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漱石作品集(套装共11册)(名家特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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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酷暑,我虽是只猫儿,也着实受不了。据说有个英国人吉德尼·史密斯因为受不了暑热,曾说过真想把皮肉都除掉,只剩下骨头来凉爽凉爽。其实倒不一定只留下骨头,至少我希望能把我这身淡灰色带条纹的皮毛衣服脱下来洗濯一下,或者眼下把它送进当铺里去就好了。拿人的眼光来看,也许觉得我们猫儿成年累月总是一个表情,春夏秋冬总是穿着这身毛衣,永不换装,过着又省事又不费钱的日子。其实我们猫儿也同样有冷热的感觉。有时我也并不是不想洗上一次澡。不过,您要知道,披着这身毛去洗热水澡,可不是那么轻易就干得了的,所以我只好耐着浑身臭汗。我活了这么大,还没光顾过一次公共澡堂。有时我也不是没有想过,弄把团扇来扇扇,无奈我的爪子拿不住扇子,也就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想起来,人可谓太养尊处优了。本来应该生吃的食物,却要煮着吃、烧着吃,又是蘸着醋吃,又是蘸着酱吃,绝不嫌麻烦,想方设法来大享口福。穿衣服也是如此,要求他们像我们猫儿那样一年到头总穿着同一件衣服,对于他们这种生来就残缺不全者说来,也许是过高的要求。不过,也毫无必要像他们那样在皮肤上再蒙上那么杂七杂八的东西呀。又是给羊添麻烦,又是请蚕来帮忙,甚至还要托棉田的福,这满可以认为是他们既奢侈又无能的结果。对于衣食方面,还可以姑且原谅他们,不去计较。但对于生存上毫无直接利害关系方面,他们也要照此办理,就太说不过去了。先说头发吧,它是自然生长的,本来最便当的办法就是不去管它,而且对本人也有好处;可他们偏偏硬要想一些馊主意,剪成各种发型而自鸣得意。有一些自称是什么和尚的人,不管何时看去,总是青光光的脑袋。热天他们在光头上撑把伞,冷天又用头巾把脑袋包起来。既然这样,他们又何必非得展示他们的青头皮不可呢?另外,还有一种叫做木梳的、毫无意义的锯齿状的工具,人用它来把头发分成两等分,进行自我欣赏。有的不做两等分,而是搞什么三七分,在头盖骨上搞起个人工区划。他们当中有的人的分头恰好通过头上的旋儿,结果一直向后直愣着,活像个破芭蕉叶儿,您说多难看!还有的头顶上平推,两旁却直着剪下去,本来脑袋是圆的,却硬要镶成一个方框框,只能让人联想花匠剪过的杉篱笆。此外还有什么五分剪的大平头、三分、一分剪的小平头种种剪法。弄到后来,说不定还会向脑袋里边去剪,流行什么负一分的小平头、负三分的小平头的新奇剪法哩。总之,人为了这类事绞尽脑汁,真不知他们到底是想干什么。再说吧,他们原本是四条腿,却只使用两条腿,岂不是一种无谓的浪费。如果他们用四条腿走路,本可以走得更稳当些,可他们非要用两条腿走路不可,而余下的两条腿活像两条送礼的鳕鱼干,在两边提溜着。这样看起来,“人”比起猫来要悠闲得多,悠闲得无事可干,才想出这些淘气的事儿来开心。但可笑的是,这些闲人一聚在一起,就口口声声嚷道:“忙啊,忙啊。”不仅如此,而且他们的脸上也的确显出忙得不可开交的样子。看着他们那种急切蹦跳的样子,我真为他们担心,弄不好他们会忙死的。他们当中有的人看见我后,时常说:“我们若是能像这只猫儿那样安闲自在,可就太美啦。”既然认为安闲自在是美事,那你们也可以这样做嘛。谁也没有求你们非得那样急切蹦跳不可呀。你们给自己硬找了一些解决不了的事儿,然后喊叫“受不了,受不了”,这和自己升起一堆火,然后喊“热呀,热呀”有什么两样。即便是我们猫儿吧,一旦也像人那样,要去想二十种剪头发的方式,那么也不会像今天这样安闲自在喽。如果你们真想安闲自在,那最好有修炼的功夫——至少养成像我这样能在炎夏穿毛衣的功夫。话是这么说,其实我也感到热。穿着这件厚毛衣,还真是热得要命哩。

像这样热的天,本来“睡午觉”是我的专利,现在睡不成了。我想:“我得做点什么。我已经好久没有仔细观察人的社会啦,今天我得拜见拜见他们那些胡诌瞎扯、狗苟蝇营的勾当了。”可不巧,主人对这点却颇和猫儿的性质相近。午睡嘛,他也不比猫儿睡得少,尤其是自从学校放暑假以后,他没有做一件什么像样的事儿,不管我怎样观察他,也发现不了他的劲头。在这种时刻,如果迷亭能来,他有胃病的身体也许会出现几分反应,他和我们猫儿的习性暂时会离开一些。我正在盼望着迷亭先生赶快来,就在这时,洗澡间里发出了有人哗哗冲澡的声音,而且那人还不时大声向对方说话:“唔,蛮好。”“这下舒服多啦。”“再来一桶!”那声音,整座房子都听得见。在主人家这样大喊大叫、毫不顾及礼节的,当然不会是别人,只能是迷亭喽。

我心想:“他果然来啦,这下,我满可以有半天的时光好消磨啦。”这时迷亭先生一边擦着汗一边将胳膊伸进袖子里,他还是往常那副老样子,大步地进到客厅里来。他一边大声招呼说:“太太,苦沙弥呢?”一边将帽子扔在铺席上。主人的妻子正在客厅隔壁的那间屋子里,躺在针线箱旁边睡大觉呢。这突然而来的声音把她的耳膜刺激得嗡嗡作响,她猛地惊醒,用力睁开惺忪的睡眼,来到客厅里。迷亭穿着萨摩地方产的细麻布大褂,随便地坐在那里,正不断地扇着扇子。

主人的妻子说了声:“您来啦,”鼻头上挂着汗珠儿。“一点儿也不知道您来呀。”她显得有些狼狈的样子行了个礼。

“哪里,我刚来。刚才在洗澡间让阿三给我用冷水冲了冲,才算精神一点啦。这天气可真热呀。”

“这两三天就是不动弹都冒汗呢。真是热得很。不过,您还是那么精神。”主人的妻子说着,还没有拭掉鼻尖上的汗珠。

“谢谢关心,其实热一点我倒没什么。不过,今天这个热度又当别论。热得人疲倦得很。”迷亭说。

“拿我说,本来平时是不睡午觉的,谁知道今天居然……”主人的妻子说。

“也睡了?这蛮好嘛,午间能睡得着,夜里也能睡,那就再好不过啦。”迷亭先生照旧来他那一套遇事无所谓的态度,可能他觉得说得还不够,便又添上几句:“像我这样体质的人,就是不想睡午觉。而苦沙弥,我每次来他都埋头大睡,我真羡慕哪。这种热天,对胃弱的人说来,当然是难以忍受的,您说不是吗?像今天这样的天,就是身体结实的人,也难免为肩上顶着个脑袋感到沉重哩。可话说回来,既然肩上长了个脑袋,总不能把它揪下来吧,是不是?”看来,很难得迷亭先生居然对脑袋的处置为难起来。“太太,你在脑袋上还多了一层沉重的发髻,恐怕连坐都坐不住,发髻的重量,就会迫使你想躺下的喽。”

主人的妻子听了迷亭的话后,认为自己刚才睡过午觉准是迷亭发现自己的发髻睡歪了,于是浅笑着说:“您真会损人!”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摆弄着发髻。

迷亭对这种事儿满不在乎,他讲了一件奇妙的事,说道:“太太,昨天我在屋顶上试验了烙鸡蛋哩。”

“您是怎样烙的呀?”主人的妻子搭腔说。

“我看到屋顶的瓦烫得吓人,我想让它闲着也太可惜,就往瓦上抹了黄油,磕上了一个鸡蛋。”

“嗳呀,真真……”主人的妻子听到了新鲜事儿,不由得说。

“可是,阳光的力量毕竟有限,轻易熟不了呀。我下到屋子里,拿起报纸来读,又偏巧来了位客人,就把这件事给忘啦。今天早上我突然想起,我以为准是熟透了,上去一看……”

“怎样,烙熟了吗?”主人的妻子问道。

“哪里是什么熟不熟,早淌得干干净净啦。”

“啧、啧。”主人的妻子把眉毛皱成八字发出感叹。

“不过,前些日子,大暑的那些天是那样凉爽,可到了现在,又热起来,这气候真怪呀。”迷亭说。

“可不是嘛。前些天穿单衣都感到有些凉,谁想到从前天起又突然热起来了。”主人的妻子同意说。

“这应该叫做螃蟹横行。今年的气候是在‘倒退着走’呢。也许应该说成是‘倒行逆施又有何不可’这类的话了吧。”迷亭说。

“您说的什么意思?您刚才说的这句话。”

“没什么,反正这天气是又往回退到最热的时候啦,简直像赫拉克勒斯赫拉克勒斯,希腊神话中最伟大的英雄,以力大闻名。的牛嘛。”迷亭忘乎所以,更得意地胡扯起来。

果然,主人的妻子听不懂迷亭所说的。不过,她接受刚才那句“倒行逆施”的教训,所以只是答应了一声:“唔!”就不再往下问了。

主人的妻子不再问,迷亭有意的胡扯岂不白费了,于是他又问道:“太太,你晓得‘赫拉克勒斯的牛’吗?”

