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六岁那年春天的事儿还没过去多久，我娘就跟父亲商量着给我换了个学校。新学校离家近，走路也就一袋烟的工夫，村里人都说那儿管得不严，老师懒得盯着学生跑。我娘大概是怕我再逃课惹祸，父亲没吭声，只是抽着烟袋点了头。他腿脚不好，出不了远门，家里的事儿多半是我娘张罗。那时候我姐比我大三岁，已经上三年级了，长得瘦高个儿，脾气却软乎乎的。我娘说，换了学校正好让我姐放学顺路接我回家，省得我又跑丢了。

第一天上新学校，我心里其实挺高兴。新学校是个矮平房，墙皮剥得斑斑驳驳，院子里有棵歪脖柳，风一吹就晃得像个醉汉。老师是个年轻女的，姓张，嗓子细得像猫叫，讲课时老低头看书，我翻着课本都快睡着了。我还是不喜欢上课，可这回不敢逃了，怕回家又挨父亲的棍子。放学铃一响，我就背着布包跑出教室，站在校门口等我姐。她答应过我娘，每天放学带我一起走回家，路不远，顺着村里的土路拐两个弯就到。

可那天，我站在门口等了半天也没见她人影。太阳斜得快碰地了，风吹得我鼻子发酸，别的孩子都跑光了，就剩我一个傻乎乎地戳在那儿。我心里有点慌，想着她是不是走岔了路，可又不敢自己走回家——我连家门朝哪儿开都记不清，只知道爷爷家在村东头有个养鱼池，池边还有棵老槐树。

天色暗下来，校门口连狗影都没了，我正发愣，一个老头儿拄着拐棍走过来。他是学校的校长，村里人都叫他校长爷爷，满脸皱纹像老树皮，眼睛却亮得跟灯似的。他瞧我站那儿不动，皱着眉问：“咋还不回家？你爹娘呢？”我低着头，小声说：“我姐该接我，她没来……”校长爷爷“哦”了一声，又问：“你家在哪儿？”我挠挠头，憋了半天说：“不知道……我爷爷家在养鱼池旁边。”

他愣了一下，哈哈笑起来，露出一嘴黄牙：“养鱼池？那不就是老李头那儿吗？我知道！”说完也不等我吭声，拽着我的胳膊就走。他腿脚慢，走一步喘一口，我跟在后头，手被他攥得生疼，心里却有点乐——总算有人知道我爷爷家在哪儿了，不用在这儿喂蚊子。

村东头的养鱼池不大，水面上漂着几片破荷叶，风一吹就晃。池边果然有棵老槐树，爷爷家就在旁边，土墙上爬满了干枯的藤蔓。校长爷爷敲了门，喊了一声：“老李头，在家不？”门吱吱呀呀开了，爷爷探出头来，瞧见我，眼睛一眯：“你咋跑这儿来了？”我还没开口，校长爷爷抢着说：“这小子放学没人接，我寻思你家在这儿，就给带来了。”爷爷拍拍我的头，乐呵呵地说：“多谢你了，老伙计，回头请你喝二两！”校长爷爷摆摆手，拄着拐棍走了。

爷爷牵着我进屋，屋里一股子霉味儿，炕上堆着几床旧被子。他从炕头摸出一块糖塞给我，问：“你姐呢？”我剥开糖纸，含糊地说：“她忘了接我……”爷爷皱了眉，嘀咕了一句：“这丫头，咋这么不靠谱。”他没多说，套上件破棉袄，拎了根棍子，说：“走，送你回家，你爹娘该急了。”

从爷爷家到我家不远，可天已经黑透了，路上只有几盏昏黄的灯笼晃来晃去。爷爷走得慢，我攥着他的手，嘴里含着糖，甜得有点腻。到了家门口，炊烟还在飘，我娘在院子里喂鸡，一见我，忙喊：“可算回来了！你姐呢？”我指指身后：“没跟来……”话音刚落，我姐从屋里跑出来，脸红得像煮熟的虾，手里还攥着个课本。

父亲坐在炕上，腿搭在边儿上，手里的烟袋冒着白气。他一见我姐，脸就沉下来，低声问：“你弟呢？你咋没接他？”我姐低着头，小声说：“我……我忘了……”父亲“啪”地把烟袋往炕上一摔，声音大了：“忘了？你咋不把自己忘了？你弟才六岁，你多大？一点责任心都没！”我姐吓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没敢哭出声。

我娘赶紧过来拉住父亲的胳膊：“行了，别吼了，孩子回来了不就行了……”父亲瞪了她一眼，喘着粗气说：“回来？要不是你爹送回来，这小子还不定在哪儿晃呢！”爷爷站在门口，咳了一声，笑着说：“别骂了，小丫头片子，记性差点，下回注意就行。”父亲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算是消了点气。

我站在一边，手里还攥着爷爷给的糖纸，低头不敢吭声。父亲转头瞧我一眼，问：“谁送你去你爷爷家的？”我说：“校长爷爷。”他皱了皱眉，没再问啥，只是嘀咕了一句：“这破学校，连个看孩子的本事都没。”

那天晚上，饭桌上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我姐低头扒饭，眼圈还是红的，父亲抽着烟，也不说话。我娘给我夹了块土豆，叹口气。现在回想起来，要是那时候能有个电话多好啊，我心里嘀咕着，打一声就能知道我在哪儿，也不至于折腾一圈，从校长爷爷那儿转到爷爷家，最后才回家。可惜那时候，村里连电都拉得断断续续，电话这玩意儿，对我们来说跟天上的星星似的，摸不着。

吃完饭，我姐偷偷塞给我一块她藏的糖，小声说：“别告诉爹，下回我肯定接你。”我点点头，把糖塞进兜里，心里却没底——她这记性，靠谱吗？

夜里躺在炕上，风从窗缝钻进来，冷得我缩成一团。屋里暗得啥也看不见，只有父亲的鼾声断断续续地响。我脑子里乱糟糟的，想着新学校，想着我姐那张吓得发白的脸，还有爷爷家那棵老槐树。现在想想，那天的事儿挺好笑——我姐把我忘了，校长爷爷拖我去了爷爷家，最后还是爷爷送我回家。可当时，我只觉得害怕，怕天黑，怕迷路，更怕父亲那张黑脸。那时候要是真能有个电话，我是不是就不用怕迷路了？可那会儿，村里的日子苦哈哈的，连电灯都算稀罕货，电话这种东西，离我们还远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