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0章 嫁衣(壹)
喜轿落地时,我听见绸缎撕裂的声音。
红盖头下只能看见自己交叠的双手,血玉镯在腕间泛着幽光。这是母亲今晨亲手为我戴上的,她说顾家祖传的玉镯能保夫妻同心。可那镯子此刻竟在慢慢收缩,冰凉玉质紧贴着跳动的血脉,像一条逐渐绞紧的蛇。
“新娘子跨火盆——“
喜婆尖细的嗓音刺得耳膜发疼。我垂眼盯着轿帘缝隙里漏进来的光,本该是暖融融的喜红,此刻却在地面投下青灰的影。有细碎的脚步声围着轿子打转,分明是寒冬腊月,却嗅到浓重的腐土气息。
三天前父亲将庚帖摔在我面前时,窗外的海棠开得正艳。他说顾家能救林氏商行的亏空,说那顾砚之是苏杭盐商之首,说我嫁过去便是当家主母。可当夜我分明听见管家与账房先生在后院低语:“这是第七个了......顾家送来的聘礼,和六年前张家小姐出嫁时一模一样......“
“小姐当心脚下。“
盖头忽然被风掀起一角,我看见扶我的喜婆涂着鲜红口脂的嘴咧到耳根。她枯槁的手背上爬满青黑色血管,指甲缝里沾着暗红碎屑。我想起今晨梳妆时瞥见的嫁妆箱子,那些本该装着锦缎珠宝的红木箱,在过门槛时发出黏腻的水声。
喜堂没有点龙凤烛。
这个认知让我后颈发凉。透过盖头下沿,我看见青砖地上蜿蜒着深色痕迹,像干涸的血迹被人反复擦拭后留下的印记。主位太师椅上铺着白虎皮,可那虎头的眼窝里竟嵌着两颗浑圆的玉珠,随我的脚步缓缓转动。
“一拜天地——“
司仪的声音像是从水底传来。弯腰的瞬间,血玉镯突然收紧到几乎要嵌进骨头,我疼得轻呼出声。盖头却在此时被阴风彻底掀起,正对上高堂之位那幅画像。画中人身着前朝官服,面容竟与身侧的新郎顾砚之毫无二致。
冷汗顺着脊梁滑进嫁衣。我想起昨日验看嫁妆时,那匹本该是正红色的蜀锦,在厢房阴影里泛着诡异的紫黑。当时陪嫁丫鬟小翠伸手去摸,整匹绸缎突然如活物般蠕动起来,吓得她打翻了烛台。后来母亲说是她眼花了,可次日小翠就染了急症被送去乡下。
“二拜高堂——“
顾砚之的手搭上我手腕,寒意穿透嫁衣。他的掌心有黏腻的触感,像是刚握过什么潮湿的东西。我瞥见他月白长衫下摆沾着几点褐斑,随着动作显出形状——是半枚带指甲的女人指印。
突然有孩童的笑声在梁间回荡。喜堂四角垂挂的鎏金灯笼齐齐熄灭,黑暗中有东西擦着我的裙裾爬过,留下湿漉漉的痕迹。顾砚之低声轻笑:“夫人莫怕,是宅子里养的猫。“
可他说话时,我分明看见他咽喉处有道细缝,随着吐字开合,像第二张嘴。
交拜时我的额头撞到他胸口,沉闷的声响不像撞在血肉之躯上。有冰冷的液体滴进衣领,带着铁锈味。喜服前襟绣着的金凤突然刺痛起来,那些丝线仿佛活过来般往皮肉里钻。我想尖叫,却发现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能发出呜咽般的喘息。
“礼成——送入洞房!“
穿过回廊时起了大雾,灯笼在浓雾中化作漂浮的血点。领路的丫鬟提着琉璃灯,灯光照出她后颈一块青黑印记,边缘布满蛛网般的红丝。她走路时完全没有声响,绣鞋上缀的珍珠却沾着泥浆——是坟头特有的腥黄土。
婚房设在西厢阁楼。推开门刹那,我听见头顶传来细碎声响,抬头看见房梁上悬着数十个铜铃,每个铃铛都用红绳系着黄符。晚风穿堂而过,铜铃寂然无声,那些符纸却无风自动,露出背面用血画的扭曲人脸。
顾砚之将我拦腰抱起时,我触到他后背僵硬的骨骼,仿佛皮肤下埋着另一副骨架。龙凤烛在案上爆开灯花,烛泪竟是暗红色,顺着烛台流成细细的血溪。他冰凉的唇贴上我脖颈时,妆台上的菱花镜忽然蒙上水雾,镜中映出的床幔下,隐约有第三个人的轮廓。
子夜时分,我被腕间剧痛惊醒。血玉镯已收缩到婴儿手环大小,皮肉被勒得发紫。顾砚之不在身侧,枕上留着暗黄污渍,凑近闻竟是尸油的味道。有女子哼唱小调的声音从地板下传来,调子正是出阁前夜,小翠在窗外哼的那首《七月半》。
跟着若有若无的绣鞋声,我摸到屏风后的暗门。石阶通向地底,阴湿的墙壁上布满抓痕,最深的一道里卡着半片断裂的指甲。地窖中央的祭坛上供着鎏金牌位,烛火映出“顾氏历代主母之位“,可那些名字全被利器刮花,只剩一个个狰狞的缺口。
身后突然传来环佩叮当。转身看见十二个身着嫁衣的女子悬在梁下,腐烂的面容与我妆匣里的胭脂盒花纹一模一样。她们手腕都戴着血玉镯,此刻正随着我腕间玉镯的收缩,齐齐抬起露出白骨的右手......