“我可不晓得那种牛。”主人的妻子说。

“怎么,你不晓得?那么,让我给你讲讲好吗?”迷亭说。

主人的妻子又不好意思说“用不着”,只好又含糊地应了一声“唔”。

“过去有个赫拉克勒斯牵来了一头牛。”迷亭说。

“您说的那个赫拉克勒斯是个放牛的牛倌?”主人的妻子问道。

“他可不是牛倌呀。既不是牛倌,也不是伊吕波牛肉店的掌柜,因为当时希腊还没有一家牛肉店哪。”

“哟,是希腊的事儿?既然那样,您何不早说?”看来主人的妻子对于希腊这个国名还是晓得的。

“不过,我不是已经说过是赫拉克勒斯了吗?”迷亭说。

“赫拉克勒斯就是希腊呀?”主人的妻子说。

“不错,赫拉克勒斯是希腊英雄啊。”迷亭说。

“怪不得,我还以为我晓得呢。那么,那个人他怎么啦?”

“他呀,就和太太一样,正在呼呼大睡。”

“哟,真讨厌!”主人的妻子说。

“他正在大睡,瓦尔冈之子就来啦。”迷亭说。

“瓦尔冈是什么东西?”

“瓦尔冈是个铁匠,这个铁匠的儿子就把牛偷走了。不过,他是揪着牛尾巴倒着牵走的。赫拉克勒斯一觉醒来,就到处去找牛,结果没有找到。他当然是找不到,因为那偷牛人是拉着牛尾巴倒走的,蹄印都是朝前的。作为一个铁匠的儿子,真难为他想得出来。”迷亭先生已经忘了天气的本题,越说越起劲了。

迷亭接着又催苦沙弥赶快起来,他说:“可是,你的丈夫怎么的了?还在睡午觉哪?睡午觉在中国诗人那里虽然被认为是风流的行为,可像苦沙弥君这样把它当成每天不可缺的功夫,就不免显得俗气了。这不就等于每天都要死过去一会儿吗。太太,麻烦你,把他叫起来!”

主人的妻子也颇有同感地说:“唔、唔,他就是这样,真叫人拿他没办法。您想想,这么没完没了的睡,肯定会伤身体,而且又是刚刚吃过饭。”说着,她站了起来。

迷亭显得满不在乎,也不管人家没有问他,就开口说道:“太太,你提起吃饭,我可是还没吃哪。”

“哎哟,可不正是吃饭的时候,您看我怎么一点也没有想到。不过,我们这里没什么好吃的,给您来个茶泡饭吧!”主人的妻子说。

“不,不必给我做饭啦。”迷亭说。

“不过,反正我们这里不会有您喜欢吃的。”主人的妻子稍带些不高兴的口吻说。

迷亭立刻明白了,说道:“茶泡饭、开水泡饭都不必了,我刚才在来的路上已经订好了一份饭菜,送到这儿来,我回头就在这儿吃。”他说出了不是一般人所能说得出口的话来。

主人的妻子只发出了一声“哎哟”。这个“哎哟”既表示吃惊,也显出不满,还有可以省掉她准备饭菜麻烦的高兴的味道。

就在这时,主人受不了这种从没有过的吵吵嚷嚷声音,好像好梦被惊破了似的,晃晃悠悠地从书斋里走了出来。他打了个呵欠,满脸不高兴地说:“你总是喜欢大声嚷嚷,人家正睡得舒舒服服,硬被你吵醒。”

迷亭立刻答道:“哟,大驾醒啦,惊了阁下的好梦实在惶恐得很,不过偶尔搅搅你的梦,也好嘛。来,请坐。”迷亭的这番话,简直使人弄不清谁是主谁是客了。

主人一声不吭地坐了下来,从细木嵌镶的烟盒里抽出一支朝日牌香烟,大口大口地吸了起来。突然他看见迷亭扔在对面角落里的一顶帽子,说了句:“怎么,你买了新帽子啦?”

迷亭立刻把草帽拿到主人和主人的妻子面前,得意地说:“怎么样,不错吧?”

主人的妻子伸手不停地抚摸着那顶草帽,说道:“哟,真漂亮,编得又细又柔软。”

“太太,这顶草帽戴起来可方便啦。你让它怎样它就怎样。”迷亭说着,便握紧拳头,朝着这顶巴拿马草帽狠狠打了一拳,果然草帽立刻出现了拳头大小的一个坑。

主人的妻子刚说了一声“真有意思”,迷亭立刻又伸出拳头从草帽里侧向上狠命地一顶,草帽立刻变成了一个锅底形的尖顶。他又拿过草帽,从两边的帽檐儿压起,压平的草帽就像用擀面杖碾过的面团一样。然后他又从一侧像卷席子一般地把它折叠起来,一边说:“你们看就这样,”说着将它揣进怀里。

主人的妻子仿佛在观赏归天胜一斋魔术师变的戏法,惊叹地说:“真是奇妙极啦。”

迷亭似乎也有心以魔术师自居,把原先从右边塞进怀里的帽子特意从左边的袖口里掏出来,又把帽子恢复原状,说:“你们看,一点儿也没有坏。”然后食指尖插进帽底,把帽子旋转起来。本来他这就满可以算是表演完了,谁想他又把帽子往身后一扔,一屁股坐了上去。

“喂,这样搞不会坏吗?”主人的脸上出现了担心的表情。主人的妻子当然更加担心,提醒迷亭说:“好端端一顶帽子,如果弄坏可不值得了,我看您还是算了吧。”

帽子的所有者迷亭却得意洋洋地说了句:“怪就怪在怎么弄也不会坏。”说着从屁股底下又拿出帽子,马上戴到头上去。奇妙的是,那顶帽子立刻恢复了原样。

主人的妻子愈发赞叹:“真是顶结实的帽子哟。真奇怪。”

迷亭的头上仍顶着那顶帽子,他回答主人的妻子说:“这丝毫不足为奇,它就是这种帽子嘛。”

过了一小会儿,主人的妻子向主人提议说:“我看你也买顶那样的帽子吧。”迷亭插口说:“苦沙弥君不是有顶不错的草帽吗?”“是的。可前些日子被孩子们踩坏啦。”“糟糕,真是太可惜了。”“所以我想这回让他买顶和您一样的又好又结实的帽子。”主人的妻子根本不知道巴拿马草帽的价钱,所以一个劲地向丈夫提议:“你也买这种吧,好不好?”

迷亭君这次又从右边的袖子里掏出一个装有剪刀的小红盒子,拿给主人的妻子看。“太太,帽子的事就到此为止吧,请你来看看这把剪刀。这个用起来也是非常方便的,有十四种用途哩。”

要不是迷亭拿出这把剪刀,主人的妻子逼主人买帽子的事,说不定会没完没了。所幸主人的妻子,具有女人生性的好奇心,才使主人免去了这一场厄运。这与其说是多亏迷亭的机灵,还不如说是一种侥幸,总算便宜了主人。

主人的妻子问道:“这把剪刀有怎样的十四种用处呢?”

迷亭巴不得这么问,他用一种得意的口吻说道:“现在我就一样一样加以说明,你要仔细听。看见没有?这儿有个月牙形的缺口,从这儿插进雪茄,立刻就会把雪茄剪出个口儿。还有,在底部不是有个小装置吗?它可以剪断铁丝。其次把它横着平放在纸上,可以当三角板用。剪刀的背上刻有纹路,可以代替尺子用。这个地方带有锉齿,可用来磨指甲。再仔细看看,把这个顶端插进螺丝帽里,一拧就可以做螺旋刀用。把它狠狠插进去用力一撬,不太费劲就可以撬开用钉子钉着的木盒盖儿,还有这地方的刃尖上也可当锥子使,这是用来挖写错了字的地方,把剪刀拆成两半,就成裁纸刀了。最后,太太,这最后的一着可有趣啦,这个地方不是有个苍蝇眼睛大小的小球吗?你贴近去看看!”

