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无遗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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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冻僵的肩膀 膝盖 腰和脑袋

今年秋天,我六十岁了。同龄友人送给我一条红围巾。我说着谢谢,哈哈哈哈笑出声,其实我的身体正在一路滚下坡。

就是从练居合道开始下坡的。

居合道?你这把年纪,怎么想起练这个了?大家都这么问。那时我重新精读了森鸥外的《阿部一族》,在着手改写这本小说。说到《阿部一族》,便是武士切腹,切腹,再切腹,故事就是这么个故事。所以我在动笔之前,想学习一下用刀斩人、被斩和切腹时的姿势动作。我为此做好准备,报名参加古武道研究会,学习如何甩手里剑,重新开始骑马,还参加了刀剑研究会。这些都是我从加利福尼亚回到熊本时做的事,时间有限,能学到的也有限。在加利福尼亚的话能学得更久一些,所以我在加利福尼亚寻找合适的地方,我家附近有个居合道的道场,就在那里学了。光是能摸到真剑[1]这一点,就大不相同吧,我想。

谁知道,真剑太长,我拔不出来。拔出来后,又重得拿不动。

老师是一位英国女人,小个子,精瘦身材,马上七十岁了,已练了几十年居合道和合气道之类的武术,仿佛随时能“唰”的一声拔剑斩人,“唰”的一声归剑入鞘。我无论如何也学不来。不管我怎么拼命划拉,都做不成那个“唰”。过去的武士,应该比我和老师都矮小,也能干净利落地做出那个“唰”,在日常生活中实践那个“唰”。而我费尽吃奶的力气,划拉划拉划拉,扯到筋骨,伤了肩膀。

胳膊抬不起来,我梳不了头,剃不了腋毛。那天,我正往身上穿戴运动胸罩,刚抬起胳膊,就感到一阵剧痛,我想把伸进一半的右胳膊拔出来,又是一阵更强烈的疼痛,我保持着七扭八歪的姿势动不了,镜中的姿态非常可怕。肚子、上臂、乳房,都皱巴而松垮。我以这副样子去找夫,他用剪子帮我剪开胸罩,我才脱身。

我以为只是肩膀不行,后来腰也跟着不对劲。我被截稿日期追赶,好几个星期没去跳尊巴。跳不了尊巴的我整天坐着。黄昏时,狗催我出去散步,我才喊着号子站起身,这种时候腰和腿都很僵硬,能听见“吱呀呀呀呀呀”的摩擦声,酷似长年未经打理、关节生锈的机动战士。

我还在日本时,有次从远处观察父亲的走路姿势。父亲走路时前倾着身子。也许是他心急,想走得快一点,也许是帕金森病初现端倪。当时我没多想,只觉得父亲老了。我知道父母都老了,依旧抛下他们,决定移居到加利福尼亚,可见我是个狠心的女儿。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不离开,我可能会活不下去,当时我在拼命地寻找生路……这些话,以后有机会再慢慢讲。

现在我身上到处疼,走起路来仿佛穿着机动装甲,看上去就像当年的父亲吧。

处理完稿子,我以父亲的姿势前倾着走路,去跳了尊巴。又去跳了尊巴。又又去跳了尊巴。前段时间去不成的反作用力。一星期去跳了十二次。去得太多了。左膝开始钝痛,脚一着地就疼。全身都在呐喊:不干了罢工了不干了。

往身上套牛仔裤时,身子一歪,脚下踩虚了。这件事我也有既视感。母亲过去喜欢穿有松紧带的长裤,她往身上套裤子时,嘴里喊着号子抬起一条腿,想飞快地伸进裤腿里,结果总是身子一歪,几乎要摔倒。母亲那时多大岁数来着?简直就像现在的我。

正襟危坐?根本别想!坐下去就别想再站起来。上下台阶时四处酸痛。再说夫,他的岁数几乎是我的两倍,有关节炎,心力衰竭,脊柱什么什么炎,心肌什么什么炎,他背着各种疾病名,在那儿苟延残喘。我的疼和不听使唤,和他的根本不能比。就算我跟他说,我肩膀疼、膝盖疼,也得不到他半句安慰的话。只能听见他一连串的牢骚,这里疼,那里难受,受不了了。我听烦了。真的,打心眼儿里听烦了。

医生告诉我,我这是frozen shouder,冻结肩,就是肩周炎,用日语说就是四十肩或五十肩。明明我都六十岁了。

“五十,六十,还历之年哟。真要命,所以我这是什么肩?”

“四十肩。”

“四十啊。四十,五十……”

赚到了呀,我得了个落语《时荞麦》[2]式的肩周炎。

注释

[1]居合道是一种修行拔刀术的武道。日本剑道练习时使用竹刀,而居合道即使是初入门者,使用的也是模拟刀,有段位的人在演武和比赛时可以使用真剑。

[2]古典落语里的滑稽故事。冬夜,某男子在摊上吃完荞麦面,付钱时每拿出一文钱,嘴里便喊出数字:一,二,三,四,五,六,七,老板,现在几点?八点?好嘞,九,十……他靠问时间蒙混过关,少付一文钱。旁边一个男人看在眼里,深感这是一个好办法,第二天,此男吃完荞麦面,交钱时也模仿着喊出数字:一,二,三,四,五,六,七,老板,现在几点?四点?好嘞,五,六,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