吧,发出了咕咚一声冲破了静夜。我感到脊背上的毛就像用鞋刷子给戗着擦过似的倒竖起来。好一阵子再也听不到任何脚步声了。我看了看主人的妻子,她仍张着嘴在梦中吞吐着太平空气。而主人呢,则把一本红皮书捏在拇指间,正做美梦哩。不久,厨房里传来了划火柴的声音。看来,这位梁上君子在夜里目力不像我辈那么管用。他摸不清室内的情况,肯定是不太方便的。

这时,我蹲在那里寻思起来:这位梁上君子是从厨房往餐厅方向去呢?还是折向左,通过门厅进入书斋呢?这位梁上君子在打开隔扇后,脚步声便向前廊方向而去。他终于进到书斋里了。然后就再也听不见什么声响。

我在这期间才想到应该赶紧去唤醒主人夫妇。但是,真要做起来,怎样才能使他们醒来,我实在想不出好主意。这种想法只是在我的头脑里像水车一般咕噜噜飞快地转个不停,就是想不出主意来。我想,我叼上被角抖动一下也许会有效果,我试了两三次,结果毫不见效。我想,如果把我的凉鼻子擦一下主人的脸庞,也许他会醒来,可当我刚一凑上前去,想不到主人在睡梦中用劲一伸胳膊,狠狠地击了一下我的鼻头。鼻子可是猫儿的致命地方啊。疼得我简直要命!万般无奈,这回我想喵喵叫上两声来唤醒他。可不知为什么,好像有一种东西哽在我的喉咙里,怎么也叫不出声来。我费了好大力气,总算哼出了一两声。可是不但应该醒来的主人没有醒,反而突然出现了这位梁上君子的脚步声。从廊子里咯吱咯吱的声音愈来愈近。我想:“果真来了哩,已经毫无办法啦。”于是,我躲到隔扇和柳条箱之间,窥伺着动静。

梁上君子的脚步声来到卧室的隔扇前,突然停了下来。我拼命屏住呼吸,静观他的下一步动作。事后我想:“如果我捉老鼠时能以这样的气势那就好啦。”我那聚精会神的气势,全都集中在两只眼睛上,仿佛我的灵魂一下子要从两眼中飞出去似的。我真应该感谢这位梁上君子使我得到了这种再也不会获得的“开窍”。那隔扇的第三个窗棂的正中忽然像被雨浸了似的变了颜色,然后窗纸逐渐透成粉红色而且愈来愈浓,很快纸破了,伸进来一条红舌头。舌头停了不多久就不见了,从纸窗的孔后边出现了一个怪吓人的发亮的东西。毫无疑问,这就是这位梁上君子的眼睛喽。奇怪的是,我感到那只眼睛不去看室内其他任何东西,似乎专门注视着藏身在柳条箱背后的我。尽管时间不长,还不足一分钟,但让它这么瞧上一阵子,实在使我感到会少活十年哩。我再也受不了了。当我正要从柳条箱后面蹦出去的当儿,卧室的隔扇被轻轻推开了,我恭候已久的这位梁上君子终于赫然出现在我的眼前。

作为叙述的正常顺序,我有幸趁此机会把这位不请自来的贵客——梁上君子向诸位作一番介绍。但在介绍之前我得聊述鄙见,以供各位参考。古代的神是被尊为全智全能的。尤其是基督教的神,即便是在二十世纪的今天,仍然是一副全智全能的架势。但是俗人所感到的全智全能,有时也可解释为无智无能。这样说,显然是似是而非的解释。但是能道破这种似是而非的道理的,开天辟地以来却只有我一个。一想到这点,我便产生出一种虚荣心:不是在下自吹自擂,我也是个满了不起的猫儿嘛。为此,我想无论如何也得在这里讲一讲不要小看我们猫儿的理由,以便把它塞进高傲的各位人的头脑里。据说宇宙万物都是神创造的,这样说来人也是神创造的喽。据说在《圣经》上就是这样明确记述的。那么,关于人的问题,事实上人本身和数千年的观察,一方面感到十分玄妙不可思议,一方面又更加倾向于承认神的全智全能。这就是说,虽然在大千世界中到处都是蠢动着的人,然而却没有一个面孔是相同的。当然面孔上谁都具有五官,它们的大小也是大体相差无几。换句话说,他们都是由同一种材料制造出来的,尽管材料相同,但结果却没有创造出一个相同的人。一想到用这样简单的材料居然能造出这么多不同的面孔,就不能不使人深深佩服那制造者的本领。如果没有惊人的独创力是不可能制造出这种千变万化的面孔来的。即使一代的画工殚思竭虑,力求画出容貌的不同变化,也只不过能画出十二三种面孔而已,由此看来不能不使人佩服上帝创造人的伎俩,的确是超群出众的。这毕竟是在人的社会中无法找得到的一种深奥的伎俩,因此满可以说它是一种全能的伎俩而当之无愧。人在这点上似乎对神怀有无限崇敬。当然,从人的角度来说,这种崇敬是完全有它的道理的。但是从猫儿的角度来说,同是这一事实却也可以解释为这正好证明神的无能。即便不是整个无能吧,我想仍然可以断定神的能力并未能超过人。不错,神是有多少人就制造了多少张面孔,但是,这是从一开始神就胸有成竹地创造出这些不同面孔呢?还是在制造过程中本想把张三李四都造成同一面孔,未能如愿以偿,每制造一个人都造得失败,结果搞成这种乱七八糟的呢?这点是谁也说不清楚的。所以满可以这样认为:人类的面孔构造,既可以说是神的成功创造的纪念,也可以看成是创造失败的痕迹。当然,认为神是全能的,固然未尝不可,但认定神无能又何尝不可呢。他们这些人的两只眼睛都长在一个平面上,很难同时看清左右,所以进入他们视界中的只能是片面的事物,这正是人的可怜之处。如果换一个角度来说,这样一种极简单的事实,本来在他们的社会中是昼夜从不间断地出现着的,但由于他们本身被神吓得晕头晕脑,所以总不开窍。如果说在制造上求其变化是困难的话,那么,制造许许多多一模一样的东西,同样也是困难的。如果向拉斐尔提出,要求他制作出毫厘不差的两幅圣母像,或强迫他画出两幅无一点相似的玛丽亚来,那么对拉斐尔来说,都同样是个难题。不,要求画出完全相同的画,也许反而更加困难。向弘法大师说,“请你署上与昨天笔法毫厘不差的‘空海’两字”,这一要求也许比要求他完全改变书体会更加使他为难。人类使用各族语言完全是模仿主义,一代一代地传下来的。人从他们的母亲那里,乳母那里,或其他什么人那里,学习实用语言时,除了重复他所听到的语言以外,是毫无其他奢望的,他只是竭尽全力进行模仿。这种由模仿出来的语言经过十年二十年以后,之所以在发音上出现变化,说明他们缺少真正的模仿能力。真正的模仿竟是如此之难。因此神在创造人类时,如果能把他们造成像一个模子刻印出来的,分不出张三李四的话,那才算是真正证明神的全能,而像今天这样,将乱七八糟的面孔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使人出现目不暇接的变化,这反而为我们提供了推测神是无能的论据。