主人的妻子说:“我可不,您又在捉弄人了吧。”

迷亭说:“真糟,你怎么这样不相信我呀。你就当受一次骗,仔细贴近去看一看!什么,你不干?就看一眼吧。”说着把剪刀递给了主人的妻子。

主人的妻子颤颤巍巍地拿起剪刀,把自己的眼睛凑近到迷亭所说的那个苍蝇眼睛大小的圆球上。

“怎么样,看见了吧?”迷亭问道。

“好像一片漆黑哪。”主人的妻子说。

“只见一片漆黑可不行,你把它移向窗子,不要这么把剪刀平放,对啦,对啦,这回看见了吧?”迷亭说。

“哎呀,是张照片呢,这么小的照片怎么贴进去的呀?”主人的妻子惊叹地说。

“所以说它好玩呢。”迷亭得意地说。

主人的妻子和迷亭不断一问一答。刚才还闷声不响的主人,这时也显出急于要看的样子,说道:“喂,也给我看看!”主人虽然说了,但是主人的妻子仍然把剪刀贴在自己的眼睛上,不肯离手。“真好看!是个裸体美人哩。”

“喂,我不是说了吗?给我看看!”主人说。

“唔,你再等等,多好看的头发呀,一直垂到腰上哩。头还稍微仰着呢,身材太高啦。不过,倒真是个美人儿!”

“我既然说了,就让我也看看。你看的差不多了,赶快拿给我看!”主人气急败坏地催促妻子。

“嘿!受等啦,请你好好欣赏欣赏吧。”主人妻子把剪刀递给了主人。

就在这时,厨娘阿三从厨房走来,一边说“客人订的饭已经送来了”,一边将两小屉荞麦面条端进客厅里来。

“太太,这是我自己带来的饭菜,恕我失礼,就在这儿用餐啦。”迷亭说着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他的这一动作,也不知出于诚心诚意的客气还是在开玩笑。主人的妻子似乎不知怎样对答才好,只是轻轻地说了声“您请吧”,然后看着迷亭怎样进餐。主人这时候眼睛才离开那个裸体美人的照片,说了句:“喂,这么热的天,荞麦面条对身体不好噢。”

迷亭打开笼屉的盖儿,说道:“不要紧的,爱吃的东西,轻易不会对身体有害的。”他往蘸荞麦面条的作料里放进了好多芥末,拼命地搅动着,说道:“这新擀出来的荞麦面条就是好,荞麦面条若是放软了,和没有骨气的软瘫瘫的人是一样的,我从来就不欣赏。”主人担心似的提醒他说:“老兄,你放进那些芥末,不怕辣吗?”迷亭说道:“这荞麦面条就得蘸作料和芥末一起吃。你大概是不喜欢吃荞麦面条吧。”主人回答说:“我嘛,最喜欢热汤面。”“热汤面嘛,那是马伕们吃的。不懂得荞麦面条滋味的那种人简直是可怜虫!”迷亭一边说着,一边用杉木筷子尽量挑起好多的荞麦面条,足有二寸高。“太太,你可知道吃荞麦面条有多种吃法,那些刚学吃荞麦面条的生手,总想尽量多蘸作料,然后在嘴里嚼个不停,那样是吃不出荞麦面条的味道来的呀。必须是这样,一挑就得都挑起来……”他说着抬起筷子,那长长的面条整整齐齐挑在空中有一尺多高。迷亭先生以为差不多都挑起来了呢,往下一看,还有十二三根面条尾巴缠绵地没有离开笼屉底。迷亭还是以主人的妻子为对象说:“这家伙可真长哩,太太,你说呢?”主人的妻子用很钦佩的语气回答说:“真是长啊。”“要把这长面条的三分之一蘸上作料,然后一口气吞下去,不能嚼,一嚼荞麦面条的味道就没有了,必须是哧溜一下把它吞进喉咙里去,才算是够味哩。”说着他把荞麦面条用筷子高高挑起,荞麦面条这才离开笼屉,他把筷子挪向左手盛作料的碗上,用碗接着,一点一点把筷子往下落,面条的下端逐渐浸泡在作料里,根据阿基米德原理,荞麦面条浸泡进去多少,碗里的作料就增高多少。不过那碗里原装着八分满的作料,还没等迷亭筷子上的荞麦面条浸到四分之一,饭碗里的作料就已经满碗了。迷亭的筷子在离饭碗半尺高的地方就老半天一动不动了。筷子不动是理所当然的,筷子再稍许落下一点,作料就要溢出来了。此时,迷亭多少显出踟蹰的样子,但他很快就把嘴凑上前去,只听得哧溜一阵声响和喉头上下动了两动,筷子挑着的荞麦面条立刻就不见了。再一看,迷亭君的两眼似乎有一两滴泪珠似的东西,从眼角顺着腮边流了下来。是芥末辣得他如此呢,还是因为他费力地把荞麦面条整吞下去的缘故呢,这还弄不清楚。主人赞叹地说道:“真佩服啊。真难为你一口气就咽下去了啊。”主人的妻子也非常称赞迷亭吞面条的功夫说:“吃得真是太棒了哟。”迷亭一言不发,放下筷子,敲了两三下胸口,然后对主人的妻子说:“太太,荞麦面条一屉大体上三口半或四口就得吃完,如果做不到这点,那不能算是会吃的。”说着,他用手绢揩了揩嘴,喘了一口气。

就在这个当儿,寒月君也不知是个什么打算,在这样的大热天,戴着冬天的帽子,两条腿满是尘土,居然枉驾而来了。迷亭立刻说:“喂,美男子光临啦。我可正吃着饭哩,很对不起呀。”然后迷亭君在众人环视之中,毫无不好意思地把剩下的一屉荞麦面条也吃个精光。这次他没有像方才那样吃法,不过,也没有再闹出用手绢捂嘴、中途喘气的难堪之态,结果两屉面条总算被他干净利落地报销了。

主人问道:“寒月君,你的博士论文已经脱稿了吧?”迷亭君立刻接过来说:“金田小姐等急啦,赶快送呈玉览吧。”

寒月君照例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不快点写完会造成我的罪过,所以我也希望尽快拿出来,好让她放心。无奈问题可不那么简单呀,研究起来要费很大力气哩。”他把不像是一本正经的事儿,偏要故意用一本正经的口吻来说。

迷亭也模仿着寒月那种玩笑式的腔调搭腔说:“是啊,问题不那么简单。哪里会照‘鼻子’所说的办呢?当然喽,那个‘鼻子’倒是有值得仰其鼻息的地方哩。”

这其中,只有主人是比较严肃认真的。他问道:“你的论文题目是什么?”

寒月答道:“是《紫外线对青蛙眼球的电动作用之影响》。”

迷亭取笑说:“这可有意思啦。不愧是寒月先生!‘青蛙的眼球’,这题目妙极啦。苦沙弥君!在论文脱稿前,先把这个题目报告给金田家怎么样?”

主人不理睬迷亭的打诨,问寒月道:“你搞的这个研究很费力吗?”

“是的,这是个很复杂的课题呢。首先青蛙眼球的这种光学球面体的构造就不简单嘛,因此必须做各种实验,先要制造出一个圆玻璃球,然后才进入实验。”

主人说:“玻璃球有什么难,去一趟玻璃店不就行了吗?”

“哪儿的话,哪儿的话!”寒月君挺了挺胸说道。“说起来,所谓圆啦直线啦,只不过是几何学上的概念,真正合乎几何学定义的、理想的圆与直线,在现实世界中是不存在的。”

迷亭插口说:“既然是没有的东西,不搞不就行了吗?”

寒月说:“我想先制造出一个在实验上大体可用的球,所以从前些日子我就开始搞起来了。”

“搞成了吧?”主人问,似乎认为这还不容易。

寒月说:“这怎么能搞得出来呢。”可他似乎发现了和刚才自己说的有点矛盾,于是改口说,“可难搞啦。我反复去磨,一发觉这边的半径稍有点长,便稍微磨掉一点,谁想对面的半径又变得长啦。我费尽功夫总算磨了一个出来,结果从整体来看,又不够浑圆啦。又费了许多力气,把它磨成浑圆,结果直径又不够了。最初有苹果大,磨来磨去,变成草莓大小,我还是耐心地磨,变成豆粒大啦。变成豆粒大,也还是达不到理想的圆呀。我认真地磨个不停——从今年正月起,我已经磨废了六个玻璃球啦。”也不知是真是假,寒月君喋喋不休地一味讲着。

“你在什么地方磨的呢?”主人问道。

“也是在学校的实验室里,从清晨磨起,吃午饭时稍歇一歇,然后一直磨到天黑,这工作可不轻松哪。”

“难怪你近来老是说忙啊忙啊,连星期天都到学校去,原来就是为的磨这种球啊?”

