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雨斋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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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弟子之三

我曾说过,苦雨斋的人们,有时是讲师生的承传关系的,虽彼此间亦有兄弟之称,但在根柢上,大约还存有旧式师徒的痕迹。我们看俞平伯致周作人的九十余封信,便可知彼此之间的界限。俞氏每每写信,落款多是“平伯敬上”“学生平伯上”“学生平伯”“弟子庆拜”等。读起来有明清文人气。新思想,旧话语,对他们而言,这个特殊的表述空间,恰有自己的审美趣味在。

考周作人与俞平伯的交往,能窥见苦雨斋的某种文化脉息,他们的性情、人格、美学境界,于此均可看出一斑的。俞平伯1900年1月8日生于苏州,原籍浙江省德清县。曾祖父俞樾,号曲园,乃晚清大学者,系章太炎的老师。1915年,考入北京大学文科国学门,听过胡适、周作人等人的课,可谓新式的学子。俞平伯第一次出现在苦雨斋的客厅里,是1921年春,那时他已从北大毕业了。初期的交往,不过泛泛而谈,大约自己还拘谨得很,对周氏的情况也知之甚少。如1923年8月,周作人与鲁迅已决裂了,而俞平伯仍求周氏借鲁迅的小说史讲义,后无果,只得亲去鲁迅处借得,并告之周氏,那憨态想必都引起了周氏兄弟共同的好感吧。鲁迅后来编《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就收过俞氏的《花匠》,并未因其亲近八道湾而忘记他。按俞平伯的性格与学识,和鲁迅可谈者不多,偏于周作人是很自然的。俞平伯喜欢周氏,一是其学识的渊博,无论国学还是西学,均在别人之上;二是为人平和,有儒雅之风。他每在苦雨斋里,常有归宿之感,说那里是其精神的乐园,也不为过。从1921年至1938年,他在北京的时候,每月总要去周宅数次,平均五六天一聚的。如三十年代日记中,多有“进城谒苦雨斋”字样,所叙相聚之乐,非外人可知的。看他们的通信,谈学问处多,决无时政、意识形态的字眼,心绪大多浴于书斋之中。试看1929年8月6日俞氏的信件:

岂明吾师:

连日苦雨,方拟作书问询苦雨斋主无恙,连奉两书,欣承一一。文稿得读,如此枯窘之题居然挥洒成文,敬佩!弟子则殆将敬谢不敏矣。已送易君处,并附一笺,述交白卷事,特未必允辞耳。奈何?我对于女院资格关系更浅,题之枯窘致甚,是以为难,勉强为之恐成滥调。

承问诗兴,惶恐,惶恐。诗之为物早已送归姥姥家矣,何时归宁良不可知。拟作小文入《忆》中(拟改版),亦未着手,总之虚度永日,彼此同之。

今日放晴,似可免为鱼之叹;再晴数日,亦将奉访高斋也。新镌一“古槐书屋”银章,已就,尚未去取。其地方则先生久知之矣,乃张公也。

平伯敬上[29]

周作人致俞平伯的信件,亦多士大夫气,所谈内容,多读书得间之趣,有时略讽喻世人,很得古书之妙,悟道之深,常引起学生们的感叹。如1933年3月18日致俞平伯的信,就很能看出那种宁静心绪中的思想颤动,读了也颇有趣味的。

平伯道兄:

昨在路旁小店买得一部书,虽系光绪年刊,有新印本可得而殊不易得,何也,盖出家戒律例不许白衣沙弥买也。此名《四分戒本如释》,明末弘赞上人所著,共十二卷,敝庵已有一部,故拟将新得者奉赠,其设想引文均妙,白文及注亦都是一样的有意思,在吾侪“相似比丘”或更属有缘,虽然照律不许未受戒人先看,但此一点在今日只可通融了,因为出家者未必守。那么还不如给在家者看看倒有点好处亦未可知耳,今天又是礼拜六了,想玄公当进城说法也欤。匆匆。

三月十八日下午 知堂白[30]

俞氏一生,交往的朋友不多。惟对朱自清、陈寅恪、叶圣陶、顾颉刚等,很有感情。然而比之周氏,上述诸人,均略逊一筹。以陈寅恪为例,二人关系较为密切,然而俞氏对他似从未仰视,对其敬佩之余,亦有微词。然而周作人的文章,却让他为之倾倒,在他看来,不仅新颖可信,且又洒脱亲和,若说新文化精神,胡适也略有不及之处。苦雨斋像一座学识之库,众人是愿意承受它的恩泽的。

周氏后来附逆,落得不好的声名。俞平伯却对其仍有爱意。晚年致函邓云乡时,偶谈知堂学问,不免感慨万千,其间是有一种挚意的。记得周氏入狱受审前后,俞平伯曾致信胡适,请其出来说情,语气之真,让人感动。若说师生之谊,俞、周的关系,可为参证。现代史上,类似的故事,是可以探出士的隐秘的。

中国的读书人,著述之余,以同好者聚会为乐,自古就有风气。他们不到教堂,远离香火,而是饮于亭下,唱于廊间,得“曲水流觞”之妙。苦雨斋的主客,非竹林七贤,也不是随园之徒。他们有一点西学的常识,谙于传统艺术。精神上放达自由,又不曲学阿世。然而仅躲在沙龙之间,自娱自乐,遂滑入旧文人的小径,不免有些鲁迅所云的“顾影自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