其实,我已经忘记了为什么要发出如此喋喋不休的议论。一说起话来就离题万里,这也是人常犯的毛病嘛,至于说到我们猫儿就更不足为奇了,所以务请读者海涵。总之,当我看了一眼梁上君子打开寝室的隔扇,冷咕丁出现在门槛上时,我很自然地在脑中涌现出以上的感想。您问我“为什么会涌出这种感想?”既然问我为什么,那我现在就应该重新考虑一下。这么说吧,它的理由是这样的:

这是因为平时我对神在制造人的问题上到底是伟大还是无能一直有怀疑,而当我看到那位悠然出现的梁上君子面孔的特征时,我的怀疑一下子就打消了。所谓特征不是指别的,而是指这样一个事实:就是说他的模样儿长得和我们的美男子水岛寒月君简直一模一样。我当然不会有很多做小偷的知心朋友,但根据我平时对他们的粗野行为进行的想象,我的胸中也不是没有形成过他们将来的模样。我自以为他们一定有着两只铜钱般的小圆眼睛和短发扎煞着的光头。可是实际看到的和我想象的真有天壤之别,想象这玩意儿可不能随便乱来。这位梁上君子是个很潇洒漂亮的小偷。细高挑儿,肤色微黑,长着秀长的眉毛。年龄大概有二十六七岁吧,就连这点也和寒月君一模一样。神既然有如此手腕制造出两个如此相似的面孔,可见决不能说他老人家无能了。不,说实话,他与寒月君那样的相像着实吓了我一跳,我甚至怀疑是不是寒月君本人神经错乱在半夜突然跑了出来。梁上君子只是没有像寒月君那样在鼻子下长着浅浅的一小撮胡子,这才使我感到他并不是寒月。寒月君是个仪表堂堂的美男子,是个由上帝精心制造出来的美男子,足可以迷住迷亭称之为活支票的富子小姐。但是,从这位梁上君子的尊容来看,他对富子小姐的吸引力比寒月毫不逊色。如果金田家的这位小姐是看中了寒月君俊俏的眉目的话,那么如果她不以同样的热度迷上这位梁上君子就未免太不通人情了。人情还好说,首先不合乎逻辑。你看她是那样的才气横溢而且聪明,不必等人告诉她,这点子事儿她一定会了解的。由此可见,用这位梁上君子来代替寒月做她的乘龙快婿,肯定她会献上全身心的爱,过上琴瑟调和的日子。万一寒月君为迷亭的说法所动,毁了这段千古良缘的话;那么只要这位梁上君子健在,就没什么可怕的,我把事件的未来发展预测到这里,才为富子小姐感到放心。天地间有这位梁上君子的存在,这是富子小姐获得生活幸福必不可少的基本条件。

梁上君子在腋下似乎夹着什么,我仔细一看,是刚才主人扔在书斋里的那条旧毛毯。他穿着格子布的半截褂,屁股上边系着一条蓝灰色的博多带,从膝头往下露着两条雪白的小腿。他正抬起一条腿迈到席铺上来。主人从刚才起就在做着手指被一本红色封面小书挟住的梦,这时突然来个大翻身,大喊了一声“寒月!”梁上君子一惊之下把毛毯掉在了地上,他急忙将他那迈出的腿缩了回去。只见映在纸门上细长的两条腿的黑影在微微抖动。主人发出两声呃哈呃哈的声音,一下子把那本红皮书捅到一边,然后像害顽癣病一样咔嚓咔嚓不停地搔起他那伸出的黑胳膊。这以后他又趋于安静,头从枕头上滑了下来,陷入沉睡之中。看来,他喊声“寒月”,完全是梦中的呓语。梁上君子在廊子里停了一会儿,窥伺室内的动静,当他看准了主人夫妇都在熟睡,便又向席铺上伸出一条腿。这次再也听不见主人叫喊寒月的声音。不一会他又向前迈出了他的另一条腿。这间六叠的卧室里在一盏春灯的灿烂光辉照耀之下,把梁上君子的影子鲜明地分成两个影子,从柳条行李那边一直遮过我的头,黑黑地遮住了半边墙壁。我扭头一看,这位梁上君子的黑影正好模模糊糊地映在墙壁的三分之二高度的地方晃来晃去。别看这位是美男子,只看他的影子却活像个大脑袋的怪物,形状奇特得很。梁上君子俯视了一下主人的妻子熟睡的面孔,不知为什么显出了一丝的笑意。他连笑法都和寒月一模一样,使我大为吃惊。

主人妻子的枕旁端正地放着一个用钉子钉着的一尺五寸的长方形木箱。这里面是山药,是出生在肥前国唐津的多多良三平前些日子回乡时作为土特产带回来的。把山药摆放在枕旁这虽是难得有的事,但这位妻子会把烹调用的精制白砂糖放进针线盒里。她根本不懂得什么东西应该放在哪里和不应该放在哪里,所以对她来说,不要说山药了,就是腌咸菜放在卧室里她也是满不在乎的。但是缺少未卜先知的这位梁上君子当然不可能了解我们这位主妇的为人,既然这样郑重其事地放在枕旁,梁上君子把它看作是件贵重物品也就不足为怪了。梁上君子抬了一下这箱山药,沉甸甸的重量恰合他的心意,他为这箱子的分量显出十分满意的样子。我想到他真要偷山药了,而且是由这位美男子动手偷的时候,便突然感到好笑起来。不过,不能随便放声大笑,为了避免危险,我只有拼命地忍着。