寒月说:“眼下,从早到晚,我一直是在磨球呢。”

迷亭君从旁替寒月做注脚说:“真可以说得上是:磨球博士精魂使尽了哪。不过把你这种拼命劲儿讲出去,就是那个‘鼻子’也会不免有所感动的吧。这倒使我想起来我前些天有事到图书馆去,出来时,刚走到门口,就偶然碰上了老梅君,那家伙大学毕业后还到图书馆来,真是件稀罕的事,我向他说了一句:‘难为你这么用功啊。’这位老兄的脸作了一个怪物相,说:‘不是的,我不是来看书,方才我从门前走过,突然有点尿意,我是借用这里的厕所才进来的。’结果两人大笑了一番。老梅君和你可以说是两个正反有趣的例子,很应该写进《新撰蒙求》《蒙求》为史书,唐朝李瀚撰写。《新撰蒙求》是后人所写。里去哩。”

主人还是带着一本正经的神气向寒月问道:“你这样每天一味地磨下去当然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不过,你准备什么时候磨成呀?”

寒月答道:“哎,按现在的情况,大概需要十年。”看来,寒月君比起主人来,遇事还要不慌不忙哩。

“十年?最好还是快一点磨完的好。”主人说。

“十年,还算是快的,弄不好,可能要二十年呢。”寒月说。

迷亭赶忙接过来说道:“那可不得了,若是那样,不是当不成博士了吗?”

“是的,我也想早一点让对方放心,不过,反正球磨不成功,我的这个关键性的实验就无法进行啊。”

寒月君停顿了一下,摆出一副得意的样子,接着说道:“其实,你们几位大可不必为我操心。金田那边也知道我是在磨球呢,两三天前我去的时候,已经把这个情况向对方说明白啦。”

主人的妻子尽管对刚才这三人的谈话听不太懂,不过还是一直洗耳恭听着。这时她突然掀起疑团,问道:“不过,我听说金田一家从上个月就全都上大矶海岸避暑去了,不是吗?”

寒月君对主人的妻子的这一手,似乎有点招架不住,不过他随即装傻说:“这可真怪啦!这是怎么回事呢?”

在这种时候,总是缺少不得迷亭君的。在谈话中断的时候,不好意思的时候,困倦的时候,为难的时候,不管遇上哪种时候,他总会从旁插进来打圆场。他说道:“上个月去了大矶海岸的人,你却两三天前能在东京见着,这可够有意思,够神秘的啦。这正是所谓灵的交感嘛。在相思之情无法摆脱的时候,这是经常发生的现象。乍听起来好像是梦话,其实,就算是做梦吧,也是个比现实更真实的梦呢。像太太你,根本没经历过你爱我、我爱你这种体验,就嫁给了苦沙弥君,一辈子也未必了解恋爱是何滋味,所以你当然要感到奇怪。”

“哟,您有什么根据这样说呀。真太看不起人啦。”主人的妻子赶快打断迷亭的话,兴起了问罪之师。

主人从旁帮助自己的妻子,也嘲笑了迷亭一句:“你不是也没有尝过恋爱滋味吗?”

“不,我的风流事儿可多啦,不过早都过了七十五天日本谚语:背地里讲人,至多七十五天,意谓日久不觉得新鲜,就会被人们淡忘。,当然不会留在你们的记忆里,是不是?其实,我是失恋的结果,才偌大年纪还在过独身生活呢。”迷亭说罢,环视了一下在座所有人的表情。

“哈,哈……真有意思!”主人的妻子先笑了起来。主人把脸朝向窗外,说了句:“简直胡扯!”

唯独寒月君却依旧笑吟吟地说道:“请吧,请您讲讲您的怀旧谈,也好让我这个后生小辈见识见识。”

“我的那次恋爱是带有相当神秘色彩的呢,要是对已去世的小泉八云小泉八云(1850—1904),日本作家、翻译家、教师,曾向西方介绍日本的文化和文学。先生谈谈,定会受到他的赞美呢,可惜小泉先生已经长眠了,所以我也就没人可讲啦。不过,既然诸位热心请求,那我就把我这一段秘密向你们公开好啦。不过有个条件,你们要听,可就得老老实实地听到底呀。”迷亭先叮嘱了这么一番,然后就进入了本题:“回想起来,距今嘛——那是几年前的事儿呢?——太麻烦了,就把它算做是十五、六年前的事儿吧。”

主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胡诌瞎扯!”

主人的妻子嘲弄地说:“您的记性真坏啊。”

只有寒月君谨守约定,一句话也不说,摆出一副急于恭听下文的架势。

“那好像是某一年的冬天吧,我从越后国通过蒲原郡筍谷,登上蛸壶岭,正要来到会津这块地方的时候……”

“你怎么净走这些怪里怪气的地方?”主人插嘴问。

主人的妻子不愿意让主人打搅,说:“听着!别说话,可有趣啦。”

迷亭接着说下去:“可是,太阳已经西沉啦,又不认识路,又饥又渴,实在没办法,我就敲开岭上孤零零的那家茶馆的门,我说我是如此这般的一个人,请允许我借宿一宿。对方说这有什么,就请我进去,我一看见那个拿蜡烛照我的人,立刻浑身打起颤来。我就是从那时起切实地懂得了恋爱这个难以捉摸的魔力的啊。”

主人的妻子插口说:“真讨厌,在那样的深山老林中哪儿会有美丽的女子啊?”

“太太,深山也罢,海滨也罢,我倒是真希望让你亲自看一眼那位美丽的姑娘哩。她梳着那么雅致的高髻……”

“吓!”主人的妻子对迷亭的胡诌简直不知说什么好。

“你听我说下去,我进屋子里一看,在八叠的房间当中有一个地炉,我和那个姑娘,还有她的老爹和老娘围坐在地炉旁。对方问我一定很饿了吧,我说请快些给我弄点吃的吧,不管什么都可以。于是那位姑娘的老爹说,难得是个新来的客人,给他煮顿蛇饭吧。听着,下文可就是我失恋的过程了,请注意听啊。”

寒月插口道:“迷亭先生,我们不都在全神贯注地听着吗?不过,那可是越后国啊,在严冬总不会有蛇吧。”

迷亭道:“你问得很有道理。不过,对这种带有诗意的故事,你总不能这样拘泥于道理的吧。在泉镜花泉镜花(1873—1939),日本明治时代的小说家。的小说里,还写有从雪中爬出螃蟹来的呢。”寒月说了声,“哦,您说得不错,”就又回到了谨敬恭听的态度。

“那时候,我是有名的专吃怪东西的,什么蚂蚱啦,蜒蚰啦,癞蛤蟆啦,我都吃腻了。蛇饭倒是个新鲜玩意儿,我对老头儿说那太好啦,我就打扰了。于是老头儿在地炉上放上一口锅,放进米煮起来了。奇怪的是那锅盖上有十个左右大大小小的孔。蒸汽不断从那些孔中冒出来。我心里想,难得他们想得出来,乡下人有这种心眼儿,真值得佩服。这时,老头儿突然站起来,也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又过了一会儿,抱着一个大铁笼子回来,随手就放在地炉的旁边。我往里一看,嚯,真不少哪,老长的家伙,一条一条挤在一起,互相盘绕着哩。”

主人的妻子的眉毛皱成八字,说道:“您别再往下讲啦。多恶心!”

“那怎么行呀,这正是造成我失恋的巨大原因,不能不讲啊。后来,那老头儿,左手拿起锅盖,右手随便抓出几条盘绕着的长家伙,赶快往锅里一放,立刻就盖上了锅盖。别看我遇事不在乎,这时也不免感到有些汗毛倒竖起来。”

主人的妻子愈听愈害怕,说道:“别讲下去啦,多骇人呀。”

迷亭越发得意地说:“这就要讲到失恋了,请忍耐一下。使我吃惊的是,大约不到一分钟的光景吧,从锅盖的孔中‘嗖’地伸出一个蛇头。我想,好家伙,探出头啦,马上从另一个孔中又‘嗖’地伸出个头来。我心里还在想,又出来一个,很快这边伸出来一个头,那边又伸出来一个头。到了后来,整个锅面上完全是蛇头啦。”

苦沙弥问道:“为什么都要把头探出来?”

