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3章 春溪浣衣
春阳滤过雕花窗,在青砖地上淌出粼粼光斑。小团蹲在溪边的石阶前搓洗衣衫,鼓鼓的臀儿撑起圆月的形状。檐角铜铃在暖风里叮当摇晃,惊醒了梁间新筑巢的燕子,乌黑的尾羽扫落几片柳絮,正巧落在小丫鬟挽起的发髻上。
今天闲来无事,秦毅便和小团来到了溪水边洗衣。
小丫鬟袖口挽到肘间,藕节似的胳膊搅得木桃盆里水花四溅。去年酿的梅子酒坛子倒扣在井台边,成了天然的皂角石,被她捣衣的棒槌敲得咚咚作响。皂角泡沫沾在鼻尖,随哼着的《采薇调》一颤一颤,比元宵节看的走马灯还有趣。
其实苏府有专门的浣洗房,小团不必自己洗衣裳的,只是小团总觉得那些老嬷嬷洗不干净,还容易把衣服洗坏。姑爷可就那几身衣服,还是自己亲力亲为的好。如今时节快到三月,溪水还有些冰冷,小团却已经满头大汗。
“姑爷发什么呆呢?”小团拧干件月白中衣,水珠子溅上秦毅袍角,在鸦青缎面上晕开点点深痕,“后园的溪水化冻了,浣衣房的孙嬷嬷天没亮就揣着棒槌去占好了位置,咱们也去?”说着用湿漉漉的指尖戳了戳竹篮,里头葛布底下忽然拱起个小包——是前日偷喂的狸花猫钻进来打盹,被小团打扰了睡眠,它恼怒的翻了个身,冲两人“喵”了一声,身子拉的修长。
秦毅接过沉甸甸的竹篮,篮底还躺着半块没吃完的黄梨。暗褐色的梨肉切口处凝着蜜色汁水,那是三日前,小团从厨房偷拿的。那夜春雨滂沱,小丫鬟浑身湿透地捧来这颗梨,发梢还滴着水,她却笑得见牙不见眼:“姑爷咬一口,魂儿就归位啦!”如今梨肉已泛黄,小团却宝贝似的留着,说要埋在桃树下等来年酿酒,酿成了就叫“回魂香”。
可怜的姑爷醒来已经有些时日了,那天昏迷之后,秦毅的身子虽然虚弱,却再也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脑中的疼痛也被那股气流压了下来,仍到处乱窜。
只是小团仍然对秦毅失去的记忆耿耿于怀,即使是孙神医也束手无策的病症,她却妄图用不知从哪里打听来的偏方来治疗秦毅的“失魂症”,秦毅多次解释无果后也听之任之了。
溪畔老柳才抽新芽,倒垂的枝条在青石板上描出淡墨似的影。不知谁家放早的纸鸢挂在了树梢,糊成肥燕子的桃花纸扑簌簌的响,对岸凫水的麻鸭扑棱棱掠过水面。
小团赤脚踩进浅滩,裙裾系在腰间,露出茜色裤脚上绣的歪扭海棠——那是去年乞巧节她跟绣娘学后回来自己绣上去的,针脚乱得像猫抓的线团,不过她很开心的穿出来。
别家小院里的丫鬟老早就学会简单的刺绣手艺了,技术好的甚至能够自己绣一些花样出去换银两。小团可能是来了苏家之后吃得太好的原因,她的手指较同龄的丫鬟比起来大了不少,学刺绣便格外吃力,因此常被嘲笑笨手笨脚。小团也不恼,只自己暗暗较劲,于是在成功秀出了海棠以后便开心的展示。
秦毅安静的打量着周围的一切,感觉自己内心格外宁静。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如今已不再是前世垂垂老矣的状态了,如今的身体也才二十五岁,只是心态还未转换过来。
“姑爷快看!”小团忽然从卵石缝里抠出枚青壳螺,献宝似的捧过来。春螺壳还沾着水草,螺纹间嵌着粒晶莹的石英砂,对着日头一转便闪出七彩光晕。“听说把春螺壳钻个孔,吹起来比货郎的陶哨还清亮!”她边说边比划,腕间绞丝银镯叮当撞在螺壳上,螺肉怯生生探出触角。
秦毅接过湿漉漉的螺壳,指腹抚过贝壳内壁珍珠层。溪风拂过小团散落的碎发,沾着皂荚香的发丝扫过他手背,痒酥酥像幼猫挠爪。远处浣衣妇人们的笑谈随水波荡来:“小团丫头,给你家姑爷裁件春衫罢!细葛布浸了这桃花水,最是透气……”
小团耳尖蓦地通红,棰衣棒“咚”地砸歪。溅起的水花湿了秦毅半幅衣袖,倒把藏在袖袋里的书本洇出团团墨迹。她慌慌张张去擦,发间那朵桃红绒花却掉进溪流,打着旋儿漂向下游。秦毅折了段柳枝去够,见那抹艳色在鹅卵石间时隐时现,小丫鬟提着裙摆追出七八步,绣鞋溅满泥点,终究没追上被漩涡卷走的春色。
“不妨事,”小团甩了甩湿漉漉的辫子,水珠在夕阳里划出金线。她从怀里掏出块麦芽饧,油纸包被体温焐得发软:“昨儿厨娘给的,说是用新采的荨麻露熬的,姑爷尝尝?”饧块掰开时扯出黏连的糖丝,在暮色里泛着琥珀光,咬下去竟尝出几粒炒得焦香的南瓜子。
这条溪上都是洗衣的妇人和丫头,唯独秦毅一个男子孤零零的站着,无所事事显得格外尴尬。他本想帮小团洗衣,被小团拒绝了。说这是下人干的活,而且春水尚凉,姑爷身体还未完全好转,更不能接触凉水了。
对岸牧童骑着水牛慢悠悠走过,牛角上挂的竹筒酒壶晃悠悠碰着柳条。不知谁家的孩童在放纸鸢,这回糊的是只绿头鸭,尾巴上拴的竹哨呜呜作响,和真鸭子的叫声混作一片。小团踮脚去够漂来的桃花瓣,忽然“哎呀”一声——是溪中有小鱼啄了她浸在水中的脚趾。
暮色染红溪水时,竹篮盛满带着阳光味的衣衫。秦毅弯腰拾起小团跑丢的绣鞋,鞋底还粘着片新绿的车前草。小丫鬟蹦跳着踩自己的影子,发梢滴落的水珠在青石板上画出一串省略号。她忽然指着天际喊:“姑爷瞧!归巢的燕儿衔着泥呢!”
秦毅仰头望去,见一双玄鸟掠过炊烟,翅尖沾着金灿灿的夕晖。那泥丸里想必混着桃胶柳絮,来日筑在梁间,风一吹便会溢出草木清香。小丫鬟鬓角绒毛也被暮色镀成淡金,随着雀跃的步子轻轻颤动,像春野里一簇不安分的蒲公英,稍不留神就要散作漫天飞絮,去赴远方山峦的约。
......