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弟子之二
民国初,搞民俗研究的人,多少是有过留洋经历的,“民俗学”这一概念,系周作人从日文中引入,它的英文为Folklore,有人曾将其译为“谣俗学”,有人则译为“民情学”,说法略有区别。后来人们统一于周氏输来的概念,这一学科也就渐被学界看重了。谈及民俗学的发展,有两个人颇值得关注,一是周作人,一是江绍原。我多年前曾看过二人的通信和著作,很感兴趣。无论从文学的角度,还是从文化人类学的方面看,那些文字,确非凡俗可以为之。
江绍原系周作人的四大弟子之一。他生于1898年,安徽人,曾就读于北京大学、芝加哥大学、依林诺大学,哲学博士。回国后,一度执教于北大,与鲁迅、周作人等共同参与《语丝》的工作,其学术文章,大多发表于《语丝》上,颇引人注意。江绍原在美国学的是比较宗教学,但看他一生的文章,却无形而上的意味,单纯朴实,别有一番境地。他那时和胡适、鲁迅、周作人的关系均好,然尤亲近于周作人。在苦雨斋里,一度时间,除废名、俞平伯、沈启无外,他大概是往来最多的人物。看他们的日记、书信,依稀可以嗅出其间的情趣,江绍原一些思想的闪光,与这些人的碰撞,不无关系。
周作人与江绍原的结识,是在北大校园里。有一次下课后,江氏走来,向周作人询问日本的俗歌“都都逸”,引起周作人的注意。因为那时北大的青年,大约是不在意民俗一类的东西的。江绍原却颇为留心。后来两人频繁往来,互赠书籍,仅1925年至1936年间,周作人致江氏的信件就达110封之多,而江绍原的信件也有相近的数目,这些信件,大多是讨论民俗的,间或言及时风与学风,颇可一读。我以为了解“五四”前后的学术背景,知识群落复杂的联系,不可不去读它。
江绍原一生著述不多。1920年7月,上海中华书局出版了他的《乔答摩底死》,由胡适作序,引起过学界注意。后来出版过《发须爪》《中国古代旅行之研究》《中国礼俗迷信》等,还译过宗教学与民俗学的专著多本。在诸多书中,《发须爪》是本重要的著作,可谓中国民俗研究的一大收获。江氏在书中从生民的习俗里,看国人的心理,对迷信、落后的起源,殊多考订之笔。1928年该书问世时,曾有周作人的序言,文中对江氏多有褒奖:
绍原学了宗教学,并不信那一种宗教,虽然有些人颇以为奇(他们以为宗教学者即教徒),其实正是当然的,而且因此也使他更适宜于做研究礼教的工作,得到公平的结论。绍原的文章,又是大家知道的,不知怎地能够把谨严与游戏混和得那样好,另有一种独特的风致,拿来讨论学术上的问题,不觉得一点沉闷。因为这些缘故,我相信绍原的研究论文的刊发一定是很成功的。有人对于古史表示怀疑,给予中国学界以好些激刺,绍原的书当有更大的影响:因为我觉得绍原的研究于阐明好些中国礼教之迷信的起源,有益于学术以外,还能给予青年一种重大的暗示,养成明白的头脑,以反抗现代的复古的反动,有更为实际的功用。我以前曾劝告青年可以拿一本文法或几何与爱人共读,作为暑假的消遣,现在同样的毫不踌蹰地加添这一小本关于发须爪的迷信——礼教之研究的第一卷,作为青年必读书之一,依照了我个人的嗜好。[26]
周作人这里说的不是假话。读江绍原的文章,可看出他激进的一面,例如骂中医,骂京剧,那冲动并不亚于胡适诸人。他的思想大致可说是“西化”的,然而又厌恶政治,这一点和苦雨斋主人略微相似,有时亦或心心相印。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疏离政治而潜心治学,在大学里尚存土壤,而那时一些学术成就,也多是在这样的圈子里形成的。