“这是因为锅里边极热,蛇疯狂地想往外爬呀。又过了一会,老头儿说了声‘大概是时候了,该往外抽啦’,老妈妈应了一声,那姑娘也答应了一声‘是’,于是两人各抓起蛇头用劲一抽。蛇肉都留在锅里,只剩下蛇身的骨头随着蛇头长拖拖地被抽了出来。”

“这可以说是蛇的‘抽掉骨头’日语中常指没有气节的人。吧?”寒月笑着问了一句。

“的确是‘抽掉骨头’,你们说这招多妙呀。然后就打开锅盖,用勺子把米饭和蛇肉足足搅和一阵之后,向我说了声:‘请用餐吧。’”

主人冷冷地问道:“你真的吃啦?”主人的妻子咧着嘴说:“你别问啦,恶心得很,回头连饭都不想吃啦。”

“太太,你不敢吃蛇饭才那样说。你可以尝一次嘛。那个鲜美的味儿,保你一辈子也忘不了。”

“噢,真恶心!我才不吃呢。”主人的妻子说。

迷亭接着又讲下去:“我当时饱餐了一顿,既忘了冷,又可以毫无顾忌地欣赏姑娘的月貌花容,我感到十分满足,当他们说声:‘请安寝吧,’我一路劳乏,便遵照吩咐,倒头便睡,也不顾得失礼,一觉睡到大天亮。”

这回是主人的妻子急于听下文,催促迷亭说:“那么,后来呢?”

“后来嘛,第二天一早,我一觉醒来便失恋啦。”

主人的妻子又问:“您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儿?”

“不,我什么也没做,起来后,我一边吸着香烟,从屋后的窗子往外一看,就在露天洗脸池旁边,哇,一个秃头正在洗脸哩。”

主人问道:“是那家的老头儿?还是那家的老婆子?”

“这点嘛,我当时也分辨不清,我死盯盯地瞧了一会儿,那个秃头转过头来,我这一惊非同小可。原来是我昨天夜里初恋的那个姑娘呀。”

主人反驳说:“你刚才不是还说过,那姑娘梳着发髻吗?”

“头一天晚上当然是梳发髻,而且还是云鬟高耸、美极了的发髻,不过,今天早上却变成了光秃秃的秃头啦。”

主人按照他的老习惯,仰头看着天花板,说了声:“简直是捉弄人!”

“我也感到十分奇怪,内心里有点战战兢兢,从远处偷着瞧,只见那个秃头终于洗完了脸,漫不经心地把放在旁边石头上的假发往头上一戴,便若无其事地走进屋里来了。我这才恍然大悟。虽然是恍然大悟,不过从那时起我就为失恋而千古遗恨啦。”

“真有这种胡扯的失恋哪!寒月君,要好好听听迷亭讲的,就是失恋,也要像迷亭这样高高兴兴,这才是好样的。”主人朝着寒月评论了迷亭的失恋。

寒月说道:“不过,那个姑娘如果不是个光秃秃的脑袋,迷亭先生把她迎娶到东京来,那迷亭先生可就更会高高兴兴的啦。总之,偏偏赶上姑娘是个秃头,真可以称得上是千秋恨事了。不过,我倒要请问一下,那样年轻轻的女人怎么会头发都掉光了呢?”

“我对这点也反复考虑过,我想肯定是吃蛇饭吃得太多的缘故。蛇饭这种东西,是上火的呀。”

主人的妻子说道:“不过,您虽吃了也没有出现任何毛病,真是幸运呀。”

“我虽然没变成秃子,不过就从那时起成了近视啦。”说着,迷亭摘下他的金丝腿眼镜。用手绢仔细地擦拭着。

过了好一会儿,主人好像才想起来似的,十分认真地问道:“你说的话里,哪有什么神秘的味道呀?”

“那个假发是从哪里买来的呢?还是拣来的?我想来想去,还是弄不清楚。这点,挺神秘嘛。”迷亭说着,又把眼镜架回到鼻梁上。

“简直像听段相声一样呢。”这是主人的妻子的评语。

迷亭胡扯一通,我本来以为可以告一段落,他再也没什么可讲的了。其实不然,这位老兄只要不把他的嘴用东西堵上,他的天性是绝不肯沉默的。他又讲起了下边的一段话:

“我的那次失恋固然是一场痛苦的经验,不过,那时如果我没发现她的秃头,娶了她,那可就一辈子看着都别扭,所以不慎重考虑,真是玄极啦。结婚这种事儿,一旦到了真要实行的关键时刻,经常是会发现隐藏着的、意想不到的缺陷的。所以寒月君可千万不要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又是幻想,又是神不守舍,那可不行,还是好好静下心来磨你的玻璃球为妙。”迷亭说了这番好像忠告似的话。

寒月故意装出一副难以接受的样子说:“是啊,我倒是想一心磨我的玻璃球。不过,对方不允许我这样,又有什么办法呢?”

迷亭说道:“可不是,像你的情况,对方总要闹腾嘛。不过,这种事有时是非常可笑的,比如那个为了小便才进图书馆的老梅君的事儿,就妙得很。”

主人被引上了钩,追问道:“他怎么的了?”

“倒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那位老兄以前在静冈的一个叫东西馆的旅馆只住过一宿,当天晚上立刻向那家旅馆的女服务员提出结婚的要求。我是遇事不在乎的,不过还没进化到那位老兄的程度。当然啦,那家旅馆里有个叫阿夏的姑娘非常漂亮,而负责老梅君住的房间的,又正是阿夏姑娘,所以他向她提出结婚,也就不足为怪啦。”

主人带着一副认真的面孔说道:“哪里是什么不足为怪?这不是和你在什么岭上的事儿如出一辙吗?”

“唔,也差不多。老实说,我和老梅君是没有多大差别的哟。总之,他向那位阿夏姑娘提出求婚,还未等对方答复,他就忽然想要吃西瓜。”

主人弄得莫名其妙,反问了一句:“你说什么?”不只是主人,就连主人的妻子和寒月,也都歪起了头,感到难以理解。迷亭却不管这一套,又继续讲下去:

“这位老兄把阿夏姑娘叫来,问道:‘静冈可有西瓜吗?’阿夏姑娘回答说:‘静冈地方虽小,西瓜总是有的。’然后她用盘子端来了一大堆切好的西瓜,据说老梅就吃起西瓜来。他把一大堆西瓜全给报销啦,然后等待阿夏姑娘的答复。在还未得到答复之前,老兄的肚子就疼起来了。他哼哼地忍着,一直不见好,于是又把阿夏姑娘叫来,问她在静冈是不是有大夫。阿夏姑娘说,静冈地方虽小,医生总还是有的。然后她请来了一位就像从《千字文》中偷来的名字,叫什么‘天地玄黄’这类名字的医生。第二天清早,肚子疼给治好了,老兄心里当然很高兴。在临离开旅馆前的一刻钟,他将阿夏姑娘叫来,问她昨天要求和她结婚的事儿,她是否答应。阿夏姑娘笑着回答说:‘静冈有西瓜,也有医生,可就是没有一夜功夫就肯答应做新娘的。’说着就走了,再也没有露面。这以后老梅君就和我一样,也失恋了。而图书馆呢,听说他除了去解手之外,就再也不去了。细想起来,女人真是祸害呀。”

这回主人居然搭起腔来,说道:“这一点不假。前些天我读了缪塞缪塞(1810—1857),法国浪漫主义运动最杰出的诗人和剧作家之一。的剧本,其中的人物,引用罗马诗人的诗句,说了这样一段话——比羽毛轻的是尘土,比尘土轻的是风,比风还轻的是女人,比女人还轻的,那就再也没有啦——说得多么入木三分呀。女人嘛,是最糟的。”他非常卖力气地下了断语。

主人的妻子听了主人这段高论,自然不会答应。她说道:“你说轻浮的女人不好,不过那笨重的男人也不见得就好呀。”主人道:“笨重?你是指什么?”“笨重就是笨重呗。就像你那样!”“我哪点笨重啦?”“难道你不笨重吗?”夫妻两人也不知到底争吵什么。迷亭在旁饶有兴致地听了一会儿,然后开口道:“像你们这样面红耳赤地互相争论、攻击,这正可以说是夫妇的真相哪。过去那种老式夫妇肯定是毫无意思。”他说得非常含糊,也不知是在夸奖呢,还是在嘲弄。他本来说了这句就够了,可他又把他的话加以敷衍,发表了如下的意见:

