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嫁衣（贰）
血蝶振翅掠过废墟，尾翼抖落的磷粉在阳光下凝成一行血字：“红绸不断，孽缘不消“。我踉跄着走向枯井，水面倒影里的嫁衣突然渗出粘稠黑血，那些金线凤凰竟化作无数蠕动的蛊虫。
“姑娘要买胭脂么？“沙哑的嗓音在身后响起。昨日已被焚毁的顾宅门房竟完好无损地立在废墟中，独眼老妪捧着描金漆盒，盒中胭脂膏泛着熟悉的幽光——正是我出嫁前用了整整三日的“美人醉“。
老妪枯指蘸了胭脂抹在井沿，青石立即腐蚀出人脸形状的孔洞：“顾家聘礼里的玫瑰膏，是用七代主母的喉骨磨粉调的。“她咧开黑洞洞的嘴，“抹在唇上，就能听见她们被割喉时的惨叫。“
我突然想起大婚前夜，母亲特意送来这盒胭脂时的异常。她涂着鲜红丹蔻的手指在发抖，眼角淤青像是被人掐过脖颈。如今那抹淤青的形状，正与井沿腐蚀出的鬼脸轮廓重合。
地底传来闷雷般的鼓声。我循着声源扒开瓦砾，半截焦黑的人皮鼓赫然埋在灰烬里。鼓面纹路分明是张扭曲的人脸，当我的影子笼罩上去时，鼓皮突然凸起五官的轮廓，发出张家小姐凄厉的哭喊：“他们把我的皮绷了七天七夜，要趁活着取最紧致的声响......“
鼓槌竟是根森白腿骨，末端坠着顾氏祠堂的青铜铃。当我触碰到它的瞬间，整片废墟开始蠕动，烧焦的梁木扭曲成送葬队列，那些聘礼箱笼自动弹开，露出里面森森白骨——金丝楠木箱内衬的人皮，正是历代新娘背部的皮肤。
“小姐仔细看看聘书吧。“老妪的独眼淌出脓血，递来那张我亲手按过指印的婚书。浸了井水后，洒金红纸显露出密密麻麻的咒文，而我的生辰八字旁，赫然并列着七个被血划去的名字。
鼓声越来越急，腕间血蝶突然炸成血雾。迷雾中浮现出顾砚之被金簪刺穿的残魂，他心口窟窿里爬出百足蜈蚣：“你以为破了锁魂阵？顾宅底下埋着七口阴阳棺，你不过毁了其中一副......“
话音未落，脚下土地突然塌陷。我坠入地下祠堂，七具朱漆棺木呈北斗状排列，每具棺材都延伸出红线缠在我四肢上。最近那具棺材的缝隙里，正缓缓渗出我常用的玫瑰胭脂。
棺盖轰然掀开，明朝万历年间的顾沈氏缓缓坐起。她嫁衣下摆缀满银铃，随着动作发出招魂的韵律：“妹妹可知合卺酒里泡着什么？“她掀起盖头，露出没有嘴唇的牙床，“是我们七人被拔下的舌头啊。“
其余棺木接连震动，清朝新娘握着人皮鼓槌，民国女子提着琉璃灯笼。她们脖颈都系着染血的红绸，另一端全部缠绕在我的腰间。祠堂四壁突然亮起幽绿鬼火，映出墙上绘制的献祭图——七个新娘以红线相连，最终将全部魂魄汇入中央的青铜鼎。
“时辰到了。“顾沈氏冰凉的手抚上我脸颊，“这次轮到你来当阵眼了。“她们腕间的血玉镯同时发光，我怀中的金簪突然烫如烙铁，簪头往生咒竟开始反向旋转。
千钧一发之际，记忆深处突然响起童谣。那是幼时奶娘哄睡哼的调子，此刻每个音符都化作金色符文。我咬破舌尖将血喷在金簪上，以簪代笔在空中画出敕令：
“乾坤倒转，七煞归位！“
棺木中的新娘们突然发出悲鸣，缠绕在我身上的红线寸寸断裂。顾沈氏腐烂的面容闪过一丝清明：“快去找真正的......“话未说完，她的头颅就被地下钻出的蜈蚣绞碎。
祠堂开始崩塌，我抢过人皮鼓夺路而逃。鼓槌触地时竟点出磷火引路，带我找到暗室中的青铜镜。镜面映出的不是我，而是个正在梳妆的凤冠女子。当她转身刹那，我浑身血液都凝固了——那分明是昨日替我戴冠的母亲。
“好孩子，娘替你选了最好的胭脂。“镜中母亲笑着捧起头颅，脖颈断面爬满蛊虫，“顾家答应让娘亲眼看着你被制成鼓面，就像六年前他们答应张夫人那样......“
鼓声突然在现实世界炸响。我转头看见真正的母亲站在废墟间，她手中握着浸血的鼓槌，身后跟着六位眼神空洞的妇人。她们腕间都系着与我同款的血玉镯，为首的张夫人机械地开口：
“吉时已到，请新人入棺。“
血玉镯在母亲腕间发出共鸣，我的心脏随之绞痛。张夫人枯槁的手掀开朱漆木盒，里面躺着七枚水晶棺钉——每根钉身都刻着新娘们的闺名，而第八根空白银钉正对着我的眉心。
“当年你娘哭着求我们，说情愿用二十年阳寿换你替命。“张夫人脖颈突然裂开血口，爬出条双头蜈蚣，“可她不知道，顾家要的是母女连心的怨气啊。“
