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贝以下的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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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十)

登月音乐家选拨的第二项测试同样在酒泉卫星发射中心。

看着自己第一项测试的成绩,李想倍感欣喜,这远超乎他的预期。

“别高兴得太早!知道你下面一名是谁吗?”杜康指了指窗外,“只比你低了1分——宋刚。”

“这小子,自从经历了上次的事件后变得沉稳多了,水平也一直扶摇直上。所以啊,压力给到你了!”他拍了拍李想的肩膀,“第二项测试是在特定环境内演奏《东方红》,你们俩,就看鹿死谁手了。”

火车的嘶鸣穿透戈壁滩的夜,李想望着车窗外快速倒退的榆树剪影。冻僵的手指摩挲着祖父的军号,铜管表面凝结的冰珠折射出仪表盘的冷光。宋刚在对面铺位翻了个身,军用毛毯下滑露出半截古铜色号箱——那里面躺着的日军军号曾让爷爷的冲锋号止住溃退的骑兵连。

“陨冰的气流会让音准偏差2度。“宋刚忽然开口,手指叩击着舷窗上的冰花,“听说酒泉的温控舱模拟的是月背的极寒。“

李想凝视着对方衣袖上未洗净的松香渍。十二年前那个槐花纷飞的春日,六岁的宋刚也是这样叩着保育园的铁栅栏,把自己辛辛苦苦抓的蛐蛐塞进他手心。那时的他们并排坐在紫藤架下,用芦苇杆学着吹爷爷教的《小号手之歌》。

“把你的喉膏分我些。“李想把冻裂的保温杯推过去。倏忽的光影中,他瞥见宋刚脖颈处隐约的疤痕——去年冬天那场失控的暖气爆裂留下永久的印记,他们都默契地不再提起。

宋刚的喉结动了动,掏出半盒褐色药膏扔过来。铁盒上的红五星已被岁月腐蚀成暗褐色,像风干的鸽血。这是当年太岳军区犒劳敢死队的特供药品,两个家族各自传下半盒。

晨光初绽时,酒泉发射基地的弧形穹顶撞入眼帘。防爆玻璃隔绝了西北寒风的呜咽,齐教授的白大褂下摆扫过检测仪的液晶屏,留下串游动的数据残影。

李想站在三号模拟舱前,防寒面罩结满冰霜。当舱门闭合的液压声响起时,祖父1942年穿越鬼子封锁线的画面突然闪现——八人侦察小队匍匐在结冰的河面上,李云峰的号嘴被体温融开薄霜,他得用喉结压着铜管才能吹出信号。

零下五十度的超低温如钝刀剐过咽喉。李想将双唇贴紧号嘴的瞬间,冰层蔓延的细微碎裂声在颅骨内炸响。第一个音符像断刃划过硬木,颤巍巍地在温控舱内游荡。监测屏上的声波图突然扭曲,仿佛被人攥住咽喉的画眉。

“音准偏离12.7%,共振频率异常。“广播里传来机械的提示音。李想看见玻璃外父亲攥紧了工具箱把手——这个怯懦半生的修理工,此刻正用目光将二十二年的亏欠与期盼烙在自己后背。

第二乐章的过门本该是春风化雨的和弦,凝结的水珠却让号管发出嘶哑的呜咽。李想用冻僵的拇指按住活塞孔,恍惚看见太行山冬训营篝火边的宋刚——十五岁的少年红着眼睛打磨掉军号上的菊花纹,火星在雪地里烫出黑色的悔恨。

当终章的强奏段落来临时,喉间的剧痛已转化为灼烧的电击感。李想在眩光中看见祖父的阵亡通知书——皱巴巴的电报纸上,“疑似阵亡“四个字被奶奶的泪水模糊成墨色的伤疤。最后一个高音冲出口腔的刹那,防寒面罩突然结冰,声波监测器爆发出尖锐的警报。

苏醒时消毒水的气味刺得鼻腔发酸。宋刚靠在病房门框上擦拭号嘴,指节处的冻伤红肿发亮。

“你破音那会儿,“他对着日光转动黄铜号嘴,“齐教授脸都青了。“

李想摸着喉部的纱布笑起来,牵动伤口咳出带着铁锈味的喘息。此刻才读懂临行前父亲塞给他的旧课本——扉页上是母亲抄录的闻一多诗句:“有一句话说出就是祸,有一句话能点得着火。“

经过投票,齐教授给了李想一次重新测试的机会。这一次李想摈弃所有的杂念,全身心投入到小号中。雾眼朦胧之中,李想看到了祖父那健硕的身姿,一股无形的力量悄然注入他的体内……

成绩公示那日,戈壁滩刮起十年未遇的特大沙暴。宋刚的名字悬在榜首,如同悬在危崖边的寒星。红榜上的分数精密得像航天器图纸,0.37分的差距后面是长达三十年的因果轮回。

入夜后的器材库弥漫着机油与松香的气息。宋刚掀开琴布露出那支昭和十二年的军号,暗色铜锈间隐约可见刮去的菊纹残痕。“当年的受降仪式,“他突然开口,“我爷爷听到你祖父吹错的那个降B调,其实是执行任务的暗号。“

窗外的探照灯扫过,李想看见号管内侧刻着两行小楷:“七月七日长生殿,此恨绵绵无绝期。“——这是爷爷的同学在卢沟桥事变后刻下的绝笔。

“奶奶弥留时说了实话。“宋刚将琥珀吊坠按在掌心,“你爷爷淮海战役那晚吹的集结号,是替我爷爷补的漏。我们是背着血债降生的,得用整整三代人来赎。更何况,让你上,才算一种传承。孰轻孰重,我宋某人心里清楚……“

庆功宴的镁光灯下,宋刚当众撕毁推荐函的动作像慢放的默片。雪白的纸片雪花般纷飞,某片残角上露出泛黄的油印歌词:“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那是三十年前李想父亲在厂矿小学领唱的歌谣。

末班摆渡车启动时,宋刚将军号证书塞进李想怀里。油墨未干的“第一名“字样被月光浸得发蓝,如同渤海湾最深处的骸船。“当年你爷爷替炊事员挡的流弹本该打在我爷爷心脏。“他的指尖拂过李想喉部纱布,“该上天的是你不肯低头的魂,不是我修正过的谱子。“

列车穿过河西走廊的晨雾,李想望着窗玻璃上重叠的倒影。宋刚在座位上调试航空通信器,脖颈处晃动的琥珀吊坠里,褪色的红五星正与他胸前的航天徽章接续成圆。

晚霞染红戈壁时,不知谁在车厢尽头吹起《太行山上》。嘶哑的号声穿过四代人的冰河岁月,在焊接过的铜管里淬出星火的微光。李想摸到军号内壁新刻的凹痕——那是宋刚昨夜用伞兵刀刻下的北斗七宿,古老的导航图正在新时代的夜幕上舒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