这位梁上君子很快就开始把山药箱子用毛毯毕恭毕敬地包了起来,他环顾四周寻找可以捆住这个包的绳子。这时,幸好主人在睡下时解下来的绉纱衣带就放在旁边。梁上君子就用这条带子把箱子紧紧地捆好,毫不费劲地背在背上,那姿势可不会受到女人的赞扬。然后他又把小孩们的两件棉背心塞进主人的棉纺短裤里,两条裤腿活像青花蛇吞进一只青蛙似的胀得圆鼓鼓的,不,也许说它活像即将临月的青花蛇更恰当些,反正样子很不雅观。如果不信,您自己不妨也试试看。梁上君子把棉纺短裤缠在脖子上,我注视着他的下一步动作,原来他把主人的纺绸大褂平铺开,当作一个包袱,然后把主人的妻子的衣带和主人的外套和里衣以及其他零星衣物一股脑儿都叠放在包袱里。我不能不佩服他的熟练和细致。随后他把主人妻子捆衣带的长条布和衣裳绦子之类连接在一起,用它把包袱系好,用一只手拎着。他又环顾了四周,看看还有没有值得拜领的东西。他发现了主人头上有一盒“朝日”牌香烟,立刻扔进了自己的衣袖里,随后又拿出来,从中抽出一支,凑在煤油灯上点燃。他十分有味地深深吸了一口,在吐出的烟雾缭绕在乳白色灯罩的四周还没有散尽的当儿,这位梁上君子的脚步声已经从廊子里越来越远,终于消失了。主人夫妇仍在酣酣地熟睡。看来,人这种生物还真够马大哈的哩。

当然我有时也要休息休息的,像这样没完没了地唠叨下去,首先身体就经受不住。当我美美地睡了一觉再睁开眼睛时,暮春三月,天气晴朗,主人夫妇正在厨房门口和警察交谈哩。

“那么说,小偷是从这儿进到卧室里去的啦?你们在睡梦中丝毫没有觉察到,对吧?”

“是的。”主人有些难为情地回答说。

“那么,你们被偷是在几点左右?”警察询问起他们无法答复的问题。假如能够知道小偷进来的时间,当然也就不会被盗了。可是不明白这个道理的主人夫妇,对这个问题正在反复商议。

“是几点钟呢?”主人说。

“这个嘛……”主人的妻子在苦思冥想。看来,她好像认为只要想想就会想出准确的时间来似的。

“你昨晚是几点钟睡下的呀?”妻子问丈夫道。

“是在你睡下以后呀。”主人说。

“没错,我是在你前面睡下的。”妻子说。

“咱们醒来是在几点钟?”主人又问。

“大概是七点半吧。”妻子回答。

“那么说,小偷进来该是几点哪?”主人问。

“恐怕是夜里吧。”妻子答道。

“当然是夜里,这还用说吗?现在我是问几点钟啊。”

“准确时间不仔细考虑是无法说的呀。”妻子说。

看来主人的妻子似乎还打算考虑下去。警察只不过是形式上问问而已,其实小偷究竟是什么时候进去是无关痛痒的问题。他觉得只要失主随便胡诌个时间就可以了,可是主人夫妇偏偏作出不得要领的回答,这似乎使他感到不耐烦,于是他说:

“那么失盗的时间不清楚喽。”警察说。

主人用他那一贯的口吻说:“唔,是这样吧。”

警察连笑也没有笑,说道:“既然那样,你写一份书面报告,上边要写明:‘明治三十八年某月某日关好门户就寝时,盗贼撬开了哪个地方的防雨板,偷偷进入了哪个地方和哪个地方,偷走了哪些东西,谨具诉状如上’。记住,不要写‘申报’,要写上‘告诉’字样,不用写抬头了。”

“偷走的东西要逐项都写上吗?”主人问。

“对,你们要写上衣服几件,价值多少,做张表提出来。我就是进去查看也没用,东西反正已经被偷走了,我就不再查看了。”警察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就若无其事地扬长而去。

主人把笔砚拿到客厅里来,把妻子叫到面前,好像吵架似地说:“现在由我写失盗诉状,都偷走了哪些东西,你说吧,你说!”

主人的妻子腰上只系着一根被偷剩下的细带子,一屁股坐下来说道:“真讨厌!什么‘你说,你说’的,看你这股蛮横劲儿,我才不说呢。”

主人说道:“看你这身打扮,还像话吗?就差不是个跑码头的妓女啦,你为什么不系条正经带子出来?”

“你嫌这个不好,就给我买一条呀。跑码头的妓女也好,什么也好,带子都被偷走啦,我有什么办法呢?”

“连带子都给偷走啦?这家伙也未免太凶啦。既然那样,就先从带子写起吧。带子?都有哪些带子?”主人说。

“说什么都有哪些带子!我可没有那么多带子呀。就是那条黑缎子面绉绸里的带子呗。”主人的妻子说。

“黑缎面绉绸里双层带一条!好,写好啦。价值多少呀?”

“大概是六元钱吧。”妻子回答说。

“好家伙!系这么贵的带子呀。这次再买,就买一条一元五的!”主人说。

“有那么便宜的带子吗?所以我说你这人太不通人情,自己的老婆穿得多么寒伧,从来是不管的,只要你自己合算就行啦。”

“算了,算了,还被偷走了什么?”

“绢织的外褂。那是河野家婶母去世时遗下的纪念物,别看是绢织的,可和现在的绢织物大不相同啊。”

“我不想听你那套什么同与不同。你说吧,值多少钱?”主人说。

“十五元。”妻子说。

“穿十五元的外褂,太阔绰了,和你的身份不配呀。”主人说。

“你管得着吗?又不是你给买的。”妻子说。

“下一个是什么?”主人问。

“黑布袜子一双。”妻子说。

“是你的?”主人问。

“还不是你的?价钱两毛五分。”妻子说。

“下一个?”主人又问。

“山药一箱。”妻子说。

“怎么,连山药也偷去了?他是想煮着吃,还是想做‘山药汁’?”

“我怎么会知道他要怎么吃,请你去找小偷问吧。”

“值多少钱?”

“我可不知道山药的价钱。”

“那么,就写上十二元五角吧。”

“你真会胡来,即便是从唐津地方掘来的吧,天下哪有十二元五角钱这么贵的山药呀。”

“不过,你刚才不是说你不知道价钱吗?”

“我是不知道。不知道是不知道,不过十二元五角也未免太没谱啦。”

“这可怪啦,你不知道,可你又说十二元五角太没谱,简直是不合乎逻辑嘛。所以我说你是欧坦丁·巴莱欧洛卡斯嘛。”

“你说什么?”

“欧坦丁·巴莱欧洛卡斯!”

“什么意思?你说的那个欧坦丁·巴莱欧洛卡斯是什么意思?”

“你不用问啦,再写下一件吧。”

“下一件先不用管,请你无论如何也得告诉我欧坦丁·巴莱欧洛卡斯是什么意思。”

“根本就什么意思也没有。”

“告诉我一下有什么不好?你呀,总是瞧不起我,明知道人家不懂英语,故意用英语损人。”

“别胡搅蛮缠,快些接着往下说呀。不抓紧时间提出诉状,失盗的东西可就找不回来,你晓得吗?”