“在以往,据说没有一个女人敢对丈夫回嘴的,若是那样,就和娶个哑巴妻子没两样,我是不赞成的。还是像太太你这样,说什么‘难道你不笨重吗’这类的话,这就好得很。既然是讨老婆,如果不偶尔吵一次两次嘴,那一定会感到闲得慌的。像家母那样,一到家父面前,就只知道说‘是’或者‘嗯’。而且他们结婚了二十年,除了到庙上去给祖先扫墓之外,就没一起出去过,你们说可怜不可怜?不过,倒也好,家母倒是把祖宗墓碑上的法名背诵得一清二楚。对于男女间的交际,过去也是不允许的,我小的时候,像寒月君那样,又是和意中人合奏乐器啦,又是搞灵的交感,在朦胧中相会啦,这类事儿是绝无可能的。”

寒月行了个礼说:“这太值得同情啦。”

“可不是值得同情吗?而且那时候的女人也不见得就比现在的女人行为端庄。太太,你知道吗?现在人们常常责难这责难那,说什么现在女学生品行堕落,其实过去要比现在厉害得多哪。”

“是吗?”主人的妻子倒是很严肃。

“是那样的,我绝不胡说,有确凿的证据为凭嘛。苦沙弥君!你也许不记得啦,在咱们五六岁的时候,不是把女孩儿像卖冬瓜似的装在篮子里,用扁担挑着卖吗?喂,你说是不是?”迷亭问主人道。

“那种事儿,我不记得。”主人冷淡地答道。

“你的老家那里怎样,我不敢说。不过,在静冈,的确是真的。”迷亭说。

主人的妻子小声说了句:“何至于……”而寒月君显示出不相信的样子问道:“真有这种事儿?”

“是真的,我家老爷子就问过价,当时我大概是六岁吧,我和我家老爷子一起从油街往通街去散步。对面就有人大声喊‘要不要女孩?要不要女孩?’当我们来到二道街的街口,在一家叫伊势源绸布店的门前时,就碰上了那个人。伊势源是一家十间门面的静冈有数的大字号,下次你去静冈,可以去看看,今天还仍然存在,是个很体面的商号呢。它的经理叫甚兵卫,他总是像三天前死了娘似的,哭丧着脸坐在账桌前,在甚兵卫的旁边总有一个叫小初的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伙计。这个小初,又是云照禅师云照(1827—1909),日本明治时代真言宗的僧人。的信徒,就仿佛三七二十一天只吃素面过日子似的,总是一张黑瘦的脸儿。在小初的旁边是小徒弟阿长,这小青年就好像昨天遭了火灾似的,总是愁眉苦脸,身子斜靠着算盘,和阿长并肩坐着……”

主人拦了一句说:“你是要讲绸布庄的事呢?还是要讲卖孩子的事?”

“我讲什么来着?哦,对啦,对啦,我是讲卖孩子的事。其实,关于这家伊势源也有很多奇闻呢,不过,还是把它割爱,只讲卖孩子的事儿吧。”迷亭说。

主人说:“那卖孩子的事儿也请你顺便一同割爱了吧。”

迷亭说:“不,这些材料,对于二十世纪的今天和明治初年前后女子品性的比较,是大有参考价值的,这可不能轻易放弃不讲呀。就那样,我和我家老爷子走到伊势源前,那个人贩子看见我家老爷子,便说道:‘老爷,您买不买女孩?这可是卖剩下来的,我少算您点,您买下吧。’说着,他放下扁担擦汗。一看,前后两只筐,各装一个,都是两岁左右的女孩。我家老爷子对那个人说:‘如果价钱便宜,也可以考虑考虑。’并问他:‘怎么,就剩这两个啦?’那人回答说:‘不巧,今天都卖光了,只剩下这两个,您随便挑一个吧。’说着用两手捧起一个女孩,就像卖倭瓜似的,送到我家老爷子的鼻子尖前。我家老爷子砰砰地敲了几下女孩子的头,口中说道:‘啊哟,这声音听起来还可以。’随后两人就开始讨价还价,最后总算讲妥了价,我家老爷子问他道:‘买是可以买,不过品质不会有错吧?’那人说:‘唔唔,前头这筐里的,俺一直用眼睛盯着,不会有错,不过担在后边的这个嘛,因为俺没长后眼,说不定会出现什么漏子,如果您要这个,品质我不敢保证,不过价钱还可以少算一点。’对于这个问答我现在还记忆犹新。在我当时幼小的心灵里,我可就已经认为女人果然是一时一刻也放松不得,大意不得的。但是在明治三十八年的今天,再也不会有卖女孩儿这种野蛮行为啦,似乎再也听不到因为眼睛瞧不见,女孩儿挑在后边筐里就不保险的论调了。所以,按我的想法,应该说这毕竟是托了泰西文明的福,女人的品行也大有进步啦。寒月君,你看是这样吧。”

寒月君在回答之前,先煞有介事地咳嗽了一声,然后有意用沉稳的低声发表了他的观察:“最近一段时间,女孩子们在学校放学回家的路上,或者在合奏会、慈善会、游园会上,都在自己出售自己,好像是说:‘您不想买我吗?哟,不想买吗?’所以再也不需要雇那些卖不成菜的人来喊什么‘买不买女孩儿呀’,搞那种下流的委托贩卖啦。人一旦增加了独立性,自然就会出现这种情况的。老人们杞人忧天地对这种情况说三道四,其实,说真的,这是文明的趋势,鄙人认为,这才是大为可喜的现象,暗表庆贺之意哩,那买的方面,也不会再有那样的土包子,要敲敲脑壳,询问品质是否可靠,所以倒省了许多事哩。而且在这个复杂的社会里,如果都这样费事,就会没完没了。那样的话,就是到了五十岁六十岁也找不成男人娶不到老婆啦。”寒月君不愧是二十世纪的青年,热烈地发表了他的合乎当代潮流的见解,说着他向迷亭先生的脸上喷了一口敷岛牌香烟的烟雾。

迷亭先生可不是喷一口敷岛牌的香烟烟雾就会退阵的人。他说道:“诚如尊论,当今的女学生、阔小姐们,自尊心已经深入骨髓啦,不论什么都绝不肯输给男子,真使我敬佩之至。拿我附近的女学校的学生们来说,可了不得!她们穿着男人穿的窄袖衣服,练单杠,多么了不起!我每次透过楼上的窗子,看她们做体操,总使我想到遥远的希腊妇女哩。”

主人毫不容情,冷笑地说:“又是你的‘希腊’啊。”

迷亭说:“有什么办法,审美的感觉大体都是发源于希腊的嘛。美学家与希腊毕竟是无法分开的啊。尤其是当我观赏了那些肤色黑黝黝的女学生一本正经地做体操,我总是想起阿古诺黛丝的故事来哩。”

寒月君仍然是笑嘻嘻地说道:“又捅出个麻烦的名字呢。”

迷亭说:“阿古诺黛丝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啊。我真佩服极啦。当时雅典的法律是不准女人当产婆的。太不自由啦,阿古诺黛丝当然也感到太不自由啦。”

“你说的是什么?你方才说的那个叫什么?”

“女人呗。女人的名字啊。这个女人反复想:不准女人当产婆太不像话啦,太不自由啦。自己一定要当产婆,有没有当产婆的办法呢?她整整想了三天三夜,恰好在第三天的清晨,她听到邻家新生儿的哭声,于是她恍然大悟。她随即把头发剪了,改成男装,去听了赫洛费拉斯的讲课。她圆满地听完了课程,已经感到满有把握了,就真的从事起产婆的行当来。太太,你知道她可走运啦。这里也是呱呱坠地,那里也是呱呱坠地,这些新生儿都由阿古诺黛丝接生,所以她赚了许多钱。不过,人间万事都是塞翁之马,七起八落,祸不单行的。她的秘密终于被发觉,以触犯官府法律的罪名,即将受到严厉的处置。”

主人的妻子啧啧称赞说:“真像听评书一样!”

