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吾骨终将曝荒野 今日尤向荒野行
前一阵子,夫进了ER(急诊室),医院不放他回家。
要知道这可是美国医院,出了名地不舍得让病人多住院。生孩子?一天。心脏搭桥手术,也只能住五天。就是这样的美国医院,竟然找了各种理由,收容了夫整整十天,不肯让他回家。他们给夫用了强效利尿剂,限制每日水分和盐分的摄入,让夫度过了牢骚不满的十天。
夫,八十七岁。
他心脏不好,做过搭桥手术,装着起搏器。这次他心力衰竭,出现全身积水,脚浮肿得像球。因为积水,体重骤增。肺部积液导致呼吸困难。
我对他说,还是去ER看看吧。可是,夫不听别人的话,尤其拿我的话当耳旁风。
看着他喘不上气的痛苦样子,我说我妈用过制氧机,戴过吸氧管,他才松口,说这个主意好像不错。他给医生打电话,结果被医生告知:立即去ER。
“看!我说什么来着,没错吧!”当然,这话我没说出口。
那时我正在玩命赶稿,马上要到截稿日期了,我在医院给编辑发了一封邮件:“正在急诊室。”编辑看后,宽恕了我几个小时。事后详细说起,才知道,编辑以为我写不出稿,在看电视剧《急诊室》解闷儿。掀桌!
那次我好歹交了稿,第二个月暂停了连载。
因为心力衰竭住了十天医院的老人回到家后,浑身肌肉一下子变得软弱无力,相当于日本的“需要看护2”[1]的状态,走不了路,不能自己穿脱衣服,一个人什么也做不了,日常起居都得我照顾。此外还得频繁去医院,很早以前我就不让他开车了,去医院也得我贴身陪着。
我可以自豪地说,无论我生孩子的时候,还是两个女儿一个接一个患了风疹和腮腺炎不能去托儿所的时候,替重病的父亲和母亲找医院的时候,他们死的时候,我都没有放下自己的工作。而现在,我根本顾不上工作。不对,等等。刚来加利福尼亚时,两个女儿一个得了厌食症,另一个不说话了,我作为母亲,嗯,怎么说合适呢,用尽力气保护了她们。正好那时我被日本遗忘,没人约我工作。现在可不一样,我想做的工作太多了。
尽管如此,夫住院的几天,有种奇妙的感觉我忘不掉:我成了孤零零的一个。至今为止没有任何一件事,能让我有这么深刻的孤零感。
远方的女儿们打来电话:“妈,你在做什么?”我回答:“在肆意妄为。”女儿们吓一跳,忐忑不安地问:“肆意妄为?哪些事?”
我的所谓肆意,程度相当有限。只不过是带着狗去看日落,太阳西沉很久,天都黑透了还没回家,漫无目的地在荒地(我称其为荒地,实际上是自然保护公园)和海边徘徊良久……
平时我没这么做过。毕竟夫的视线在那里,一家人的生活在那里。我心里总是很焦急,总想着早点回去,还要做饭呢。
夫住院的几天后,迎来了十五的圆月。我出去看了月升。第二天凌晨,月落比日出早了片刻,天还黑着,我去海边看了。加利福尼亚所有的海都朝向西面,雾霭遮掩了月落,我没能看到,不过从相反方向看到了太阳的升起。回家路上陷进早晨上班上学的拥堵车河。我一边觉得运气不好,一边想,家里反正没人,早晚回去都无所谓。即使拥堵得再厉害,我也不在意了。
夫迟迟不出院。月亮由圆转缺。晚上我不去卧室睡,就在工作间和衣躺一会儿。我躺在那里,小狗尼可依偎过来。蝴蝶犬尼可快十岁了,现在是家里唯一的狗。它外貌是蝴蝶犬,举止是蝴蝶犬,我带着它在荒地和海边徘徊时,它就像一只陪伴在山岳猎手身旁的精悍之狗,混着草原狼的血脉,潜行于鼠尾草的茂密草丛,上高崖,下山坡,搏击翻滚而来的海浪。
我和尼可裹在同一张毛毯下,睡过去,醒过来。没心思做饭,光吃鸡蛋了。
这样子与其说是自由,不如说更接近荒芜。与其说是一身轻,不如说更像哪里裂开了虚无的黑洞。很多次我想,这就是女友们描述的那个世界吧。
丧夫的友人们都对我说,他活着时,你快烦死他了,看他各种不顺眼;他死了,你反而顾不上这些,只觉得异常寂寞,身边没人了。
注释
[1]日本的护理保险制度规定,老人及患者可以通过医院确定需要看护的程度,从而获得保险制度的支援。程度最低两级是“需要支援1、2”,其次是“需要看护1”,最高是“需要看护5”。“需要看护2”的状态为:日常生活(包括起立和走路等)需要旁人帮助,认知能力下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