“反正现在提出诉状也无济于事了,还是请你告诉我欧坦丁·巴莱欧洛卡斯是什么意思吧。”

“你真是个讨厌的女人啊。我不是说了吗?没有什么意思。”

“那样的话,失窃的东西,没有了。”

“你真犟,那好,随你的便。反正我也不想写失盗诉状啦。”

“那我也不告诉你被偷了哪些东西。写诉状是你自己的事,我并没有非请你写不可呀。”

“那就算啦。”主人说着,一下子站了起来,照例又回到他的书斋里去了。主人的妻子回到起居间坐在针线箱前。两人都是有十来分钟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两眼直瞪瞪地望着隔扇。

不料就在这时,馈赠山药的多多良三平君推开门精神抖擞地走进来了。这位多多良三平原来做过主人家的“书生”,现在已从法政大学毕业了,受雇于某公司的矿产部。这也是个实业家的幼苗,是铃木藤十郎君的小字辈。三平君由于以前和这家的关系,时常来拜访过去先生的草庐,遇上星期天就呆上一天才回去,和这个家族保持着亲密无间的情谊。

他在主人的妻子面前,穿着西服裤,支着一条腿坐了下来,用他那唐津一带的口音说道:“夫人,今天天气可不错啊。”

“哎呀,是你呀。”主人的妻子说。

“先生不在家吗?”三平君问道。

“没出去,在书斋里呢。”主人的妻子回答说。

“夫人,像先生那样老是用功,对身体可不好哩。难得一个星期天嘛。对不对,夫人?”

“我说他没用,你去和先生说说吧。”

“那倒是,不过……”三平君说了一半的话,又环顾了一下屋子的四周,说道:“今天小姐们都不在啊?”他话音刚落,从邻室里俊子和澄子两个小姑娘立刻跑了出来。

“多多良先生,今天你带‘寿司’寿司,即饭团,是一种日本特有的食品。来了吗?”姐姐俊子还记着上次他的许诺,一看见三平君立刻追问起来。多多良君一边搔着头皮,一边说道:

“你记得真清楚啊。今天忘了,下次我一定带来。”他告罪地说。

姐姐说了声:“那不行,”妹妹也立刻跟着学样说:“那不行!”主人的妻子这才多少消了点刚才和丈夫怄的气,脸上出现了点笑容。

“寿司是没带来。不过,我不是拿来了山药吗?小姐们都吃过了吧。”三平君这样问道。“怎么?还没吃呀!那么赶快请妈妈给你们煮好啦,关西的山药和东京的山药可不一样,好吃着哪。”三平君很为家乡的土产感到得意。

主人的妻子这才想起来,说道:“多多良君,谢谢你上次带来的东西。”

“怎样,吃过了吗?我是特地做了个小木箱塞得紧紧的,免得弄折了,您看那山药够长的吧。”

“不过,可惜了你的一番好意,那箱山药昨晚被小偷偷走啦。”

“被小偷?真是一个蠢东西。真有这么喜欢山药的家伙吗?”三平君大大地感叹了一番。

“妈妈,昨天晚上进小偷啦?”姐姐问道。

“是啊。”主人的妻子轻描淡写地答了一句。

“进来小偷,那么,进来小偷,他进来的时候是什么模样?”这回妹妹发问了。对这种奇妙的发问,主人的妻子也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她应付说:“小偷进来的模样可吓人啦。”她说罢看了看多多良君。

“模样吓人,就是说像多多良先生的模样?”姐姐也不管多多良君是否受得了,进一步追问道。

“你胡说些什么,怎么那样没礼貌。”主人的妻子拦阻说。

“哈哈……我的模样那样吓人吗,真糟糕。”三平君搔着头皮说。

多多良的后头部有块直径一寸大小的秃发,这是一个月前出现的毛病,请医生看了,一时就是不见效。首先发觉这块秃发的是姐姐俊子小姐。

“哟,多多良先生的脑袋也和妈妈一样有块秃得发亮的地方哪。”

“让你甭说话,你怎么不听。”主人的妻子说。

妹妹发问了:“妈妈,昨天晚上进来的小偷,脑袋也发亮吗?”

主人的妻子和多多良不由得“扑哧”地笑了起来。孩子们问来问去,吵得慌,使大人们无法谈话。于是,主人的妻子说:“算啦,算啦,你们都到院子里玩去,过一会儿我给你们拿点心吃。”她把孩子们撵走了。

“多多良君的脑袋怎么得了?”主人的妻子一本正经地问道。

“长癣了,轻易好不了呢。夫人,你也有这个病吗?”

“瞎说!谁长癣啦?这是因为我们女人梳发髻揪的,所以稍微秃了一点。”

“凡是秃顶,都是细菌作怪的呀。”

“我这可不是细菌。”

“那是夫人您硬不承认啊。”

“反正不是细菌,不过,请你告诉我在英语里‘秃头’怎么说?”

“‘秃头’叫‘保路特’。”

“不,不叫这个。还有个更长的名字吧。”

“您一问先生,不就知道了吗?”

“因为先生说什么也不肯告诉我,所以才问你哪。”

“我只知道这个‘保路特’,其他就不知道了。您说很长的名字,是怎么说的?”

“是什么欧坦丁·巴莱欧洛卡斯,‘欧坦丁’准是‘秃’字,‘巴莱欧洛卡斯’就是‘头’字呗。”

“也许是这样。回头我去先生的书斋给您查查《韦氏大字典》。不过,先生也太怪啦,这样的好天气,却一味待在家里一动不动。夫人,那样他的胃病可好不了呀。您还是劝他去上野看看樱花该多好呀。”

“你陪他出去吧。先生这个人是不肯听从我们女人家的话的。”

“这些日子还净吃果酱吗?”

“是呀,还是老样子。”

“前些日子,先生还发牢骚说:‘我妻子担心我吃果酱吃得太凶了。其实我吃得并不多,准是我妻子弄错了。’我想准是小姐们和夫人您也跟着吃了吧。”

“你这个多多良君真讨厌,怎么能这样说呢。”

“不过,看上去夫人您可像一起吃了似的。”

“从表情上怎么能看得出来啊。”

“是看不出来。不过,夫人您真的一点也没吃吗?”

“多少吃一点,吃是吃喽。我吃一点又有什么关系,自己家里的东西嘛。”

“哈哈……我猜就是这样嘛。不过,说真的,被小偷偷了,真是灾难呀。只是偷走山药吗?”

“要是只偷了山药,倒没什么了不起,连日常穿的衣服都给偷走啦。”

“那可太糟啦。您又得借债啦?这只猫要是狗就好啦。真太遗憾啦。夫人,您还是养一条大点的狗吧。猫就是不管用,白白喂它。它还多少捉捉老鼠吗?”

