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弟子之四
沈启无对我而言,一直是个神秘的人物。查周作人日记和书信,有关他的文字颇多,可见其关系的密切。沈氏生前的文章不多,只有那本《近代散文抄》较为流行,大约成了他的代表作。偶翻《语丝》杂志,上面有他的文章,语气与内容,均在摹仿着周作人,给人一种学步的印象。沈氏的随笔不能算好,但学识应该说并不很差。看他与周氏信件往来,所谈内容之广,就可印证其兴趣的不俗。不过因为一直生活在老师的影子里,好像跳不出苦雨斋的套子,就显得有些生硬。记得有一次和汪曾祺先生谈天,言及沈启无,汪氏叹道,过于学步苦雨斋,终无出息。沈氏的鲜被人知,由红火到沉寂,大概与此有关的。
研究苦雨斋的文化情调,不能不谈及周氏的四弟子之一沈启无。他生于1902年,江苏淮阴人,曾就学于燕京大学。后追随周作人多年,过从甚密,成为苦雨斋里的常客。我读过周作人记日常会客的小文,内中多有沈氏的名字,而通信时彼此亲切的口吻,已无师生之别,倒像是有兄弟之谊了。1933年1月30日,周作人致沈启无的信写道:
前日来庵匆匆即别,不及以莲花白酒奉饮,甚怅怅也。《散文抄》下卷订成后,何时请携书来补喝该酒乎。昨日天朗气清,下午到厂甸一走,只买得古游荡子诗文一二册,其一曰《宣南梦忆》,甘溪瘦腰生著,盖系贵华宗也,所忆则韩家潭石头胡中侪辈耳。在路东海王村墙摊一摊上见有《山居闲谈》,两套十二册,比敝庵所有者只是天地头稍短,又系连史而非皮纸,但中缝却均正而不歪,无烦重摺,索价不甚昂,未知兄曾否见到,亦有意于此乎?特此奉告。草草顺颂懒禅。
沈启无兴趣在古典文学上,后来在大学里,教的也是古代诗文,在学界有一些声望。周作人曾一度将其看成心腹,爱意毫不掩饰。《〈近代散文抄〉新序》云:
在近来两三年内启无利用北平各图书馆和私家所藏明人文集,精密选择,录成两卷,各家菁华悉萃于此,不但便于阅读,而且使难得的古籍,久湮的妙文,有一部分通行于世,寒畯亦得有共赏的机会,其功德岂浅鲜哉。[31]
此语一方面肯定其勤奋,另一方面乃对其审美情调大为赞赏。沈氏看重明清文人随笔,非独所发现,自己受苦雨斋主人影响,心得很深。沈氏在老师身后亦步亦趋,实在是师生之谊在起作用。苦雨斋里的快乐,是有这份因素的。
但是后来周作人与沈启无忽然反目,并有破门声明散播世间。原因是什么,世人一直不太清楚。周氏晚年致信香港友人鲍耀明说,沈氏“为燕京大学出身,其后因为与日本‘文学报国会’勾结,以我不肯与该会合作,攻击我为反动,乃十足之‘中山狼’”。沈启无敌伪时期与周作人同为日本政权服务,师生间因与日本人冷热不同而发生冲突,实在出人意外。查周作人日记,沈氏是来往于苦雨斋最勤的弟子。周作人遇刺时,他就在场,受了轻伤。后来周氏去南方巡察,沈启无夫妇亦随身作陪。我们看他们的信件,友情已非同一般,不在废名之下。过密者易疏,鲁迅之于周作人如此,沈氏亦然。要了解苦雨斋主人的性格,这里可能会注释一些什么的。
新中国之后,沈启无初在燕山某专科学校任教,北京师院成立后,遂到中文系做了古典文学的教员。我曾去访廖仲安先生,略知其线索,但细情仍然不明朗。廖先生说,沈启无与他在一个教研室,为人老诚,学识渊博。因为有过历史问题,办事谨小慎微,其状可叹。据说敌伪时期,沈氏暗中亦为中共做过一些事情,廖沫沙还到师院来看过他,以叙旧情。但说了些什么,未见记载,其历史便无人知晓了。廖仲安说“文革”之时,曾与沈启无关在一间屋子里,沈氏受了不少折磨。时间是1968年,有一次觉得身体不适,沈氏被允许回家,但几日后便故去了。廖仲安对沈氏印象不坏,两人在一起时多谈学问,从未涉及过苦雨斋的往事。但沈氏晚景孤苦,则可略感一二,像他这种失过“节”的人,在那样时代的清冷,是可想而知的。
周作人向以随和平淡闻名,不料对鲁迅、沈启无却怨言以报,恨恨之情跃然纸上。《破门声明》怒气不已,读了可见其激愤表情:
沈杨即沈启无系鄙人旧日受业弟子相从有年近来言动不逊肆行攻击应即声明破门断绝一切公私关系详细事情如有必要再行发表。[32]
张中行先生曾对此颇感遗憾,觉得有些小题大作,过于伤人,连同与鲁迅的失和,责任也在周氏那里:
另一个严重失误是1923年7月的与鲁迅先生失和。这件事的内情,知者(张凤举、徐祖正等)不言,言者(许多外界人)不知。传闻是他的夫人羽太信子背后说了什么不满鲁迅先生的话,究竟说了什么,他们夫妇不说,别人也不好问。假定是有关礼仪的,我一直认为,失误还是在周作人一面。妥善处理办法应该是:背后之言偏于饮食,用刘伶,说“妇人之言,慎不可听”;偏于男女,用蔼理斯,说情动于中乃人之常情,可不计较。可是他听了夫人的话,与提携关照他几十年的、有至高成就的胞兄翻了脸。这件事制造一个时代的黑影,蒙在许多知交以及很多文化界人士的心上。也应该蒙在他的心上,尤其是鲁迅三十年代逝世、五十年代他写《鲁迅的故家》等书的时候,他应该明白表示,他一时冲动,对不起鲁迅,可是他仍是不说。还有一件性质相类的小事,是四十年代前期为点什么事与弟子沈启无翻了脸,用明信片的形式发“破门声明”,内情如何且不管,我总觉得近于范雎的“睚眦之怨必报”,与他曾有的典雅、温厚面貌不能调和,总之也应该算作失误。[33]
后人论及周沈的冲突,大多讥刺沈启无的失礼,我未见到沈氏的辩解文章,其亲属也未能找到,不知其情如何。沈启无的文学成就与学术成就,在现代史上均不足道,但我们从他一生的遭遇来看,因名人而曾风行于世,又因名人而身遭侮辱,落得叛徒之名,此亦攀附雅士者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