迷亭说:“我讲得很巧妙吧。——想不到雅典的妇女竟然提出了联名状,当时的行政官也被搞得张口结舌,后来她终于被无罪释放。从那以后,当局终于不得不出布告:妇女也可以当产婆。这件事儿总算以胜利告终。”

主人的妻子说:“您晓得的事儿真多啊。我真佩服您。”

“唔,一般的事儿我都晓得,不晓得的只是自己的愚蠢罢了。不过,对这点我还是模模糊糊晓得点的。”

“哈,哈……您净说些有趣的话……”主人的妻子笑得前仰后合。

通往外面玻璃门上的铃铛响了,发出和刚装上时同样的响声。主人的妻子说了声:“哎哟,又来客人啦。”便退回到她自己的起居室去了。我心想太太刚走,进到客厅里来的是谁呢?原来是大家都晓得的越智东风君。

东风君这一来访,到主人家来走动的这些怪人,虽不敢说网罗殆尽,但至少可以说已有相当数量的座上客光临,足以慰我寂寥了。如果仍认为这不够,那就太不知好歹了。如果我命运不济被豢养在另外的人家,那说不定我一辈子连这些先生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也未必能遭际到就了此一生哩。幸而我做了苦沙弥先生门下的一只猫儿,朝夕得侍奉于虎帐之下,苦沙弥先生自不必说,就是迷亭、寒月乃至东风各位先生,即便寻遍东京,也很难找到这些豪爽之士。现在使我有机会趴着拜见他们的举止,这对我来说真是千载难逢的幸运。而且托先生们的福,使我在此酷暑之中忘掉浑身披着毛皮的烦扰,非常有趣地消磨半日的时光,实在感谢之至。既然这么多的人聚到一起,想必不同寻常,我想肯定要有好戏看,于是我躲在客厅里的壁橱后面恭恭敬敬地等着瞻仰他们的神采和言行。

“好久没来向您问候啦。”我看了看东风君那行礼的脑袋,仍然和上次来时一样,头发油光发亮。如果只看他的头发,他有点像唱小戏的演员,不过,看他下边穿着的那白色硬邦邦的小仓布的裙裤,又很容易使人猜想他是剑客神木原健吉神木原健吉(1829—1894),日本有名的剑术家。手下的徒弟。因此东风君的身体中像个普通人的地方,只有从肩到腰这上半截儿。

“难得难得。这么热的天,难为你前来。请到这边来坐吧。”迷亭先生好像是在自己的家里招呼客人。

“好久没见到先生您啦。”东风君向迷亭客气地说。

迷亭说:“不错,记得还是今年春天在朗读会上见过面的。提到朗读会,你们还搞得很热火吗?你以后又担当了阿宫小姐的角色了吗?那次你搞得很不错,我还热烈地给你鼓过掌哩,你注意到了吗?”

“多亏您的鼓励,增加了信心,总算全部搞完啦。”

主人开口了:“这次你们什么时候再举行那种会啊?”

东风答道:“七八两个月休息,九月份准备搞得更红火一些。先生,您有什么设想吗?”

“唔。”主人做了一个有气无力的回答。

“东风君,你们能不能表演一下我的创作?”这次是寒月君在搭腔。

东风君说:“你的创作会很有意思的,是个什么内容?”

寒月大言不惭地说:“剧本呗。”果然不出所料,在座的这三个人一下被镇住,不约而同地看着寒月。

东风君进一步追问道:“剧本,那可了不起!是喜剧?还是悲剧?”

寒月先生仍然不动声色地答道:“不,既不是喜剧,也不是悲剧。最近对旧剧、新剧议论得很厉害,我要别开生面。我尝试着写了一出俳剧。”

东风说:“你的所谓俳剧是什么样的剧呢?”

寒月说:“就是把富于俳句趣味的剧,简称为俳剧罢了。”

主人和迷亭听了寒月的答复,有点让寒月给搞懵了,静静地听着。结果还是由东风君发问道:“那么,请问你那个剧情的新意何在呢?”

“基本是从俳句趣味着想的,我想如果剧太长了,或者太刺激了都不太好,所以写成个独幕剧。”

东风只说了一声:“哦!”

寒月说道:“请先让我从布景说起吧。这个,也是尽量简单为好。在舞台正中立一棵大的柳树,要让那棵柳树的主干向右方有力地伸出一根横枝,然后让一只乌鸦落在树枝上。”

主人表示担心,自言自语似的说道:“但愿那只乌鸦能老老实实待在那里才好。”

寒月说:“不,这不犯难,把乌鸦的两条腿用小绳捆在树枝上就行啦。这样,在树下要放上一只澡盆,一个美人横着身子用毛巾正在洗澡。”

“这可有点颓废色彩啊。我倒要先请问一下,由谁来演那个女的呢?”迷亭提出质问。

“这有什么,很容易办到,去请美术学校的模特儿嘛。”

“那样,警察厅可要不答应了呢。”主人又担心起来。

“不过,只要不卖票,就没关系了。若是为这点事左也不行右也不准,那学校里的裸体画写生岂不也画不成啦。”

迷亭说:“不过,那是为了练习作画,和只供人看可不同啊。”

寒月理直气壮地说道:“如果各位先生都是这样的见识,那日本的文明开化可就没有希望啦。绘画也好,演剧也好,都是艺术嘛。”

“且不要争论,你说说下一步怎么演吧。”东风君催促道。看来,他还真打算上演呢,所以急于想知道该剧的情节。

寒月说:“就这样,俳人高滨虚子高滨虚子(1874—1959),和夏目漱石同时代的有名的和歌诗人、小说家。手执司的克,戴着白灯心草的帽子,穿着羽纱的外褂,把萨摩条纹布的长袍掖起,脚下一双矮腰皮鞋,从花道歌舞伎演员由舞台一侧通过群众席上下场的通道,或相扑力士出场的通道。登场。他的这身穿戴,虽然有点像陆军部的御用商人,但因为是俳人,所以必须尽可能走得从容不迫,做出一副边走边在心里推敲着俳句创作的样子。这样,虚子穿过花道,来到舞台上,他突然抬起他那正在揣摩俳句的眼睛一看,面前是一棵大柳树,柳荫下一个雪白裸身的女子正在沐浴。他吃了一惊,往上一看,在长长的柳枝上停留着一只乌鸦正往下瞧着女人沐浴。于是虚子先生深有感触,俳兴大发。这个镜头大约需要保持五十秒钟,然后他大声朗吟了一首俳句:‘对沐浴的女人看得神魂颠倒的这只乌鸦哟。’一旦朗吟完毕,立刻响起拍子木,幕落。怎么样?这很有新意吧?你喜欢这个剧吗?你扮演虚子比起担当阿宫姑娘的角色来,要有意思得多哩。”

东风君似乎觉得缺少点什么,严肃地回答说:“这未免太简单了些,似乎不太带劲儿。最好再添进些人情味就好啦。”

在刚才这段时间里,迷亭一直洗耳恭听着,他可不是个永远闷声不响的人。他说道:“只这么点儿情节,你的这个俳剧太那个了。根据上田敏上田敏(1874—1916),明治时代的日本诗人、评论家、英文学者。君的说法,什么俳句趣味,什么滑稽之类的东西,都是带有消极色彩的,是亡国之音。真不愧是上田君,说得多剀切啊。你试想,如果真的演了你这种无聊的东西,那只能遭到上田敏君的嘲笑呢。先不说别的,先说你写的这个东西,是剧呢还是玩笑打诨?难道不是过于消极、无法让人看懂的吗?这样说可能失礼,寒月君,最好还是在你的实验室里磨你的玻璃球吧,俳剧这玩意儿,你就是再写上一百篇两百篇,这种亡国之音也是要不得的呀。”

寒月有些愤然似的说道:“怎么会是消极的呢?我还自以为是很积极的呢。”他开始为这本来消极积极都无所谓的问题争辩起来。“就以虚子来说吧,虚子先生所以吟出这句俳句‘对沐浴的女人看得神魂颠倒的这只乌鸦哟’,对他让乌鸦对女人着迷这点上,我认为是非常积极的。”

迷亭说:“噢,这倒是新鲜见解,务请将高论讲给我听听。”

“我作为在大学里学过理科的理学士来考虑问题,说乌鸦看女人着迷,是不合乎情理的吧?”迷亭说:“很对,是不合情理。”

寒月说:“将这种不合情理的事儿,似乎漫不经心地大胆吟出,却一点也不感到不合情理。”主人用怀疑的口吻插口说:“真是这样吗?”对此寒月根本不予理睬。他继续说道:“为什么说它不感到不合情理呢?这只要从心理上加以说明,就会了解。老实说,着迷不着迷是存在于这位俳人自身的感情之中,是和乌鸦毫不相干的两码事。然而,他所以感到乌鸦看女人看得着迷,并不是说乌鸦有无这种感情,其实是他在着迷就是啦,虚子本人看到了一个漂亮的女人在沐浴,他一下子受了刺激,就在那一瞬间,他肯定是非常着迷的。这是他以自己着迷的目光来看待那只乌鸦在树枝上一动不动地向下俯视,于是便产生了错觉,认为‘这东西也和我一样神魂颠倒哪’。错觉固然是错觉,但这正是文学之所以为文学,而且是一种积极性的所在呢。将自己感受到的情感,毫无顾忌地扩张到乌鸦身上,并且一点也不觉得不应该,这点难道不是相当积极的吗?怎么样?您看我的解释可以满意吗?先生!”