“它一只老鼠也没捉过。真是只死不要脸的猫,白养活它呢。”

,这可不行,赶快把它扔掉吧。要么由我拿走,煮着吃了吧。”

“啊呀,多多良君还吃猫哪?”主人的妻子说。

“我吃过,吃起来很香。”

“敢吃猫,真了不起呀。”

我早就听说过在下流的“书生”中的确有吃猫的野蛮家伙,但是万万没有料到平素给予在下多方照顾的多多良君本人也是这种野蛮人啊。而且他早已不再是“书生”,虽然毕业的时日还浅,毕竟是一位堂堂正正的法学士,是六井公司的职员啊。我这一惊非同小可。虽然格言中有句话叫做“遇人先想他是贼”,这已为寒月二代的行为所证实,但我万万没有料到“遇人先想他会吃猫”,却是亏了有多多良君,才使我体会到真理。活在世上就会懂得更多的事理,多懂些事理固然可喜,不过一天比一天更危险,一天比一天疏忽大意不得。或者变得狡猾,或者变得卑鄙,形成一表一里的护身服,这都是多知道事理的结果。是上了年纪的罪过。老人中很少有好人,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吧。像在下这样的猫儿,趁着未上年纪,在多多良君的“猫素烧”中和洋葱头一起赶快成佛升天,也许更好些。我蹲在角落里越想越可怕,就在这时,刚才和老婆吵过嘴、一气之下退隐到书斋里去的主人,听到多多良君说话的声音,于是慢条斯理地踱到起居间来。

多多良君一看见先生,立刻先放了一炮:“听说先生这里被盗了,您真够傻的啦。”

“进来偷东西的,才真是够傻的哩。”主人总是以聪明人自居。

“进来偷东西的人固然愚蠢,不过被偷的也不见得就聪明吧。”

主人的妻子不同以往,为主人帮腔说:“像多多良君那样除了一身之外别无可偷的,当然是最贤明的喽。”

“不过,我看最不像话的要算这只猫啦。真是不知它是何居心,又不捉老鼠,进来小偷又不闻不问,先生,把它给我好不好?它一点也不起作用白养活它了。”

“给你也可以,你要它做什么?”

“煮着吃。”

主人猛地听了这句话,只用鼻子发出了一声笑声,并未再搭理。多多良君也没有进一步说非要吃不可,这总算是在下的望外之幸。主人随即转了话题说:

“别再说猫的事啦。我的衣服被偷了,冷得很。”主人大有意气消沉的味道。不错,他怎么会不感到冷呢,昨天他还穿着两件棉衣呢,今天却只穿一件夹袍和一件半截袖的棉毛衫,清晨又未运动,一味干坐,他那不充分的血液完全供给了胃里,当然不会往手脚这些方面循环了。

“先生您总是当教师,毕竟是划不来的呀。偶尔进来个小偷,您就马上没得穿了。您是不是换个想法,当个实业家不好吗?”

主人的妻子在旁插嘴说:“你可别说这样的话,你还不知道你的先生最讨厌实业家吗?”主人的妻子当然是万分希望自己的丈夫成为实业家的。

“先生,您从学校毕业已经多少年啦?”

主人的妻子看了一眼主人,代答道:“好像是九年了吧。”主人呢,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足足九年了,月薪还是照旧,就是做学问也没人夸奖,这真是‘郎君独寂寞’呀。”多多良君把中学时背诵过的诗句,拉长了声音朗诵给主人听。主人的妻子听不太懂,没有搭话。

“我讨厌当教师,不过更讨厌当实业家。”主人似乎在内心里考虑自己到底喜欢做什么。

主人的妻子说:“你的先生,什么都讨厌。”

“大概先生不讨厌的就只有夫人喽。”多多良开了个与他身份不符的玩笑。

“老婆,就更讨厌!”主人的答复再明快不过了。主人的妻子偏过脸去,表现出一副满不当回事的样子,然后又回看了主人一眼,有意报复主人,说了句:

“连活着恐怕都讨厌吧。”

主人满不在乎地回答说:“也并不感到高兴。”这样一来,主人的妻子真的拿他毫无办法了。

“先生您要经常出去散散步,否则是要搞坏身体的。我说您还是当实业家吧,不用费力气就可以发大财。”

主人的妻子嘲笑了一句:“说得好听,可你并没有发财呀。”

“夫人,我去年才进的公司呀。不过,我总比先生有点存款呢。”

主人的妻子认真地问道:“你存了多少钱?”

“已经攒了五十元钱啦。”

主人的妻子又问道:“你每月月薪是多少?”

“三十元,其中我每月在公司里存五元钱,积少成多,到了必要的时候可以用。夫人,您买不买外濠线市营电车公司的股票?再过三四个月,就会上涨一倍的价钱。只要有点钱,立刻就能赚上两三倍哩。”

“我们要是有钱,被偷了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为难啦。”主人的妻子说。

“所以我说必须当实业家嘛。先生如果当初学的是法律,毕业后进入公司或银行,那么现在每月的收入肯定有三四百元,真是太可惜啦。先生,您认识那位工学士铃木藤十郎吧。”

“唔,昨天他来过了。”

“是吗?前些日子在一次宴会上我见到他了。提起先生来,他说:‘哦,你原来给苦沙弥当过“书生”呀。我当年和苦沙弥在小石川区的一家寺庙里,还一道过过自炊生活呢。你见到他替我问好,我想不久去看他。’”

“大概他最近是调回到东京来了。”主人说。

“是的,他过去在九州的煤矿上,最近调回到公司里来了。他人很圆通,和我这样的人交谈,也像和朋友一样平等对待——先生,您可知道他每月挣多少钱?”

“不知道。”主人答。

“月薪二百五十元,另外七月十五和年末还有两次分红,总算起来,平均不下四五百元呢。像他那样的人,赚那么多的钱,可先生您总是教英语读本,十年仍是一身敝裘,真是太傻啦。”

“真是傻啊。”像主人这样一个超然主义者,对金钱观念却也无异于常人。不,也许正因为他穷,所以比别人更想要钱。多多良君对当实业家的好处已经鼓吹得相当充分,再无话好说,便向主人的妻子问道:

“夫人,有个叫做水岛寒月的人来过先生这里吗?”

“是啊,他常来。”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听说是位很有学问的人。”

“长得很英俊吗?”