比之于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胡适的《白话文学史》、顾颉刚的《古史辨》,江绍原的著述属于小桥流水,没有轰动效应的。然而周作人却觉得,从衣食住行乃至风气之中研究国民,亦非小事,学术研究的安于小,有时未尝不能振聋发聩。《发须爪》中的文章单篇问世时,周作人、胡适、俞平伯、沈兼士诸人,就颇为兴奋,以为是文化研究的新天地。江绍原的治学,非从形而上入手探赜学理,而是在生活的细处,讨论问题。他颇为看重原始思维,对古老民风中长恒的东西多加留意。在学术理念上,他大约算是疑古派,这与钱玄同、顾颉刚相近;但在研究的方法上,却走着一条历史的—心理学的—批评的方法的道路。这条路的根本点,用他的话说是:“第一,解放现时不合理、不正当、无意识的尊崇古人;第二,遏止以后新发展出来的不合理、不正当、无意识的尊崇;第三,诱掖人用批评的眼光,独立直接去研究古人。”这个看法,胡适、鲁迅、周作人都有过。不过他们的影响过大,以至于江绍原的述说,被遮掩了。
从晚清到民国,学人研究文史,方法各有不同。王国维注重出土文物、史料学与金石学;章太炎则从朴学与玄学入手阐释原本;顾颉刚受到钱玄同、胡适影响,走疑古的路;周氏兄弟则在野史之中寻找汉民族思想的原型。路虽不同,但大多殊途同归,对中华文明的透视,比先前明了多了。周作人自己就觉得,他和江绍原,虽学术背景迥异,但兴趣与目的,庶几近之。比如周氏是因了安特路朗的人类学派的观点,而走进社会人类学,而江氏则在美国摩耳等人的宗教学基础上,切入到礼俗的研究中。江绍原谈宗教与民俗,背后有着科学的理性,那态度让人想起罗素之于基督教传统,批判与冷视,代替了迷信与狂热,对学术和人生而言,均是益事。宗教和民俗,其实与信仰及集体无意识,多有关联。江绍原在《血与天癸:关于它们的迷信言行》《吐沫》《“盟”与“诅”》诸文,揭示了原始民风中“假知识”“糊涂心思”对人的思维的影响,那也是迷信产生的原由之一。读这类文字,忽让人觉得,“五四”前后的知识分子,在精神走向上,曾那样的相近。类似的观点,在鲁迅、周作人、钱玄同那里,不是时常可见?
研究宗教与民俗学,在江绍原那个时代,并不容易。他的好友钟敬文,因为编辑的《吴歌集》含有“猥亵语”,竟被戴季陶停职,学术与道学的对立,可见一斑。而那时说宗教的坏话,引进西方宗教研究的书,亦非易事。其一是读者过少,难觅知音;其二呢,中国人的宗教感,比较模糊,倒是儒家意识,在民间颇有市场。鲁迅就劝他,少译宗教书,多译文学书,以文学导入新意识,比从学术到学术,影响更大。但他因性情的原因,并未放弃专业,反而在寂寞的路上默默地走着,淡泊的生活,伴随了他一生。
我以为江绍原的贡献,在于把不登大雅之堂的现象,纳入了学术殿堂。他关于吐沫、精液、血与月经的研究,都是令人耳目一新的。这些研究,均非士大夫式的趣味使然,而是带有较强的忧患感,说是对国民陋俗的批判,也是对的。不过周作人对民俗的态度,和江氏略有些区别。他固然看重乡土、民俗、鬼神中的负面研究,以为那里蒙昧很多,但有时又能从审美的视角,反身自问,觉得其间也不乏人性的意义。胡适、江绍原诸人,在那时是崇仰科学的,惟科学主义,排斥民间旧俗,对启蒙者而言,意义重大。但又因为忽略民俗中的人文含量,有时就显得视角单一。周作人大约很早就意识到了此点,他在主张对旧文明的清算的同时,偶也从审美的方面观顾旧俗,从中也看出有趣的东西。例如谈爆竹、花煞、乌篷船等,都能体味到美的存在,把民俗中的优劣,分得很清。与周作人的人文趣味相比,江绍原显得有些偏执,价值态度决然得很,没有温吞的地方。他对复古主义、保守派,很有微词。1928年,他看到陈寅恪悼念王国维的文章后,在致周作人信中说“似有尊王气息”,贬意是一看就知的。那一年与周作人交谈中,多言及中医的非科学性,态度不亚于狂傲的钱玄同。
