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三国、唐诗与革命:早年舒新城的四川记忆
舒新城此次四川之行,在川江航船上,就感慨“小时读李白底《蜀道难》,常想象四川底险峻难行,而读《三国演义》描写益州风物,又时常梦想游川”〔3〕。
抵达成都高师近一周,舒新城才有机会跟学生们上课。本来该上午的课,他让教务处排到下午,上午专门跟学生进行了一次谈话,讲讲自己之所以来成高的缘由。
他首先谈自己的最初的四川观念。舒新城第一次知道四川,是五岁时“初进私塾读《三字经》,常常听得教师和乡下的前辈,谈《三字经》的故事,说《三字经》是一部奇书,说魏、蜀、吴就是现在的某省某地;而因为我们过年好玩‘孔明灯’的缘故,竟由孔明两字于他们谈话之中得些西蜀的片断观念,也得些四川的片断观念”〔4〕。
四川在何处,幼时的舒新城并不太知道,但因为乡间有好玩的孔明灯,“神奇的孔明,在千百年后还能留下奇巧的花灯给我们小孩玩——这是我乡的一种传说——也就‘爱屋及乌’想像四川为可爱而不时梦游了”〔5〕。他对于四川的认识是从三国开始,而对于三国的认识又更多是从这神奇的孔明灯入手。
读了几年私塾、认得一些字后,舒新城开始偷偷读《三国演义》。“栈道剑阁的天险,益州的天府,更在脑中起了波动,不时想到孟获的狡蛮,孔明的机智”,纷纷涌入这位湘西少年的脑中。当时其家乡风俗,生无兄弟,要穿八卦衣以便辟邪,以免有早夭之虞,也跟诸葛亮有莫大的关系。甚至假设自己是诸葛亮,“果有刘玄德其人,三顾茅庐,使我坐镇益州,却也是当时所梦想的”。〔6〕
这些关于三国的演绎、传说乃至习俗,钩织出少年舒新城对于四川的观念。
像当时不少学堂学生一样,由于清末数年革命声势见长,舒新城也变得喜欢阅读《黄帝魂》、《安徽俗话报》等一类革命书籍,而且辛亥前一年还因为闹所谓革命风潮,“当时只知满清是我们的仇敌要革命,其他都不甚了了——在小学作代表,开除了学籍,自然很留意于革命的事情”。加之当时川人争路举世瞩目,由于辛亥革命的爆发竟由于川汉铁路的问题发端,舒新城称由此对于四川人又多了一份敬意,“以为四川不仅在地理上有巫峡、峨嵋等等特殊的地方足以使我尊崇,就是人事上之杀端方一项而论,也足以使我钦敬”,由三国故事而辛亥风潮,舒新城于此有了今后一定游览四川的想法,而且成为定型。〔7〕

成都高师英语部毕业生(前坐者为教师) 舒新城摄影 一九二五年
一个外省少年对于邻省的记忆,从三国一下子跳到了晚清,这其中选择的随机性真是足够跳跃。其实不少外省人对于四川的记忆也是如此,而四川尤其是成都的三国元素的确也较为浓重。
除了三国与革命,平时喜读的李白、杜甫关于蜀地的诗作,也成为舒新城四川观念的重要来源,在舟车劳顿的旅途中,舒新城往往以其为兴奋剂,无数儿时的诵读伴随着奇妙的景致涌动出来,“从《唐诗三百首》中固然得着许多关于四川的观念,而杜李诗集给我最深的四川的印象之中”,尤其是“‘地与山根裂,江从月窟来’(杜甫:《瞿塘怀古》)的水势;‘青冥依天开,彩错疑画出’(李白:《登峨嵋山》)的山景;与‘金窗夹绣户,珠箔悬琼钩’(李白:《登锦城散花楼》)的闹市引起我的好奇心最大,虽不能说是‘寤寐思服’,然而有人提及四川,我脑筋中便有一个仙地的银幕。——银幕的影子自然与事实差得很远,但是银幕中人却真把它当作事实了”。〔8〕
这一幕幕场景,与其说是真实的历史,不如说是文学的写照,亦幻亦真,惹得舒新城有了对于四川的更多亲近感。加上最近一些年,舒氏结识了不少四川朋友,更了解四川的近况,“向往之念,自然更深一层”,“住在锦城中央的伟大皇城与雄壮的国立成都高师,已侵入我脑筋之中而留一不可泯灭的痕迹了”。〔9〕“多年梦游的四川,竟可乘此机会而实见之,想像中的愉快已足以满足我精神上的要求。”不过,舒新城为此常读李白《蜀道难》,加上经常从报纸上看到川内混战的消息,又有些迟疑是否要入川。〔10〕
后来,由于成都高师多次去电催促,而且许以特殊待遇,舒新城才决定动身。
由于唐代诗人李白做了一首不朽的《蜀道难》,以至于蜀道之难行,几乎中国读书人尽人皆知。他在诗中所说的“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让舒新城印象极深。“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则令人毛发悚然,“难于上青天”五个字已足以使一般人却步。但是舒新城认为随着交通的发达,现在不是蜀道难,而是“蜀道可乐”,加上好游是其天性,所以尽管妻儿都有些不舍,还是毅然来川。〔11〕
这些话由于是针对学生演说,而且是初来乍到,无疑有一些客套的成分,但是的确算其对于四川的最初经验。
这一游踪,一路都是在回味唐诗与感受风景的交互中进行。由汉口转到上驶宜昌的轮船,到宜昌转过川江轮船,三峡是必经之路。舒新城在三峡之中,时不时忆起唐诗中的名句,“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李白《蜀道难》)的山景水势,使得舒新城兴致极高。“当轮船进巫峡时,车轮逆流的声音,较春雨骤雷的声音尤为轰烈,而起伏有常,则远非雷声可及;仰望青天,真如匹练,回顾两岸,真似双屏”,至此才相信杜甫“人天犹石花,穿水忽云根”与李太白“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的咏叹,是由经验中得来,绝非无病呻吟。〔12〕
一路都是唐诗伴随着的壮游。
对于三峡以上的山水,舒新城引用白居易《初入峡有感》“上有万仞山,下有千丈水。苍苍两崖间,阔狭容一苇。瞿塘呀直泻,滟滪屹中峙。未夜黑岩昏,无风白浪起。大石如刀剑,小石如牙齿”,感叹“这些牙齿、刀剑自然极其可怕。万一不幸遇着‘一跌舟无完’的事实——轮船也常失事,不过比帆船较少——我们真有粉身碎骨追踪屈原葬于江鱼之腹中的危险。但也唯其如此凶险,才足以形成壮美,使人胸境开扩,置生死利害于度外而与天地合参”。〔13〕
因为领略过江南风物,舒新城由此对比,江南山清水秀诚然优美,令人乐而忘返,然而那种温柔乡的风景中,不知埋葬多少侠骨。吴风越俗每次回忆起来,“总只剩些逸乐的追求,委靡的颓丧,与蜀道所给我飘然出尘的启示,无挂无碍的快乐相较,苦乐真不可以道里计”。他认为,这都是蜀道山水之厚赐。〔14〕