“长得和你差不多呗。”

“是吗?是和我差不多吗?”多多良一本正经地对待主人的妻子的调侃。

“你怎么晓得寒月的名字?”主人问道。

“前些日子有人托我打听。他这个人真的那样值得托我打听吗?”多多良君在没有听到主人的回答前,就先摆出一个比寒月强得多的架势。

“他比你要强得多。”主人毫不客气地说。

“是吗?比我强得多吗?”多多良不笑也不恼,这正是多多良的特色。

“最近能取得博士吗?”多多良又问道。

“听说最近正在写博士论文呢。”

“看来也是个傻瓜。写什么博士论文,我原以为他是个机灵的人物呢。”

主人的妻子笑道:“多多良君的见识还是那样了不起呀。”

“据说如果得了博士,某人就会大肆宣扬把女儿嫁给他,真有这样的傻蛋吗?为了娶人家的女儿去当什么博士!我对他说把女儿嫁给这种人,还不如嫁给俺呢。”

“他是谁?”主人问道。

“就是托我打听寒月的事儿的那个人。”

“是不是铃木?”

“不,他那种人还不配托我办这种事。对方可是个大富翁哩。”

主人的妻子说:“多多良君是‘家门口威风’,到我们这里来装得了不起,可真到了铃木先生面前,就该泄气啦。”

“您说得是啊,不那样,可就要遭殃啦。”多多良说。

“多多良,出去散散步吧。”主人突然说话了。主人大概是因为一直穿着这件单薄的夹衣,冷得很,想到如果出去运动一下会暖和些,所以发出了这个从未提过的建议。而多多良当然是不会驻足不前的。

“那就走吧,您是要去上野公园?还是要去芋坂吃糯米团子?先生,您吃过那里的糯米团子吗?夫人,您也去尝一次,做得又软价钱又便宜,还有酒喝。”他照例又颠三倒四地胡扯了几句。这其间,主人已戴上帽子,走近门口了。

我在这里也该休息休息了。主人和多多良君究竟在上野公园都干了些什么,在芋坂究竟吃了几碟糯米团子,这类轶事我既没有必要去秘密侦察,也没有勇气尾随其后,所以一切从略,我必须休息一下。休息是万物向苍天要求的当然权利。那些在这个世上有生息的义务而又纷然蠢动的人类,为了完成生息的义务,还是非休养不可的。假如果真有上帝,他说什么“尔等为劳动而生,非为睡眠而生也”的话,那么我会回答上帝说:“诚如尊谕,在下是为劳动而生,所以也要求允许为劳动而休息。”就连主人那样,仿佛在一架机器之中加进点牢骚的犟汉,不是也要在星期天以外搞点自费休养吗?至于我,多情多恨,日夜劳心劳神,即便是只猫儿,也需要比主人更多的休息,是理所当然的。只是刚才多多良君把我骂成是除了休息以外一无他能的废物,未免使我心里留下了个疙瘩。总之,只受物象驱使的那些俗人,因为他们除了受五官刺激之外就再也没有任何活动,在他们评价别人时,决不涉及形骸以外之物,这是最难办的。他们似乎认为如果不打赤膊不流汗就算不得是劳动。据说达摩老祖这个和尚坐禅坐得两条腿都烂了,也毫不介意,即使他面壁的那堵墙上长出常春藤,堵满了这位老祖的眼和口,他也一动不动,但他既非在那里酣睡也非死去,而是头脑在不断活动,在思考着“廓然无圣”这类难以言传的绝妙之理。据说儒家也讲静坐的功夫,这也绝不是闭居一室之内来安闲地练什么使两腿麻木的功夫,而是头脑中的活力比任何人都旺盛,只是从外表上看去,那体态极其沉静端庄而已。天下的凡俗之士,则把这些知识巨匠看作是昏睡假死的庸人,发出不该有的诽谤,骂他们是饭袋,是无用的长物。这些肉眼凡胎之辈,都是天生的一些只看外形不见内心的视觉残缺不全者。刚才的这位多多良三平君就是只看外形不看心灵的头号人物,所以这位三平君把我看成是“干屎粒”一类的人物,也就不足为怪。可惜的是,我家主人,他多少读过古今的书,多少明白点事物的真相,可就连他也居然毫无保留地同意浅薄的三平君的意见,对于“猫素烧”居然毫无拦阻的表示。但是,退一步想,他们把我轻视到如此地步,也不一定没有道理。自古以来就有种说法:叫做“大声不入俚耳”,“阳春白雪,曲高和寡”嘛。硬要那些除了形体活动之外再也看不见其他活动的人去看“己灵”自己的性灵。的光辉,这就如同强要和尚去梳头,强要金枪鱼去讲演,强要电车脱轨,强要主人辞职,强要三平君不去考虑金钱的事一样。这些毕竟都是做不到的。然而,我们猫儿也是社会动物,既然是社会动物,不管我们如何抬高位置,总要和社会有某种程度的调和。主人啦,他的妻子啦,以及厨娘和三平君这样的人,虽然不肯给我适当的评价,但这是毫无办法的事,我只能表示遗憾而已。不过,如果由于他们愚昧的结果,真的不分青红皂白,剥我的皮卖给造三弦琴的店里,或者把我的肉剁碎供给多多良君美餐一顿,那可不得了。既然我享有以头脑从事活动的天命,作为亘古所无的猫儿出现在这个尘寰上,当然我的身体是极其宝贵的。有句谚语说:“千金之子,坐不陲堂”,如果我有意以超然高迈为宗旨,一味去冒吾身之危厄,那不单自身要遭受横祸,而且也大有悖于天意。猛虎一旦进入动物园则与豚犬比邻,鸿雁一旦落入鸡店老板之手则必与鸡鸭同俎。我既然与这些庸夫俗子厮混在一起,也就只好降格以求,化为庸猫罢了。我既然想做一只庸猫,当然得捉老鼠。就这样,我终于决心去捉老鼠了。

