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贝以下的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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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九)

当远在维也纳的金色大厅迸发出彻夜鸣响,中国的飞机开始在天空尽情纵舞。

面对国家航天总局在国庆中秋假期之际发布的“广寒天籁·东方红寰宇传音’’计划,亿万华夏儿女不禁潸然泪下:拟于2032年载人登月演奏乐曲《东方红》,通过特定频率电磁波向太空星群发射文明信号,并联合全球天文台追踪。

杜康注视电脑屏幕良久,目光由静滞在屏幕上转向桌子上来自维也纳的正式邀请函,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赶忙将告示往下翻,只见登月音乐家选拔的日期竟与维也纳演出的日期撞在了一起!

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琴房屋檐时,国家航天总局的公告正以燎原之势席卷全国。李想攥着手机站在荣誉墙前,屏幕上的“广寒天籁”计划刺痛了他的眼——登月演奏《东方红》,这几乎是为他量身定制的命运回响。橱窗玻璃映出祖父军功章的轮廓,恍惚间,那抹锈色竟与月球环形山的阴影重叠。

杜康的脚步声混着酒瓶叮当声逼近。“维也纳巡演和登月选拔撞期了,”他甩来一张皱巴巴的报纸,头版头条赫然印着“东方红寰宇传音”的标题,“你爷爷要是在,准得把军号焊在火箭上。”

父亲的反应比预想中激烈。焊枪的火星溅在祖传小号上,他脖颈青筋暴起:“音乐能上天?那是拿命赌!”李想沉默着抚摸号管上的弹痕——1948年淮海战役的弹片尚嵌在其中,而祖父从未退缩。

深夜的阁楼,月光透过气窗将战地日记镀成银白。李想翻到1945年8月15日那页,祖父的字迹力透纸背:“今日吹《义勇军进行曲》,喉血染红号嘴,然山河光复,死亦无憾。”泛黄纸页夹着一片槐花瓣,脆得稍一用力便碎成齑粉。

选拔体检设在酒泉卫星发射中心。当李想握着骨传导号嘴走进体检室时,穿白大褂的医生盯着他的听力报告皱眉:“高频区永久损伤,不符合宇航员标准。”

“但符合音乐家标准。”杜康晃着不知从哪搞来的特批文件,军大衣兜里掉出半块松香,“这小子用骨头听音,用血吹号——你们要的哪是完人,是能把《东方红》刻进月壤的魂!”

白大褂大夫对着灯光翻看X光片:“你这耳蜗像被雷劈过的老槐树。“冰凉的诊具触碰他后颈伤疤,“真要拿命去搏?“窗外飘来火箭燃料特有的甜腥味,李想想起二战电影里裹着红绸布的军号。

超重训练舱像口倒扣的青铜钟。

李想平躺在记忆海绵垫上,感觉安全带在肋骨处勒出五线谱纹路。当压力骤增到常人五倍时,杜康托人塞给他的口琴滑出口袋,1939年刻在琴面的“黄河谣“三个字忽然渗出血珠似的锈迹。

“三天后最终选拔。“齐教授用拐杖敲着黑板,粉笔灰落在北宋《营造法式》的声学示意图上,“我们要找的,是能和大地说悄悄话的人。“李想盯着窗棱上狻猊形状的冰花,恍惚看见太行山老宅门框上的石雕。

深夜的体能馆空旷如月球表面。

李想扶着单杠喘息时,宋刚突然将矿泉水瓶摔在他脚边:“瘸子就该呆在残疾人艺术团!“穹顶投影的星座图忽然扭曲,李想喉咙涌上药酒般的苦涩——他没敢说那晚听到宋刚在宿舍哭嚎,破碎的合影里有张昭和十二年发行的乐谱。

母亲遗留的丝帕裹着骨传导药贴。李想把药膏抹在喉结时,忽然听懂火箭发射井传出的嗡鸣。尘封多年的音乐细胞苏醒如幼虫破茧,钢索吊装仪器的吱呀声化作太行山上回旋的松涛。

“记住三长两短!“开发者大会上,老工匠用黄铜号嘴敲响石鼓,“这是冲锋号的古调。“李想蜷在茶水间练习腹式呼吸,发现电子钟跳动的红字倒映在保温杯里,竟拼出祖父伏案修号的剪影。

暴风雪封山前的最后班次里,李想抱着改装后的小号登上开往酒泉的绿皮车。羽绒服内袋贴身放着泛黄阵亡通知书——1945年春,李云峰在此处夜袭日军运输队时身负重伤,被误定为“阵亡”。

极寒试验室里哈气成霜。当温度跌破零下五十度,维系生命的警报灯突然熄灭。李想把号嘴含在口中,再扯破手套,用渗血的指尖按响活塞。五年未流的泪水结成冰棱挂在眼睑,恍惚间看见祖父的断指在月光下续写密码谱。

“你这算哪门子乐器?“材料组的新人踢翻装满试剂的塑料桶,“要我说就该用电音合成。“李想跪在流泻的蓝色液体中抢救乐谱,忽然恸哭失声——那些墨迹晕染的蝌蚪符,在月光下跳成八路军文工团失传的踢踏舞。