母亲突然发出非人的嘶吼，嫁衣从领口开始渗血。金线牡丹在血水中绽放，每片花瓣都浮现出我婴孩时的画面：满月宴上戴着长命锁的我，被顾砚之的残影盖上朱砂印；及笄礼那日喝的甜汤里，沉着半片未化的指甲。
鼓槌落地溅起血花，地面显露出巨大的八卦阵图。我站在阴阳鱼眼位置，脚下传来指甲抓挠声。随着母亲挥动鼓槌，六位夫人齐声念咒，土壤里升起七盏人皮灯笼——灯罩上挣扎的面孔，竟与祠堂壁画中的献祭新娘一模一样。
“娘！“我撕心裂肺地喊叫，人皮灯笼应声爆开。飞溅的尸油在空中凝成符咒，正与幼时奶娘偷偷缝在我肚兜里的护身符相同。记忆如惊雷劈开迷雾，我终于想起奶娘临终前塞给我的铜钥匙：“城南二十里......乱葬岗......柏树下......“
母亲的鼓槌突然转向刺入自己心口，黑血喷在阵眼处。即将闭合的八卦阵裂开缝隙，她破碎的瞳孔里闪过最后一丝清明：“快走......去找......“话未说完，双头蜈蚣已从她七窍钻出。
我抓起染血的铜钥匙夺路狂奔，身后土地寸寸龟裂。六位夫人的头颅如灯笼般飘在空中，长发缠住我的脚踝。金簪划过的发丝溅起火星，点燃了沿途的枯草——火焰竟呈现幽幽绿色，将追来的蜈蚣烧得吱吱作响。
乱葬岗的歪脖柏树下，铜钥匙自动飞入树洞。地面轰然塌陷，露出明代制式的青砖墓道。壁灯是跪姿的陶俑捧着人头，每颗头颅的天灵盖都被制成灯碗，燃着暗蓝的尸油火。
墓室中央的玄铁棺上缠着八条锁链，每条都串着七枚铜钱。棺盖刻着顾氏族徽，却被利器划出深深的“怨“字。当我将染血的簪子插入划痕时，棺内传出指甲挠铁的声音：“好妹妹......放我出去......“
棺盖掀开的刹那，腐臭的阴风掀飞我的凤冠。棺中躺着与我一模一样的女子，她嫁衣上绣着万历年的纹样，心口插着半截金簪。更骇人的是，她手中攥着幅泛黄的画轴——画中母亲抱着婴孩站在顾宅门前，顾砚之正将朱砂点在婴儿眉心。
“我们都被种了同心蛊。“棺中女子突然睁眼，瞳孔里游动着血红蛊虫，“你娘怀胎七月时就被换了胎，你真正的生辰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
墓室突然剧烈摇晃，顾砚之的残魂从壁画中渗出。他手中提着盏琉璃灯，灯芯竟是母亲的半截舌头：“好一场母女情深的戏码，可惜二十年前你娘亲手把你卖给顾家时，哭得可比现在真心多了。“
金簪突然发出嗡鸣，万历新娘的尸身化作血雾融入簪体。往生咒文在簪身浮现，我握着发烫的金簪刺向琉璃灯。灯盏破碎的瞬间，无数冤魂呼啸而出，其中竟有奶娘佝偻的身影：“小姐快将生辰血滴在族谱......“
撕开嫁衣内衬，母亲绣的并蒂莲下果然缝着张人皮。那正是顾氏真正的族谱，我的生辰八字旁浮现出七个血手印。当腕间鲜血浸透人皮时，整座墓室开始坍缩，玄铁棺上的铜钱锁链齐齐断裂。
“你竟敢......“顾砚之的残魂被吸入棺中，万历新娘的虚影从金簪中显现。她双手结印，引动地脉阴气形成漩涡：“以七世怨气为引，以母女血脉为祭——破！“
天崩地裂中，我坠入冰冷刺骨的暗河。水流裹挟着无数新娘的骸骨，最终将我冲进地下溶洞。洞壁布满萤绿苔藓，映照出震撼景象——百丈高的钟乳石柱上，用铁链悬挂着七具青铜椁，每具棺椁都在滴落混着符纸的尸水。
最中央的棺椁突然开启，明代新娘的嫁衣从棺中飘出。当指尖触到衣料的刹那，七世记忆如洪流灌入脑海：万历年间被迫殉葬、乾隆朝惨遭剥皮、光绪年填入活人桩......而每一世，都有个酷似母亲的女人，亲手为我戴上血玉镯。
溶洞深处传来婴儿啼哭。循声而去，竟见石台上供着个陶瓮，瓮中泡着具青黑婴尸——颈间长命锁刻着我的乳名。瓮底沉着母亲出嫁时的珍珠耳环，还有张被血浸透的八字庚帖：
“林氏晚秋，换命顾氏嫡子，阳寿尽时，魂归阵眼“
萤火虫群突然聚成奶娘的脸：“小姐看清了？你本就是顾砚之的替命傀，你娘用你换了自家富贵......“话音未落，陶瓮中的婴尸突然睁眼，黑洞洞的眼眶里爬出两条血红蜈蚣。
我举起金簪刺向陶瓮，却见万历新娘的虚影挡在跟前。她腐烂的面容簌簌掉落碎肉，露出底下母亲年轻时的模样：“秋儿......娘对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