前一阵子,听说日本和俄罗斯展开了大战。我是只日本猫儿,当然是偏向日本。我甚至想:“如果可能,组织个猫儿混成旅用爪子去挠挠那些俄国兵呢。”从我这种勇猛的劲儿来说,只要我愿意,去捉上一、两只老鼠,当然不在话下。古时候,有人问当时一位有名的禅师:“怎样才能大彻大悟?”据说那位禅师回答说,“应当像猫儿瞄准老鼠那样。”他之所以说应该像猫捉鼠,其意思就是说如果那样就不会无的放矢。俗语中有女人好耍小聪明的说法,可还没有听说过这样的格言:“猫儿因好耍小聪明而捉不住老鼠。”这样看来,不管我如何耍小聪明,总不至于捉不住老鼠的。过去我之所以没有捉老鼠,只不过是我不想捉它而已。春日一如昨天那样,又到了黄昏时刻,一阵风过,落花如雪,从厨房隔扇的破洞里飞舞进来,花瓣儿映在水桶的水面上,在昏暗的厨房灯光下显得白花花的。我这时下定决心,一定要在今夜建立个殊勋,使全家人都对我刮目相看。首先,我必须侦查好战场的地形。当然战线并不太广阔,用叠数来估量也不过是四叠半那么大。其中有一叠大小的地方,一半是洗菜池,一半是泥土地面,那是供菜铺子小伙计进来站脚的地方。炉灶嘛,和我家的穷厨房不相称,很气派,上边的赤铜壶也精光锃亮。在它的后面,和木板壁之间留有两尺的地方,放有一个鲍鱼壳,是我进餐的地方。和起居间相邻的六尺地方放有柜橱,装着碗、碟、盆、罐之类。把本来狭小的厨房割得更加狭窄。柜橱的高度和横架着的壁橱相差无几,紧紧贴近着。壁橱的下边一只捣罐仰放着,捣罐中的小桶的桶底对着我。在墙上挂着的捣槌和萝卜礤子,旁边悄然地立着一只消火罐。从变得黢黑的房椽子交叉的地方垂下来的一根吊钩炉、灶上用以吊锅、壶等器具的,可以自由伸缩的吊钩。,在它的顶端挂着一只大篮子。这只篮子不时在风中摇晃,大模大样地左右摆动。为什么要将这只篮子挂在那里,我初来这家时简直弄不明白,后来才知道他们是为了不让我们猫儿染指,才故意把食物放在篮子里边吊起来。这使我深深地体会到人的心眼儿真是坏透了。

下一步就是作战计划啦。在什么地方与老鼠开战呢?当然是在老鼠出现的地方。不管我占有多么有利的地形,如果只是由我一个猫儿摆好架势呆呆等待它们的出现,是不能称为战争的。于是便出现了研究老鼠从哪里出没的必要。我站在厨房当中四面环视,捉摸他们会从哪里出现。这时我觉得仿佛自己真成了东乡大将啦。厨娘阿三去洗澡还没有回来。小孩们早已睡下。主人在芋坂吃罢糯米团子回来后一直缩在书斋里。至于主人的妻子在干什么我一无所知。大概她是在打瞌睡,在大做其山药的梦吧。不时有人力车从门前通过,车过去后周围更加显得岑寂。不论是我的决心还是我的壮志,也不论是厨房的光景和四周的岑寂,可以说整个气氛是充满了悲壮之感。不管怎么说,我觉得我可以算得上是猫中的东乡大将啦。任何人一旦进入这种境界,都会在凄惨之中感到某种愉快,但我发现在这种愉快的背后,实际是隐伏着一种极大的担忧。和老鼠打仗的决心我是下定了,不管来上几只老鼠我都无所畏惧,不过弄不清老鼠们会从哪里出现,却有许多不便之处。综合周密观察得来的材料,鼠贼有三条出没的路径。如果它们是下水道里的老鼠,那肯定会沿着瓦管从洗菜池那边绕到炉灶的后边去,若是那样,我就得藏在消火罐背后来切断它们的退路。也许它们会从地沟里排泄洗澡水的那个石灰孔里钻出来,绕过洗澡间突然出现在厨房里,若是这样,我就得据守在锅盖上,当它们从我眼下通过时,我会从上边一跃而下,一把抓住它。然后我又环顾了一下四周,壁橱门的右下角有个被咬破的半月形的洞,这很可能是老鼠出入方便的地方。我用鼻子嗅了嗅,果然有点老鼠味。如果它们从这里呐喊而来,我就要躲在柱子背后放它们走过去,从侧面出其不意地给它们一爪子。如果它们从顶棚上来呢,我仰头看了一下,那煤烟熏得漆黑的顶棚,在暗淡的煤油灯光的映照下,就好像把地狱翻转过来吊在那里似的,仅凭我的技术,是无法上去的。我想这些老鼠总还不至于从那么高的地方降下来吧,所以我决定解除这方面的警戒。即使这样,我还是担心存在三面受攻击的危险。如果只来一伙,我闭着眼睛也对付得了,如果来两伙,我自信总还可以想办法解决,但是如果来三伙,那么不管我怎样被人称为本能的捕鼠能手,也无从下手。虽然如此,可是请车夫家的老黑来帮我的忙,又有损于我的威信。这该怎么办呢?我想来想去,想不出个好主意,最好的办法就是认定不会发生这种事儿,求得放心。那些没办法的人总是喜欢这样想:“这种事是不会发生的。”各位不妨看看现实社会,昨天娶的新娘说不定今天就会死去,而新姑爷却大唱什么白头偕老的赞歌,丝毫也看不出担心的样子。人们不担心,倒不是不值得担心,而是因为再担心也毫无用处。我固然缺乏不会发生受三面攻击的有力论据,但就情况而论,认定它不会发生,这对于解除我的担心是十分有用的。对于万物来说,放心都是必要的,我当然也希望能够放心。因此,我认定不会三面受攻击。

即使如此,我还是放心不下。这是怎么回事呢,我想来想去,终于明白了。我的烦闷是来自我对三个作战策略究竟应选择哪个才最为上策的问题,我对此还无法作出明确的解答。从壁橱方面来,我是有策略对付的。从洗澡间方面来,我也有应付之计。而从洗菜池方面爬上来,我也有迎战的方案。但是要肯定它们从这三方面中的哪方面来,则使我大伤脑筋。据说东乡大将拿不准俄国的波罗的海舰队是要通过对马海峡,还是要开往津轻海峡,或者会绕过更远的宗谷海峡,也曾为此而大大焦虑过一番呢。而我在思考自身的处境时,我的那份为难,是值得充分同情的。根据我的整个状况,不但和东乡阁下颇为相似,而且在这个具体问题上也和东乡阁下一样,真是绞尽脑汁哩。

在下如此这般拼命想尽计谋的时候,突然,那破了许多洞的半截纸门被打开了,猛不丁地露出厨娘阿三的一张脸。说露出一张脸并不是说她没有手和脚,而是在昏暗的夜间,很难看清她的其他部位,所以那张色彩鲜明的脸却首先映入我的眼帘。阿三的脸,比她平时的红脸更红了,她大概是受了昨夜的教训,从洗澡堂一回来,就把厨房门拴好吧。从书斋里,传来了主人吆喝的声音:“把我的手杖给我放在枕头旁边吧!”他为什么要在枕头旁边摆上一根手杖,使我很难理解。他总不至跟荆轲那位易水的壮士学样,来个什么“抱剑听龙鸣”吧。昨天枕旁放山药,今天放手杖,明天又会放上什么呢?

