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转到新学校没多久,日子就像村头那条土路,坑坑洼洼地往前走。我六岁,脑子里还装着春天逃课的事儿,可新学校离家近,跑也跑不远,我娘盯着我更紧了。她每天早上烧完火,就站在门口看着我背上布包出门,嘴里念叨:“好好上学,别再瞎跑。”我低头“嗯”一声,心里却想着教室里那张硬邦邦的课桌,坐上去硌得慌。
新学校的日子没啥大变化,张老师还是低头讲课,嗓子细得像风吹过草尖,我听一会儿就犯困。同学里有几个跟我差不多大的,皮肤黑得像泥巴,跑起来满院子尘土飞。我不爱跟他们玩,下了课就蹲在歪脖柳下抠树皮,等着姐姐来接我。她说过要每天带我回家,可这话说了没几天,我就知道指望不上她。
那天放学,天还挺亮,春天的风带着点暖,我站在校门口,布包甩在肩膀上,等了半天也没见她影子。我踢着脚下的石子,心里有点烦,想着她是不是又忘了。校长爷爷从屋里出来,瞧见我,又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咋,又没人接?”我点点头,没吭声。他拍拍我的肩,说:“你姐这丫头,记性跟筛子似的,走吧,我送你一段。”我不想麻烦他,低声说:“不用,我自己走。”他哈哈一笑,没勉强,转身回屋了。
我一个人往家走,路不远,可我还是记不清哪条岔路通家里。村里的路七拐八绕,田野里刚冒出绿芽,远远看去像铺了层薄毯。我走着走着,脚底的泥巴越粘越多,鞋底都快抬不起来。半路上碰见个大娘,挎着篮子挖野菜,她瞧我一眼,问:“你姐呢?”我说:“没来。”她咂咂嘴,嘀咕:“这丫头,真不靠谱。”我没接话,低头往前走,心里却有点堵。
到家时,天已经暗了,我娘在院子里洗菜,一见我,皱着眉问:“你姐呢?”我耸耸肩:“没见着。”她叹口气,回头朝屋里喊:“这死丫头,又跑哪儿去了!”父亲坐在炕上,腿伸得直直的,手里攥着烟袋,烟雾呛得我咳了两声。他没抬头,低声说:“回来再说。”我站在门口,手里攥着布包,不敢进屋。
没一会儿,姐姐跑回来了,脸红扑扑的,手里还提着个破布袋。她一进门,我娘就问:“你弟呢?你咋没接他?”姐姐愣了一下,低头小声说:“我……我去帮同学抄作业,忘了……”父亲“啪”地把烟袋往炕上一摔,声音冷得像冰碴:“忘了?你一天到晚就知道忘!你弟才多大,走丢了咋办?”姐姐吓得缩了缩脖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没敢哭。
我娘赶紧过来拉住父亲:“行了,别吼了,孩子回来了就行。”父亲瞪了她一眼,喘着粗气说:“回来?他自个儿摸黑走回来的!你看看他那鞋,满是泥!”我低头一看,鞋果然糊了一层黑泥,裤腿也脏得不成样子。姐姐站在那儿,低着头不吭声,我偷偷瞟她一眼,心里有点气,可又有点可怜她——她脸瘦得跟纸似的,眼圈红红的,像挨了打的小狗。
那天晚上,饭桌上还是静得吓人。父亲抽着烟,烟雾飘得满屋子都是,我娘给我夹了块土豆,低声说:“下回别等你姐了,自个儿走回来。”我点点头,嚼着土豆,心里却想着姐姐那句“忘了”。她坐在我旁边,低头扒饭,手抖得筷子都拿不稳。我没说话,可心里有点明白,她不是故意忘我,是她自己也忙得晕头转向。
日子一天天过,我慢慢摸清了回家的路。新学校虽然近,可放学后我还是得自己走回来,姐姐接我的次数屈指可数。她要么帮同学抄作业,要么被老师留下来擦黑板,每次回来都一身灰,脸红得像跑了几里地。我问她:“你咋老不接我?”她挠挠头,笑得有点傻:“我忙忘了,下回一定来。”可下回还是老样子,我也就懒得问了。
父亲的脾气越来越硬,他腿不好,出不了门,整天窝在炕上抽烟,烟袋里的烟叶烧得噼啪响。他不爱说话,可每次姐姐没接我,他就黑着脸骂一通。我娘劝不动他,只能偷偷拉我到一边说:“你爹腿这样,心里憋得慌,别跟他顶嘴。”我点点头,可心里却开始琢磨,父亲为啥总这么凶。
有天晚上,我躺在炕上,听见我娘跟父亲低声说话。我娘说:“这日子咋过啊,地里收成不好,你又干不了活,俩孩子还小……”父亲没吭声,只是“吧嗒吧嗒”地抽烟,过了半天,才低声说:“再熬熬吧。”我缩在被窝里,脑子里乱糟糟的,想着父亲那条瘸腿,想着地里那点可怜的庄稼,心里头一次觉得,家里好像真挺难。
第二天放学,我照旧自己走回家,路上碰见爷爷。他拄着根棍子,站在养鱼池边看水,瞧见我,乐呵呵地喊:“回来啦?你姐呢?”我说:“没来。”他皱了眉,嘀咕:“这丫头,跟你爹一个德行,小时候也老忘事儿。”我忍不住笑了一声,问:“我爹小时候也这样?”爷爷拍拍我的头,说:“可不是,他八岁那年,还把你二叔丢在田埂上,自己跑回家吃饭了。”
我听着,脑子里浮现父亲年轻时的样子,可怎么也想不出他跑起来的模样——他现在只能拄着棍子挪几步,走远了就喘得不行。爷爷牵着我往家走,路上絮叨:“你爹腿坏了,心里不痛快,你别跟他计较。”我点点头,可心里却有点酸,觉得父亲那根棍子,不光打人,也打在他自己身上。
到家时,天已经黑了,我娘在灶前忙着,父亲坐在炕上,烟袋还攥在手里。姐姐还没回来,我娘问我:“又没接你?”我“嗯”了一声,她叹口气,没再说话。父亲抬头瞧我一眼,低声说:“下回别等她了,自己走。”我点点头,心里却想着,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要是能有点啥法子联系上姐姐多好啊,我心里嘀咕着,哪怕喊一声也能知道她在哪儿,不至于让我一个人摸黑走那么远的路。可那时候,村里连电都断断续续,啥法子都没有。
那天晚上,姐姐回来得晚,脸冻得通红,手里提着个破布袋,里头装了几块土豆。她一进门,父亲又黑了脸,可没骂她,只是冷冷地说:“吃饭吧。”我看着她,心里有点气,可又有点明白,她忘了我,不是她不想接,是她自己也忙得脚不沾地。
夜里,风从窗缝钻进来,冷得我缩成一团。父亲的鼾声响得断断续续,我娘翻了个身,小声嘀咕:“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我闭着眼,脑子里全是白天的事儿,想着姐姐那张瘦脸,想着父亲那条瘸腿,还有爷爷说的那些话。现在想想,那时候的日子真苦,可我六岁,还不懂啥叫苦,只知道害怕父亲的黑脸,害怕一个人走夜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