绿城老乐器铺的阁楼里,松香粉尘在晨光中浮沉。

李想跪坐在祖父的樟木箱前,指尖抚过那支缠着麻绳的军号。铜管上的弹痕触感依旧清晰,仿佛能摸到1948年淮海战役的硝烟。

楼下传来焊枪的嘶鸣。

父亲正在修复一把民国时期的次中音号,那是昨天刚从古董店里淘来的。火星溅在斑驳的铜管上,炸出细小的光点,像极了李想此刻胸腔里跳动的忐忑——齐教授的终极考验要开始了,第一项以汇报演出的形式在学院进行。

“这是惯例。“杜康嚼着烧饼斜倚门框,芝麻粒掉进军大衣的褶皱,“学院派的老古董们要验货。“他说着突然剧烈咳嗽,酒红色的脸膛泛起病态的潮红。自从戒酒,这个曾经的“酒蒙子“反而显出几分文人的清癯。

汇报演出定在音乐学院礼堂。

当李想抱着改装小号走进后台时,正撞见宋刚在镜前整理领结。这个被取消特尖班资格的少年消瘦许多,西装显得空荡荡的,胸前却仍别着那枚镀银调音器。

空气凝固了半秒。宋刚突然转身,从琴盒里取出个裹着红绸的长条物件:“听说你要吹《太行山上》?“他扯开绸布,露出支刻着菊纹的青铜号嘴,“试试这个——昭和十二年的旧物,我爷爷缴获的。“

李想怔在原地。月光从气窗斜斜切进来,照见宋刚眼下的青黑——这个向来傲慢的少年,竟在汇报演出前夜偷偷将干扰器换成了解码器。琴盒底层露出半张泛黄乐谱,李想认出那是他上周遗失的改编手稿。

“那晚在器材室...“宋刚的指甲掐进掌心,“我看到你摸着弹痕找音准。“他突然扯开衬衫领口,锁骨处的烫伤疤痕狰狞如五线谱,“两年前我往号管灌滚水,就为盖过你的泛音——现在该还债了。“

化妆间的暖气突然停摆。

李想摸着军号上的弹片凹痕,想起昨夜父亲的话:“当年你爷爷被误传阵亡,镇上乐器铺差点叫人砸了。“此刻他突然明白,宋刚祖父缴获的日军号嘴,与李云峰的军号本是一对跨越战火的回声。

大幕拉开时,追光灯在骨传导贴片上凝成惨白的光斑。李想将青铜号嘴抵住嘴唇,发现宋刚坐在第一排——本该是评委席的位置。前排白发苍苍的老教授们交头接耳,金丝眼镜的反光像无数把悬在头顶的手术刀。

《太行山上》的前奏响起刹那,宋刚突然起身。他解开西装纽扣,露出内衬里缝着的旧式磁带录音机——那是他祖父临终前攥着的日军行军录音。当嘶哑的《君之代》与李想的号声相撞,整个礼堂的空气都在震颤。

杜康突然从侧幕冲出,军大衣下摆扫翻了谱架。这个年过五旬的老教师爆发出惊人的敏捷,在保安反应过来前已按住宋刚的肩膀。观众席哗然中,磁带卡带的吱呀声与军号共鸣,竟融成诡异的和谐。

“继续!“李何年的暴喝震住全场。老主任不知何时站在指挥台,枯枝般的手攥着那支断过两次的指挥棒,“1945年受降仪式,你爷爷就是用这种混响震碎了日本军乐队的鼓膜!“

李想的嘴唇已咬出血珠。他扯掉脖颈的传感器,将两代人的号嘴叠在一起——祖父的弹痕与敌酋的菊纹严丝合缝。当第一个音符从喉骨深处炸开时,磁带里的侵略者哀嚎突然变调,化作太行松涛的呜咽。

黑暗中,军号与历史的共振愈发清晰。李想闭着眼,感觉宋刚的磁带噪声正被某种更古老的力量吞噬——那是千万个李云峰用肋骨刻写的战歌,是黄河冰面下未化的血性与骨气。当乐曲行进到“千山万壑“的华彩段,他忽然听到观众席传来沙哑的跟唱——宋刚正用祖父教的日语军歌调子,为他打着破碎的节拍。

应急灯亮起时,前排评委的评分表被泪水浸透。王鹿鸣的指挥棒断成三截,却仍在空中划出凌厉的弧线。宋刚瘫坐在过道,磁带扯出的胶卷缠在手腕,像条未愈合的陈旧伤疤。

比赛视频传至卫星发射中心,李想第一项测试的成绩位列第三!

后台的阴影里,父亲攥着灭火器的手终于松开。这个沉默半生的修理工突然蹲下身,用工作服袖子擦拭两枚交叠的号嘴——李云峰的弹痕与敌酋的菊纹,在经年血火后淬炼成同一轮月亮。

杜康的咳嗽声渐渐平息。他摸出个油纸包塞给两人,里面是还冒着热气的槐花饼:“老宋家铺子今早现烤的。“宋刚突然哽住——他认出油纸上的墨迹,正是祖父当年写给他未寄出的道歉信。

月光爬上消防通道的铁梯,两个少年并排坐着分食槐花饼。宋刚摸出个铁盒,里面躺着半枚生锈的勋章:“我爷爷的莱特湾战利品...他说这该属于真正配得上军歌的人。“

李想将勋章按在军号弹痕上,金属碰撞声惊醒了梁间的燕子。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他们听见老乐器铺传来父亲的锤击声——这个固执的修理工,终于开始修复那支尘封的昭和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