10月8日的信件云:
日前在医院遇见陈万里,他说整理中国医学为今日当务之急,以前中医反对西医和西医反对中医“都是错的”。但我仍以为打倒中医是第一件事,打倒后再整理不迟。[27]
次年2月26日致周作人信又云:
有人自动愿意给我装一个无线电收音机,但我因所能收得的不外乎梅兰芳唱的天女散花,黎明晖小妹妹的毛毛雨,浙江诸伟人的反赤演说,和女同志用假官话广播的省务会议报告——所以情愿不装。[28]
二三十年代的一些知识分子,在内心深处厌烦旧的传统,非有意作戏,乃信念使然。中国之有“五四”,有新文化,非三两个英雄的谋划,而是知识界风气聚集的结果。因为了解了西洋的文明,又以学术研究为依托,激进思潮才有了园地。苦雨斋中的许多人,如钱玄同、刘半农,都有这一特点。周作人周围的人,既不像陈寅恪一类人物那么遗民气,又非胡适那样时尚气,他们常常是寡于行,笃于学。在学术里自塑己身,恩怨宠辱,置于思想建构之外,若说为学术而学术,这些人是有一点的。
以学术的建构而培育思想的基地,是周作人、江绍原等人的梦想。改造社会,固然需要斗士,但他们觉得,那样的斗士也需经过了理性的熏陶,才能成为真人。中国社会的变迁,先前大多为流寇、暴民所为,所谓“拳匪”之乱者正是。鲁迅与周作人,都谈过寇盗的破坏和奴才的破坏,拯救不了世界,倒是让人走进旧的轮回。反传统要有反传统的资本——只有从地狱中走过,还远远不够,倘能呼吸过新的空气,知道别一世界的别一思想,那结果往往是不同的。“五四”那代人,在炮轰旧的营垒时,何尝没建筑过自己的大厦?胡适的新诗,鲁迅的白话小说,周作人的小品,都非旧文学可以催生。他们“拿来”了尼采,“拿来”了杜威,“拿来”了蔼理斯,文学才有了新风尚。江绍原正是在这一背景上,成了民俗学研究的拓荒人之一。而他的身上,也印有胡适、周氏兄弟的诸多印迹。
王瑶先生谈及江绍原时,以为和周作人有诸多共同点。一是在研究目标上多有交叉,二是审美的态度上比较接近,比如爱玩一点游戏笔墨,于“杂糅中见调和”。其实江氏是个理性派的人物,他的艺术感觉平平,文字和另几位友人废名、俞平伯比,略逊一筹。不过他之讨论问题,以苦功夫见长,决无才子式的洒脱。他研究古代人的旅行,多借助友人的力量,从周作人那儿借来弗雷泽的《金枝》,从沈尹默那里得到“推毂之力”,还从法文专家范任先生和铎尔孟先生那里受到启发。因了广泛求助,又孜孜以求,所以文章透彻,多有新意。我们如今翻看它,仍可感到精神的刺激。
宗教学与民俗学研究,要有新的发现,非有多重的知识背景不可。江绍原仅从单一学科的视点出发,兴趣不及周作人那么广泛,所以文章亦不免单薄枯瘦。他在谈到此点时,亦深觉遗憾,也苦于见识有限。在那个时代,给他慰藉的,仅苦雨斋的友人而已。二十年代初,他往来于北大与苦雨斋之间,从周作人和诸位友人那里获得信息多多,自认是受益匪浅。江氏和沈尹默、沈兼士、废名、俞平伯等切磋学业时留下的佳话,一时难以备述。我们看他的论文集,分明可以感受到这一点。那个沙龙里,当年诞生了中国许多学术思想,一些学科的萌芽,最初与其颇有关联。如汉字改革、拉丁化、古希腊研究、日本研究、性心理研究、儿童研究、女性研究,等等。说江绍原的成就,是在这个氛围里形成的,有时想想,也不为过。如细细梳理他和同代人的关系,当可发现现代学术史的一个链条。而这个链条,相当长的时间,在我们的学界中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