长江灯影峡

长江泄滩

江天一览 舒新城摄影 一九三三年
不过出三峡,他的感受就没有那么美妙了。
迎面而来的是重庆,或许是由于不喜欢城市生活,舒新城对重庆观感很一般,他“到了重庆便感着一种压迫”,“所谓雾者并非真雾,乃是重庆数万户所赖以生存的烟煤烟子。我在对岸,即已感觉烟气难闻,到城内,更感呼吸迫促,时发咳嗽;我不知常居重庆者究怎样过活”。〔15〕他甚至担心“四川各地方都如重庆那样煤烟——因居民都以烟煤为燃料——冲天,居室栉比——重庆城位于山上,地狭人多,房屋及居民均极密——不独对于四川的好感完全失去,并且想立即下驶,返我第二故乡”〔16〕。
这跟他在重庆嘉利宾馆的体验有关,该宾馆“系四层楼的洋式房屋,一切办法虽然极力想仿沪汉旅馆的形式(如本地旅馆房饭并计,此则分算),但茶房招待客人的神气则系从南京的商家学来的,以不理为主义;房屋之收拾与清洁,则系从绍兴的旅馆老板学来,以破烂污浊为标帜;至于取价的标准,确得沪汉大旅馆底衣钵真传”。更让人无法忍受的是,鸦片烟气充塞宾馆,“很可以使瘾客实行揩油主义而过瘾”。使人呼吸倍感困难的煤气是舒新城生平所未经,认为“是最适宜于作慢死的原料的;倘若有人愿慢死,我必劝他或她到嘉利宾馆的四层楼上住居(越高煤气越多)把窗户终日四面开着,任凭煤气进来造肺病。这是嘉利宾馆——或者可说是重庆旅馆——的一般特点”。〔17〕其中的厌恶之感溢于言表,所谓的城市生活,差点让舒新城又望而却步。
正在舒新城犹豫是否继续前行时,有几位重庆的四川第二女师范的先生相约游南山。在那里,茂林修竹,草木郁苍,舒新城感慨“到游南山时始得认识真正的川人”,再“悬想十日后锦城的风味”,更“怪李太白的《蜀道难》过于铺张”,方才感受到蜀地的可爱之处,认为这是其“入川后所得的第二种快乐”。〔18〕
而担心重庆以上要走陆路,孤身宿店,最可恐怖,也是舒新城此行的顾虑所在。他没想到“四川的长夫店竟能有负全责的夫头照料一切:何路可走,何地有险,他不独知之,而且代客安排”,落得“清闲自在,考察人情风俗,领略自然美趣,虽然因为身体的抵抗力太弱,中途小有疾病,但精神上却有新奇的景物调剂,并不感着怎样苦痛。途行十日,地经千里,耳闻目见的事情都在我生命史中有相当的位置”。由风土而人情,其中的情感当然可以更加浓烈。
舒新城由此还认识到,长江之水为何未曾清澈过,是由于“过酆都后间见红色的山,重庆以上,所见的高山平地无非朱色。土壤的肥沃,可由田陇的种植见之。而长江的红水,在非地质学专家的我看来,四川的土色,至少当是一种原因”,由于江边土壤的颜色影响到水质,自十八岁在武昌看长江之水就有“此水何长红?”的疑问,于此豁然开朗,何乐如之!〔19〕
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四川之行,一切都有待印证,俨然是一部四川两千年史的重现,有机会让舒新城多识草木虫鱼,对于自然景观有了深入而真切的认识,对于风土人情更是增加了不少新知识,这绝非书本上所能获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