夜色犹浅,老鼠一时还不会出现。大战之前,我也要休整一下。

主人家的厨房没有天窗,客厅里在“栏间”的地方挖了一个一尺宽的洞,一年四季代替天窗起着通风的作用。一阵风伴着那枝头易谢的片片樱花吹了进来,使我猛地醒来。我睁眼一看,那朦胧的月色不知何时已移进屋内,炉灶的黑影,斜着投在那块可以启闭的地板上。我担心自己睡过头了,便竖了竖耳朵,窥伺了一下屋里的情况,幽寂如旧,只有挂钟在滴答作响。已经是老鼠出现的时刻了,它们会从哪儿出现呢?

壁橱发出咔咔的响声,好像是用脚踩着小碟子的边沿,正在嚼里边的东西。我想:“要是从这儿出现呢?”我躲在破洞的旁边等待着。看样子轻易不会出来的。小碟子的声音停下了,接着好像是爬上了大碗,不时发出咯噔咯噔的沉重声响,它们隔着橱门就在对面,和我鼻子尖儿的距离还不到三寸。现在敌人不时扑蹬扑蹬地走近破洞口,然后又走远了,就连一只老鼠也没出头露面,就隔着这一层橱门在里边肆意逞威,而我却只能屏息静气地等在破洞的出口,真是急死人。老鼠在碟碗当中举行着舞会。只要厨娘阿三稍微打开一点橱门,留出我能挤进去的空隙该有多好啊。可是,现在橱门偏偏这样紧关着。她真是个傻瓜呀。

忽然,在炉灶的黑影处,我吃食用的鲍鱼壳咚的响了一声。我想:“太好了,敌人从这方面出现了。”我蹑手蹑脚地靠近前去,在汲水桶的空隙处只看到一条鼠尾巴,一闪就到洗菜池下边去不见了。不一会儿,洗澡间里的漱口碗“当”的一声砸到了铜盆上。我想:“好家伙!又从后边攻上来了。”我刚转过身去,一只足有半尺长的老鼠,叭地把牙粉袋蹬落,向地板下面飞跑。决不能让它逃掉!我紧跟着蹦了下去,可那家伙早已无影无踪了。看来捉老鼠这种事儿可不像想的那样简单啊!也许我先天就没有捕鼠的能力哩。

我一转到洗澡间去,敌人就从壁橱上溜掉。我看守着壁橱,敌人又从洗菜池后边跳出来。我站到厨房正中央,敌人就从三方面一起闹腾起来。说它们是故意恶作剧呢,还是说它们手段卑鄙好呢,反正君子敌不过小人。在下足足有十五、六次跑前跑后,努力奔走,累得心力交瘁,到头来一次也没有成功。虽然遗憾至极,但与这样的小人对抗,即使是智勇双全的东乡大将,也是无能为力的。最初,我还有勇气,有敌忾心,甚至还怀有悲壮的崇高美感。可是到了后来,我东奔西跑,感到自己太蠢,加上又困又乏,于是只好坐在厨房当中一动不动了。尽管我不再动,但只要我狠狠地盯着前后左右,敌人都是些小人,量它们也不敢闹得太过分。我把它们作为敌人对待的这些家伙们,想不到净是些心术不正的东西,我原先的那种战争光荣感已经消失,只剩下敌人可憎的念头。憎恶的念头一过,我也就泄劲了,剩下的只是茫然失措。茫然之后,我想:“随你们的便吧,反正你们成不了什么气候。”我极端瞧不起它们,于是上来了睡意。我经过以上这些思想变化,终于渴望一睡。我真的睡着了。可见休息,即便是处在敌人当中也是需要的。

一大堆花瓣又从那向着飞檐横开着的天窗吹了进来。一阵风吹打在我的身上,我猛地惊醒。就在这时,从壁橱里猛地像箭一般窜出来一个家伙,在我还未来得及躲避之前,就嗖地咬住了我的左耳。紧接着又有一个黑影刚奔到我的身后,就马上吊在我的尾巴上了。这完全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我毫无目的地机械地蹦了起来,把浑身的力量都集中到毛孔上,想把尾巴上的这个怪物甩掉。而那个狠狠咬住我耳朵的家伙失去了重心,在我的脸旁当啷着,想不到它那条像胶皮管一样柔软的尾巴,凑巧进到我的嘴里,我决不放松这个机会,决心弄死它,我狠狠衔住这条尾巴,头左右摇个不停,结果只是一根尾巴留在我的前齿里,它的身子甩到贴有旧报纸的墙上,又反弹在地板上。我趁它正要起来的时候赶紧扑了上去。它像皮球猛地踢过来一样,从我的鼻子尖猛地掠过,跳到吊板上,缩着腿站在那里。它从吊板上向下看着我,我从地板上仰望着它,我和它的距离约有五尺,这中间,月光宛如在虚空张起一条宽幅的带子,横射过来。我用尽前腿力气,想要跳到吊板上,前腿总算抓住了吊板的边缘,但两条后腿却悬空着。刚才那个黑东西死死咬住我的尾巴不放。我的处境十分危急。我换了一下前腿,想要向深里抓住吊板,可是由于尾巴上的重量,我越是倒换前腿,抓得就越浅,再往外滑上两三分,肯定就要掉下来。我越来越危险了,我的爪子挠住吊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我想这下子可要坏事。当我倒换左腿的时候,我的爪子一下子没有钩好,只剩下一只右前腿吊在那里。由于我自身的重量加上咬住我尾巴的那个东西的重量,我的身体便来回不停地转悠。在这之前,在吊板上一直一动不动死盯着我的那个怪物,这时朝着我的脑门飞也似的跳了下来。我的爪子一下子失去了抓头,三个物体一齐在月光中掉落下来,带动了放置在下一层吊板上捣罐中的小桶和装果酱的空瓶,它们也跟着一齐坠落了,同时又带动了再下边的消火罐。这些瓶瓶罐罐一半掉进了水缸里,一半掉落在地板上。这一切在深夜里发出了非同寻常的声响,使拼命挣扎着的我为之心胆俱寒。

“小偷!”主人发出极大的喊声从卧室跑了出来。我一看,他一只手提着煤油灯,一只手拿着手杖,从他那惺忪的双眼中发出与他身份相应的炯炯目光。我老老实实地蹲在我的食盘——鲍鱼壳的旁边。那两只怪物已把身影藏进壁橱里去了。主人茫然失措,明明找不出对象,却带着愠怒的声音在问:“怎么啦,是谁?发出这么大的声响!”这时,月已西斜,射进来银白色的光带已变得狭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