迷亭说:“佩服,果然是妙论。如果讲给虚子听,他肯定也会吃惊不小呢。你的解释固然是积极的,不过假如真的上演了,那些观众可就都要消极啦。对吧?东风君!”

东风一本正经地回答说:“唔。我总觉得过于消极了。”

主人看来是想把谈话的局面转移开去,于是向东风君问道:“东风,你近来创作出什么好的作品了吗?”东风君回答说:“还没写出能拿给您看的像样的作品。不过,我想最近出版一本诗集。凑巧我今天把原稿带来了,请您多多指教。”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一个紫色的小包袱,从中拿出一本钉好的原稿,大约有五六十张稿纸那么厚,把它放在主人面前。主人装腔作势地说了声“让我拜读拜读”,打开一看,在扉页上写有两行字:


不与世人同,你的那纤丽的姿影

——献给富子小姐


主人脸上泛出神秘的色彩,盯着第一页老半天一言不发。

迷亭说道:“写的什么,是新体诗吧?”于是凑近去看。

“呀!献词呀。东风君,你敢于大胆献给富子小姐,真了不起!”他不断地夸奖说。

主人好像还摸不清头脑,问道:“东风,这个富子小姐是真有其人吗?”

东风好像很认真地加以说明:“唔,她是上次朗读会和迷亭先生同样受到招待的妇女之一。就住在这一带。本来我想将这本诗集拿给她看,来的路上我顺便去找了她,不巧她上个月到大矶海岸避暑去了,不在家。”

迷亭说:“苦沙弥君,现在可是二十世纪呀。脸上不要做出那种怪样,最好马上朗诵这篇杰作吧。不过,东风君,你的献词写得可不怎么样呀。你知道你使用的这个文言词‘纤丽’,原义是什么吗?”

东风说:“我想这个词是‘纤弱’或‘非常娇柔’的意思。”

迷亭说:“唔,也未尝不可以做这样的解释,但它本来的词义是‘感觉危险,一碰就会掉落’的意思哩。所以如果是我,我就不这样写。”

东风说:“怎样写才更有诗味呢?”

迷亭说:“如果让我写,就会这样写:‘献给世上少有的纤弱的富子小姐的鼻子之下。’虽然事情仅仅限于有没有这四字之差,但的确有很大的不同。”

东风君本来没有懂得迷亭的调侃,但为了礼仪,却强做领悟似的“唔”了一声。

主人一声不吭地翻开了卷头的第一页,读了起来:

散发着倦怠的馨芳中

是你的灵魂吗?相思的烟云在摇曳,

啊呵,我此身,在这辛酸的人世

终于获得了,这甜蜜的一吻。

主人叹息着说:“这个,我有点读不懂。”然后他把诗稿递给迷亭,迷亭看了看说:“这可有点新奇得过火啦。”说着迷亭又递给了寒月,寒月一个劲地说:“哦,哦,”寒月又把诗稿送还给东风君。

东风说:“先生,您读不懂是很自然的。因为十年前的新诗歌和今天的新诗歌已大不相同,进步可快啦。最近的诗,如果躺在床上读,或在车站候车的时候读,是绝对读不懂的。就是写诗的本人,如果受到别人询问,也经常回答不出。因为完全依靠灵感来写作,除了这点之外,诗人是不负任何责任的。那些注释啦,讲解啦,是学究们的事,和我们毫无关系。前些日子,我的一个朋友,名叫送籍的人,写了一个题为《一夜》的短篇,任何人读了都朦朦胧胧,不知道作者要说什么。有人为此去找本人,郑重地问他作品的用意何在,他却说:‘那种事儿我管不着。’根本不予理睬。我认为这点正表现出诗人的特色。”

主人说:“也许是诗人吧,不过这人也未免太怪啦。”

“是个呆子!”迷亭用简单的一句话就把送籍君彻底否定了。

东风君觉得意犹未尽,又继续说道:“送籍这个人,在我们伙伴当中,也不太和他人合群。不过我的诗,也请您几位多少以这种精神来读。特别请你们注意的是,诗中使用的辛酸的人世和甜蜜的吻,形成对照,这正是我煞费苦心的所在。”

寒月说:“看得出尊驾煞费苦心的痕迹。”

迷亭说:“你那‘辛酸’和‘甜蜜’的对应之点,可以说是五味俱全的文体、带辣味的文体,真妙极啦。完全是东风君独特的手腕,真使我佩服得五体投地!”迷亭不断调侃老实人,自以为乐。

主人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猛地站起来走进书斋,很快拿来一小张毛边纸:“东风,方才读了你的大作,这回由我来读一读我写的短文,请在座各位批评。”看来他还真当回事似的,态度蛮认真哩。

迷亭说道:“你的那篇《天然居士墓志铭》,我已经拜听了三遍啦。”

主人说:“哎,你别吭声!东风,这篇文章绝不是我的得意之作,不过为了给大家添点余兴,请你听一听吧。”

迷亭说:“寒月君也应该捎带听听呀。”

寒月说:“不用捎带,我是在恭听着哪。不会是很长的吧。”

苦沙弥答道:“只有六十多个字。”于是苦沙弥开始读起他自作的名文。

“‘大和魂!’一个日本人这样呼喊以后,发出了痨病鬼式的一声咳嗽。”

寒月赞赏说:“起得突兀!”

“‘大和魂!’一个报混子说。‘大和魂!’一个扒手说。大和魂一跃渡海,在英国,进行大和魂的讲演。在德国,上演大和魂的戏剧。”

这次,迷亭挺了挺胸,说道:“好家伙!这可比天然居士的那篇《墓志铭》强多啦。”

“东乡大将具有大和魂,鱼铺子掌柜阿银也具有大和魂,投机者、骗子手、杀人犯也都具有大和魂。”

“先生,请您添上我,我也有哪。”寒月说。

“假如你问他‘大和魂’是什么,他就会一边走着回答你说:那就是大和魂呗。可当他走过没有三四丈远,你就会听到一声咳嗽。”

迷亭说:“这句写得妙极啦,你真有文才啊。那么下一句呢?”

“‘大和魂’是个三角的?‘大和魂’是个四楞的?正如其名所示,‘大和魂’是‘魂’。正由于是‘魂’,所以总是摇摆不定的。”

东风这时提醒说:“先生,写得真有意思。不过,是不是‘大和魂’太多了点?”“我同意!”这样说的,当然是迷亭。

“谁都挂在嘴上,可谁也没有见过。谁都听人说过,可谁也没碰上过。大和魂,大和魂,其天狗之类欤?”

主人以一结杳然的语气,念完了。

可是,别看它是一篇妙文,由于它太短了,又无法了解它要说的是什么,结果听的三个人还在等待下文,但等来等去,丝毫不见动静。最后寒月问了句:“就只是这些?”主人回答了一声“嗯”。只用“嗯”来回答,未免太不负责任了。

奇怪的是,迷亭对于这篇妙文,不像过去那样又信口开河地评论一通。停了一停他向苦沙弥问道:“你把你写的这些短文编个集子,然后也呈献给谁,好不好?”主人若无其事地说:“那就献给你怎么样?”迷亭只答了一句:“我可担当不起。”然后用他那先前在主人妻子面前显示的剪刀来修他的指甲。

寒月问东风说:“你认识那位金田小姐吗?”东风说:“自从今年春天请她来参加我们的朗读会后,就和她有来往。我每见到这位小姐,总是受到感动。我在这一段时期无论作诗还是作和歌,总是诗兴大发。这个集子中所以多半是恋爱诗,我想完全是来自对这位异性朋友的接触而产生的灵感。所以我必须对那位小姐表示深切的感谢,我利用这个机会,把这本诗集献给了她。听说自古以来诗人如果不和妇女结为亲密的朋友,是写不出好诗的。”寒月显出一丝笑意,说道:“真是这样吗?”

尽管这些喜爱乱讲一通的人聚集在一起,但看来这种胡扯也不能总是这样无休止地继续下去。而我也没有义务整天听他们这种毫无变化的闲谈,于是我只好失陪,到院子里捉螳螂去了。西斜的太阳在绿荫浓郁的梧桐叶隙间洒下点点斑斑的影子,秋蝉在它的枝干上拼命鸣叫不停。今夜说不定还会有一阵风雨袭来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