血玉镯发出细微的碎裂声,那些悬在梁上的新娘突然齐刷刷睁开眼睛。腐烂的眼眶里钻出猩红丝线,如同活物般向我袭来。我踉跄后退时撞翻了祭坛,牌位滚落在地,露出背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戊戌年七月初七,顾沈氏投井,取心头血三盏“
“庚子年霜降,顾周氏自缢,留天灵盖骨一块“
“辛亥年......“
最后一行墨迹尤新:“甲寅年冬至,林晚秋合卺,剥皮制鼓,抽骨为笛“
铜铃声突然在头顶炸响。我抬头看见顾砚之倒悬在梁上,官服下摆翻卷露出森森白骨。他的脸皮像融化的蜡油般剥落,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第二张面孔——正是喜堂高悬的祖先画像。
“夫人怎的如此心急?“他飘落到我跟前,腐烂的手指抚过我颈侧跳动的血管,“吉时要到寅时三刻才圆满呢。“
妆匣里的胭脂盒突然自动弹开,腥甜的香气弥漫开来。那些我用了三日的口脂,此刻在黑暗中泛着幽幽磷光。铜镜里映出我逐渐溃烂的嘴角,方才饮下的合卺酒在胃里翻腾,吐出来的竟是黑红色的蛆虫。
顾砚之掐住我下巴逼迫我看向祭坛,十二具骸骨正从嫁衣里爬出。她们的手骨按在祭坛凹槽处,地面忽然裂开升起青铜鼎,鼎中浮沉着数十个琥珀色小瓶,每个瓶中都泡着颗布满血丝的眼球。
“这是顾家六代主母的灵瞳。“他取出一只瓷瓶,里头的眼球突然转向我,“你猜她们被活取眼珠时,有没有看到自己穿着寿衣躺在棺材里的模样?“
我摸到袖中藏着的金簪——那是小翠被送走前偷偷塞给我的,簪头刻着往生咒。当顾砚之俯身要取我眼睛时,簪子狠狠扎进他颈间裂口。黑血喷溅在青铜鼎上,那些眼球突然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叫。
趁着混乱,我冲向台阶。墙壁上的抓痕开始渗血,那些断裂的指甲在血泊中颤动,像蜈蚣般追着我的裙角。身后传来顾砚之的冷笑:“你以为小翠真是得了急症?她今早被钉进你的嫁妆箱时,指甲挠箱盖的声音可比这悦耳多了。“
阁楼婚房已变成灵堂布置。龙凤烛烧成惨白色,烛泪在地上汇成“怨“字。妆台菱花镜蒙着血雾,我抓起烛台砸碎镜面,却在碎片中看见自己凤冠霞帔躺在棺材里的模样。棺材四角钉着七寸铜钉,分明是镇煞的阵法。
镜中景象突然扭曲,我看见六年前的张家小姐穿着与我相同的嫁衣。她被活生生封进棺材,顾砚之握着朱砂笔在她额头画符:“以尔血肉,饲吾长生“。张家小姐的指甲全部外翻,棺盖内侧布满抓挠的血痕。
“快想起来......“有个声音在耳畔呢喃。血玉镯突然崩裂,碎玉划破手腕,鲜血滴在镜面上竟浮现出陌生画面:明朝万历年间的新娘被剜去双目,将血泪滴进顾砚之口中;清朝乾隆年间的姑娘被剥下人皮,绷在祠堂的鼓架上。
铜铃声变得震耳欲聋。我冲向西窗想跳楼逃生,却看见院中那株枯死的合欢树上,挂着十几个红绸裹着的茧状物。夜风掀起一角绸布,露出小翠青紫的脸——她头顶插着三根银针,针尾缀着写有我生辰的符纸。
顾砚之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你的八字与顾氏初代主母完全契合,这身嫁衣本就是按她的尺寸缝制的。“嫁衣金线突然收缩,那些刺绣的凤凰变成锁链缠住四肢。我重重摔倒在地,看见床底堆着七个褪色的婚庆木盒,每个盒中都装着干枯的人头。
最上方的人头突然睁开眼,正是昨日给我梳头的喜婆。她咧开只剩三颗牙的嘴:“老身等了六年,总算凑齐七煞锁魂阵......“话音未落,整座宅院的地面开始塌陷,数百具新娘骸骨破土而出,腐烂的手骨抓住我的脚踝往下拖拽。
生死关头,手腕伤口处的血渗进嫁衣,金线凤凰突然发出清啸。前世的记忆如潮水涌来:万历三十七年,我是被灌了水银陪葬的顾沈氏;道光二十年,我是被抽干鲜血的顾周氏;而这一世,我枕边藏着的金簪,正是百年前刺入顾砚之心口的同一柄凶器。
“该结束了。“我攥紧金簪刺向心口,以心头血在虚空画出镇魂符。整座顾宅开始崩塌,那些被囚禁的怨灵尖啸着撕扯顾砚之的魂魄。在他彻底消散前,我听见百年前自己下葬时,风水先生留下的判词:
“七世轮回,血月同辉,怨凤泣血,方破此劫“
晨光穿透乌云时,我站在顾宅废墟上,腕间伤口爬出一只血蝶。远处传来唢呐声,又有一顶喜轿摇摇晃晃走向深山,轿帘缝隙露出半截蠕动着的血红绸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