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听”字释义

陈寅恪先生在《致沈兼士书》中曾经提出“凡解释一字，即是作一部文化史”的观点[3]，这与汉字原初即是象形的文字有关，字形里隐藏着许多远古的文化密码，所谓“隐形的文化史”。我们在此从“听”字的字源入手，寻求它同音乐在根源上有何天然的联系。

“听”字的繁体字是“聽”，但联系其原初形态，可以发现听字义项极多：其一，用耳朵接受声音，甲骨文写作一耳多口的形态，表示倾听众人之声；其二，金文写作，表示听是明察、判别的能力；其三，篆字，表示听是与德有关的人的品质，又可以写作聼，聴，从耳德，即耳有所得。今均简化为“听”。“听”字的古文字由甲文、金文到篆文的字形变化，反映了听的思想的展开，其多种内涵意义，后来也都进入了古代文化的表意系统并更加丰富。

《孟子·梁惠王上》所谓：“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与？声音不足听于耳与？”也就是说，耳朵的功能一指接受声音；二指听从、接受。《战国策·西周策》:“周君大悦曰：‘子苟能，寡人请以国听。'”《国语·周语上》:“是以近无不听，远无不服。”三指探听。《战国策·东周策》:“秦欲知三国之情，公不如遂见秦王曰：‘请为王听东方之处。'”这里又指探听消息从事侦探的人。《荀子·议兵》:“且仁人之用十里之国，则将有百里之听。”四指治理，处理。《荀子·王霸》:“士大夫分职而听。”韩愈《送温处士赴河阳军序》:“夫南面而听天下，其所托重而恃力者，惟相与将耳。”五指断决，判决。《礼记·王制》:“司寇正刑明辟，以听狱讼。”六指听任，听凭。《庄子·徐无鬼》:“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斲之。”《后汉书·度尚传》:“中令军中，恣听射猎。”七通“厅”。厅堂。《世说新语·黜免》:“大司马府听前，有一老槐，甚扶疏。”

通过梳理，可见“听”字含义丰富，主要归纳为以下几个方面。一、与神秘文化意识有关，如听风、听气、听律、听神等。二、与国事有关的行为，譬如听谏、听纳、听政、听治、听览、听审、听言等。三、与德性、律法有关的社会现象则有：听荧、听德、听狱、听堪、听罪、听察、听审和听讼等。四、还有一些与“听”相关的文化行为，例如听诊，即诊断病情的一种方法；听房，是流行于一些地区的闹新房的旧俗，也做“听窗”讲；听差，旧指在机关或富人家里做杂活的男仆；听朔，古代帝王和诸侯在每个月的初一上朝治事前行仪式之礼。《礼记·玉藻》中有记载：“玄端而朝日于东门之外，听朔于南门之外。”古时官吏赴衙门值班或官吏赴朝廷候补空缺称为“听鼓”，等等。

这些材料证明，古代中国文化里，与耳朵有关的字词，反映出丰富的内涵，一方面，听觉行为与非音乐活动的高度关联，有非常浓厚的社会的和历史的意义，举凡人类活动的方方面面，都与听觉活动发生了深刻的联系，从而使今天的我们可以从耳朵和声音的角度去想象，古代中国社会为什么会是人际关系十分密切、人情色彩浓厚的一个人类文化活动圈？这恐怕也可以从一般听觉文化的交际性质和中国社会人际空间紧密的特点来思考，考虑到传统社会的聚族而居、族群意识非常浓厚的特点，荀子强调的所谓君臣上下、父子兄弟同听的空间环境（《乐论》），目的不正是和敬和亲吗？和必紧密，敬必有礼，亲必有情，都离不开听觉活动。另一方面，这些单个字、词的意义不统一，也是历史形成的，从而展开为听的文化史，在不同历史时期和不同历史文献里，可以观察到其含义的演化，上古宗教意识、天道意识、神道意识和圣人意识，发展为道德意识和政治意识，都可以从听字的意涵变化来思考。而从乐官执掌狱事，还可以发现古汉语的规律和上古社会文化意识。按：上古汉语同音字往往同义或近义，“乐”—“狱”《集韵》《韵会》《正韵》皆标为“岳”，古亦同音，因此其事亦同。这样看来，上古时期有皋陶治狱的故事，就一点也不奇怪，这位舜帝的乐官也担任“大理”官职，司事典狱（《尚书·皋陶谟》）,《广韵》:“狱，皋陶所造”，他的名字还是鼓（皋鼓）的意思（《周礼·考工记》），所谓“凡乐官掌其政令，听其治讼”（明·韩邦奇《苑洛志乐》），也是说的乐官治狱的传统。此外，听字、声字等古字的多义现象，也提醒我们，阅读文献时要十分小心，不能望文生义，许多听字与声音无关或无关于音乐，这是我们必须要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